顾昀今日着一身青色直裰,玉冠曜曜,瞧着甚是俊逸洒脱。
晏安宁扫了一眼他来时的八角亭,依稀能辨出,中了解元的顾昀在京城贵公子中也有了一席之地,虽不至于众星拱月,比之先前在世子顾晔跟前无人关注的处境已好上太多了。
翩翩少年郎此刻脸上也挂着难掩的春风得意,较马场那日不减丝毫。
“表妹,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若说近来还有什么事让他不如意,便唯有眼前这一桩了。
晏安宁定定看他几瞬,朱唇微动,最终果决地点了点头承认:“是。”
顾昀愣住。
好一会儿,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地问:“为何?”
“听说,先前三妹妹讨去的那只鸟儿梭罗,死了。”
这是招儿前几日愤愤同她提起的事情。
那只西域鸟梭罗,是从前她手下得力的掌柜花费重金购置的,招儿一直悉心照料着,很是喜欢。谁知顾明珍一日到访瞧见了,便想尽了办法将那鸟儿讨了去,对此,招儿一直很有些不满。
听到这儿,原本就很是诧异的招儿更是瞪大了眼睛——因为这事,姑娘要和五少爷决裂吗?她那日同姑娘说起姑娘没什么反应,她还以为姑娘并不在乎呢。
顾昀闻言脸色亦变得难看:“就为了一只鸟么?你也知道,三妹她性子大大咧咧,没管住下面的人一时照料不周也是有的……”
“是么?”
晏安宁笑了笑,却是不信。
“是因为照料不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五表哥你心里不清楚么?”
顾昀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如芒刺背,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
明珍在院子里闹过,他当然知晓,那鸟儿是因夫人在三叔面前下她的面子,被她迁怒命下人断食饿死的。只是他听说时已经为时过晚,怕晏安宁生气,便命令承辉苑上下不得声张真相,却不曾想还是被她瞧出了端倪。
他苦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颇有些讨好的意味:“你且担待些,三妹她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嫁,出嫁后只有她听你的份儿……”
晏安宁却甩开了他的手,退了一步:“五表哥何必纠缠,谢姨娘本来也不满意我,不是在四处替你相看好人家的姑娘么?总归是我们晏家高攀了侯府,我配不上表哥。”
她望向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柔端赖的,往前的八年里,从来没有这样冰冷过。
顾昀的心像是被人攥在了一块儿,一时间说不出半个字——他明明已经劝解过姨娘,没想到她还在打这件事的主意,还传到了表妹的耳朵里……
那人不再留给他半分余地,扭头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
招儿低声好奇地问:“姑娘,谢姨娘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都没有听到过风声。
“外头的祝掌柜听到的消息。”晏安宁随口敷衍了一句。
诚然此事是她随意编排的,可一见顾昀心虚的反应,便知谢氏在他面前提过这件事。想她从前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以为谢氏对她表现得很满意就不会生出其他的心思……
她垂目想着,脚步不停地往四宜楼去,只是不多时,却又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脚下一双玄色的长靴,上头绣着金色云纹,她抬眼,便见到一张生着桃花眼,唇若涂丹的风流男子。
因是未曾见过的外男,招儿立时就板着脸上前挡在安宁前头,警惕地看着来人。
晏安宁认出了此人。
他是绥远侯家的世子贺祁,在京城声名不错,家世亦是公爵中的中上,人生得也颇为俊朗,是以是许多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但晏安宁知道的要更多。
眼前的贺祁,手里沾染着不少人命,所谓的风度翩翩俊公子,不过是他给外人营造出来的假象。只是此刻,还没有人站出来揭发他的真面目。
“敢问姑娘可是侯府的姑娘?”
贺祁笑得和气,目光的焦点却在那美人的芙蓉面与杨柳腰上,只是停留几息功夫他便警惕地收了回来,好不让人觉察到其中的违和。
招儿道:“男女授受不亲,公子何故纠缠?”
贺祁并不生气,笑了笑:“这侯府的宴会本就是为促成良缘而办,姑娘若不道名姓家世,我这一见姑娘便甚为心喜之人又要如何上门提亲?”
招儿愣住,没想到这人刚一见面就说到这种话题。不过观他气度衣着不凡,为人看起来也还算和气,不免就有些犹疑,正回头看晏安宁,却见后者微仰着头往四宜楼上面看。
“徐管事,不知相爷可在上头?”
站在阑干前往下看的徐启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却见顾文堂唇角飞快地闪过一抹笑意。
他的迟疑瞬间化为乌有,点了点头。
晏安宁见状微松了口气,没有理会贺祁,拉着招儿便走,嘴里还喃喃道:“太好了,可算找到三叔了。”
她指尖微微发颤,强自镇定地远离了这个危险人物——眼下的她还没法对付贺祁这样的人,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只能扯一扯顾文堂的虎皮来吓唬人了。
贺祁微眯着眼睛看着那美人离去,眉心拧成一团:单看方才顾昀同她一番纠缠,他还以为她不是侯府的姑娘,怎么竟会喊顾文堂三叔?
想到那个看上去文雅端正似治学大儒,实际却心狠手辣的男人,贺祁在烈日下都不由打了个寒颤,生出的色心也骤然消退了不少。
……
待逃离了是非之地,晏安宁才恍然发现自己登上了四宜楼的二楼,徐启已垂手立在门前,见她来了,道:“表姑娘,请。”
并随手将准备跟进去的招儿拦下。
晏家表姑娘前来找相爷议事,无论议的是何事,都没有让小丫鬟听去的道理。
晏安宁看了一眼坐于紫檀雕花太师椅上随意远望的顾文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
方才情急之下不顾礼数地喊了徐启一声,没想到把自己逼入了另一个窘境。
在数日之前,顾文堂在她心里还只是高高在上权柄在握的长辈和高官,两人唯一的交集,便是她耍小心思被他看破的那一回。她自己视作被人捏住的把柄,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可梦中……
被逼入穷巷逃无可逃的她,跌跌撞撞埋进了一人滚烫的怀里……
偏偏是他。
“表姑娘?”
可眼下顾文堂并不知情,她不能贸然在他面前露马脚。
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迈进了门槛。
顾文堂恍若才听见动静,眸光扫过来时正见徐启阖上了门,他看着那手脚僵硬得像是头一回用它们的小姑娘,只当她是拘束,便随意地指着对面的位置,态度相当和气:“小丫头,坐吧。”
他已年过三十,瞧见这样年轻稚嫩的面孔,不自觉地就摆起了长辈的架子。
顾文堂今日穿了一身墨绿常服,乌黑的长发随意用竹簪绾起,此刻自斟自饮的模样,少了几分宦海沉浮的锋芒,多了些傲慢骄矜的世家气度。
晏安宁瞧着却呼吸微顿。
那一晚,他似乎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呼出的气息在她耳边滚烫灼人,迭声唤着她丫头……
而她,失了理智,被那团难以自抑的火诱哄得像水蛇般缠上他的腰身……
念及此处,晏安宁白皙的面上顿时火烧一般的滚烫,依言坐在他对面,却半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有什么事要来问我?”
见她不开口,顾文堂只得主动出声提醒。
晏安宁回神,低着头道:“听闻相爷那日将春晓带走了,不知这些时日,可曾查到害侯爷的幕后真凶?”
话音落下,她能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过了几息才缓缓消散。
顾文堂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若非他找人查过这晏家丫头的底细,光看她这及时救人和事后穷追不舍的劲儿,就该将她放在疑犯的位置。
他没有正面作答,只淡笑了声:“此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晏安宁微滞,道:“我住在侯府,自然该为侯府分忧。侯爷若出事,我姨母也不会好过,若能帮上一把,也是安宁的福分。”
“是么?”
她抬眸,便见对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旋即听他道:“是怕还会波及我那五侄儿吧?外头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就不要瞎掺和了,护着侯府,是我的事。”
晏安宁没想到他会在她面前打趣她与顾昀,她抿了抿唇,否认道:“相爷何必乱拉姻缘线,若让外人听去了,岂不是坏了侯府的名声?”
顾文堂眯了眯眼睛,似有不解,旋即又眸中闪过恍然。
有些事情发生在侯府里头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涉及到外人,他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食指反扣在楠木桌面上敲了敲,顾文堂面色微沉,语气也带着凝肃:“小丫头,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只是,我要提醒你,昀哥儿虽然是庶子,却也是侯府实打实的主子,不是让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晏安宁愣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顾文堂的意思。
他是瞧见了方才贺祁拦她的一幕,认定了她是一心想攀高枝,勾缠着外男,所以来替顾昀讨公道的么?
顾文堂低头吃了一口茶。
贺祁其人,并不似在外头的风评那么好,他隐隐知道些内幕,是以顾家的女儿想说亲,是没人会嫁到绥远侯府的。但晏安宁不知晓,他也没法和她细说。敲打与警告,向来是能让小辈听话的。
她是聪慧的孩子,不会不明白要听从他的话。
可待他抬头,却见对面的小姑娘红了眼圈儿,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身子也在隐隐发抖。
顾文堂彻底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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