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宁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都暗了。
她躺在湖蓝云纹的帷帐中,周遭的事物俱都十分陌生。
她不免吓了一跳,强撑着起来唤招儿,后者闻声匆匆绕过屏风过来,二话不说先拿手试了试安宁额头的温度,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姑娘,您可算退热了。”
她愈发茫然,脑子尤还混沌着扯不清思绪:“这里是哪里……”
“……您和三老爷说话的时候忽然晕倒了,三老爷便给您请了大夫,方才奴婢给您喂了一碗药,现下咱们还在四宜楼。”
晏安宁眼前就忽然跃出她在顾文堂面前哭哭啼啼与他顶嘴的一幕。
她神色一僵,半晌,扶额浅浅叹了口气。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此刻的顾文堂压根就和她没有往来,现时她这么一闹,他对她的印象,大约除却工于心计,得陇望蜀,还要多上一条不通礼数,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回去吧。”
回了怡然居,江氏听闻她病了,又看见她一副面色苍白,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样子,急得直掉眼泪。
缓过神来后,又气得要惩戒服侍她的下人。
晏安宁好说歹说,才将将拦住了她——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场病和婢女们做事不经心没有丝毫关系,多半还是因她的心病。那一场梦境来得太凶太猛,且日日都还有更详实的景象入梦,搅得她不得安生。
她又不肯很旁人吐露丝毫,自然也就成了这样。
江氏心疼得不得了,要她近日不许再出门,好生修养。而正房那头听说晏安宁病了,也着人送来了不少名贵的药材,显得很是公允慈爱。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五六日,待这日大夫再上门来给晏安宁诊脉时,白须老者便笑吟吟地道:“姑娘已经无碍了,这些时日卧床休养,精神气儿已经很足了。从今日起,该多在园子里走一走,气色与体魄也会更好些。”
江氏闻言终于松了口气,笑吟吟地命人给了诊金,晏安宁看了一眼姨母,忽地道:“秦大夫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若也给我姨母瞧瞧,便当是请个平安脉也好。”
“我身子好好的,哪里需要请脉了?”江氏笑嗔她一眼,见后者十分坚持的模样,也只好随了她。
哪知秦大夫这回搭上脉,却是久久不言语,弄得本来风轻云淡的江氏也跟着紧张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待得秦大夫收了帕子,江氏才迟疑着开口问:“……可是我这身子又有什么不妥当了?”
江氏素来体弱,前些年三天两头的生病,近一年倒是调理得好了些,只是瞧见大夫,还是不免发怵,担忧又要过上把药当饭吃的日子。
秦大夫却笑了:“瞧姨娘的脉息沉浮,脉率圆滑似盘走珠,实乃喜脉,已两月有余将近三月了。只是姨娘身子骨素来羸弱,养胎宜静养,我写个固胎的方子,姨娘按时服用,可保母子无虞……”
在听到“喜脉”二字时,江氏已经完全愣住了,后面秦大夫说了什么却是全然听不见了。
一边的陈嬷嬷反应稍快一些,脸上已经藏不住喜色,忙拉着大夫到一边细问方子与养胎要注意的事项。
过了好一会儿,江氏才回过神来,握住了眸子里盛满笑意的晏安宁的手:“安宁,你听到了么?”眼里还有些不可置信。
因身子孱弱,她月事向来是不定的,这一回推迟了两个多月她也没有生疑,毕竟从前也是有过这样的事情的。
晏安宁含笑反握住她的手:“听到了,姨母,我要有小表弟或者小表妹了。”
江氏便抿了嘴笑,一双白嫩的手小心地覆在还毫无迹象的小腹上。
谁能想到呢,她入府十年肚子都毫无动静,如今不再盼了,竟又让她生出希望来。
她看了一眼眸光里全是柔和的外甥女,暗暗地想:希望是个男孩儿,不为旁的,起码,让这世上多一个真心实意为安宁着想的兄弟,能够毫无保留地护着她。
安宁这孩子,是她的福星,是她半辈子的欢喜,可她自个儿,活得却太艰难了些。
……
因并未遮掩,江氏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侯府。
侯府上下皆是震动,本来江姨娘就因生得美,年纪轻又性子柔和颇得侯爷宠爱,没想到如今入府十年有余竟还能怀上侯爷的子嗣,再加上前些时日江姨娘的外甥女救了侯爷的命这一桩,有心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怡然居这位主子日后的前程定是繁华如锦。
是以,从前僻静不怎么和府里人往来的怡然居,一下子就被来来往往献殷勤的下人们弄得热闹起来。
好在阳安侯听说大喜,经常会来怡然居坐坐,看这光景觉得不像样子,生怕这些不长眼的下人们冲撞了他的老来子,命闲杂人等不准靠近怡然居,这股子风才消停了些。
马氏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大方,养胎的珍贵药材和方子,好兆头的挂件平安符都是流水般地往怡然居送,表现得像比阳安侯还期待这个孩子似的。
而在无人知晓的一间屋里,谢氏面无表情地“失手”砸碎了个不值钱的花瓶,嘴里嘀咕着:“老蚌生珠,也不嫌丢人!”
一边的婢女没敢说话:江姨娘满打满算也没到三十岁,这个年纪生孩子,实然也不算晚。
整个侯府对这件事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面子上,人人都送来了价值不菲的礼物,正是一片花团锦簇,和乐融融的好景。
……
而此刻的晏安宁,在看着众人的礼单发呆。
“姑娘,怎么了?”招儿不解地问。
晏安宁眨了眨眼,道:“明姨娘,送了一座羊脂玉的送子观音?”
招儿仍是茫然。
江姨娘怀了身子,送送子观音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难道说,这送子观音被动了什么手脚?
一旁的盼丹却皱了皱眉,看了晏安宁一眼,迟疑道:“明姨娘,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啊……”便见主子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招儿眼巴巴地望向她。
盼丹失笑解释:“明姨娘昔日是侯爷上峰所赐,侯爷那时候年轻气盛,十分不服管束,那上峰便送了个瘦马出身的女子要给侯爷当妾室——侯爷自然视为折辱,因而这些年都没怎么踏足过明姨娘的院子。”
盼丹是侯府的家生子,关于这些秘辛,比招儿了解得要更清楚一些。招儿倒是全然没在意一个失宠的姨娘有什么消息。
闻言,招儿终于明白过来,也是新奇道:“照这么说,明姨娘进府的时候应该没什么嫁妆,又不得侯爷欢心,那这送子观音……”
内宅女子都是以夫为天,若是没有嫁妆,便只能指望着夫主的恩赏来过日子——否则单凭公中那可怜的数十两因子,人情走动怕都是不够,更遑论送来成色如此好的羊脂玉观音像了。
晏安宁眯了眯眼睛,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没记错的话,前世世子顾晔在阳安侯灵前暴毙后不久,她便听闻了明姨娘失足落水的消息。
不过当时,马氏已经情绪很不稳定,不少人揣度是她拿先夫的姨娘来解气,不肯放明姨娘出府自由自在的缘故,因而她倒从来没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去。
而眼下看来,恐怕这其中必然有着某种干系。
或许,是明姨娘收了什么人的贿赂,对世子下毒手后被发现,然后被顾家秘密处决了?
倘若如此,那这一世,阳安侯没出事,明姨娘在见不到侯爷的情况下,还会不会想办法对世子出手?
想到姨母腹中的孩子,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里渐渐现出锋芒:这一回,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保住这个小孩子。这是姨母期盼已久的孩子,她绝不会再让姨母为失去它而悲痛欲绝了。
是夜,月朗星稀。
明姨娘所居的芳芜阁外。
院子里早灭了灯,晏安宁只身悄悄来到窗外,黑夜深浓,四野清冷,树影婆娑间唯有连绵不绝的虫鸣伴着她的等候。
活了两世,晏安宁还是头一回这般出格地窥视于人。
但她实在放心不下,因而只能悄悄咽着口水,硬着头皮化解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安和恐惧。
谁知此刻耳边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异响,像是男子的靴子踩在树枝上发出的声音。
这是内院,怎么会有外男在?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惊呼出声。
一只宽大的手掌却在此时牢牢捂住了她的嘴,她瞪大了眼睛,正要奋力挣扎,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却在此刻绕进她的耳里:“……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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