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朝会散后,太后将女儿太昌公主叫去说话。
“太昌,你可是怨母后的决定?”
太昌公主年逾四旬,气度雍容,由于常年摄政的缘故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闻言面色清冷地说道:“是女儿没让母后满意,不敢怪母后。”
太后叹口气,“太昌,你过于好胜了些,是我宠坏你了,叫你竟敢藐视天威。”
太昌公主不发一言,只是眼中的桀骜并未散去半分。
她是大鎕最尊贵的公主,后来母亲称帝,易鎕为周,她仍然是最尊贵的公主,所有人都奉承她,说她最可能登上储君之位,她也觉得母亲任由她栽培自己的势力,大约有意训练她的掌政才能,而且,母亲怀疑过哥哥们有谋逆之心,对哥哥们的王妃侧妃甚至子女都是说杀就杀,唯独没有怀疑过她,她以为凭着这份宠爱和信任,母亲真会把皇位给她的。
可是最后,她还是把那位置给了自己儿子。
“太昌,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的地位、荣华都不会变。”太后语重心长地劝道。
太昌公主冷笑了下,“母后,女儿能走到今日,全赖您扶持,您拥有过无上权力,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也知道它的诱惑有多大,女儿既走上了这条路,便要走到顶端,走到万众瞩目的地方。”
“然后呢?杀了你的哥哥和侄儿们,断了黎鎕血脉?传位你的儿子还是女儿?这江山跟你姓还是跟你儿子姓?”
太昌公主不语。
太后接着道:“太昌,母后经历过的折磨不想再叫你经历,坐在刀尖上的感觉不好受,日日要想着谁想谋逆,谁会谋逆,连自己亲生的儿孙都要提防,自己的侄子终究不是亲生,更不敢相信,却还要靠他们制约朝堂,既要制约便有争斗,有争斗就有生死,太昌,这些年流的血还不够么,你还要让这无谓的血淌多久?”
太昌公主冷笑,“母后该不会不知道,这血是因谁而流吧?”
“因我。”太后从容看着她,“我手上有太多鲜血,你的叔叔伯父、堂兄弟姊妹、嫡亲嫂嫂甚至侄子侄女,皆是因我而死,但是太昌,非我要杀他们,是我之本性,人之本性,是这千百年来绵延而成的天道要杀他们。我为何不疑你谋逆,为何不疑吴姓诸王谋逆,单疑黎鎕宗室男丁谋逆?因为他们谋逆名正言顺,我甚至不需要他们谋逆的真凭实据,单凭一封密信就会深信不疑定他们的罪,难道我没有怀疑过有人借此打压政敌么?我知道,但是我拗不过自己的本性,所以我杀了他们。你的哥哥们能安然至今,却也是因为人之本性,因我终究是一个母亲。”
太昌公主静默不语。
“人言一堂五百年,一表三千里,我最亲近的儿女不跟我姓,我叫他们跟我姓,他们很不乐意,总会趁机改回父姓,太昌,当初我赐你姓吴,你为何不受?”
太昌公主垂眸,她生来就带着的姓氏,父亲给她的姓氏,怎能说变就变。
太后笑了下,并没指望她回答,接着说道:“我最亲近的儿女不愿跟我姓,跟我姓的侄子非我亲生,可是,皇位与宗法姓氏骨肉相连,我做皇帝,朝臣便默认这天下姓吴,得传吴姓宗裔,可吴姓宗裔又非我所出,我怕他们得势后苛待我的亲儿,又不愿做这样的决定,但因我的亲儿与我不同姓,我又得时时刻刻防着他们革我的命,夺我的吴姓天下,太昌,你瞧我多辛苦,多尴尬,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尴尬,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尴尬。”
“太昌,你瞧男人们多聪明,他们把人性血亲拿捏的死死的,定下一套对他们极有力的规则,这规则绵延千年早已根深蒂固,你我皆在这规则之中,而这规则里,男人做皇帝天经地义,女人想做,就会面临我这样的尴尬,不止男人们会反对,连我自己都两难,因着如此两难的境地,我不得不付出更多努力,踏着更多人的血骨才能把那位子坐稳。”
太昌公主默然良久,问道:“母后说这些是何意?”
“母后不想你争这个位置,就此收手,你还是大鎕最尊贵的公主。”
太昌公主冷笑,“母后是被这天道吓怕了么?”
太后从容摇头,“不管天道如何,不变的是,你是母后的女儿,母后只想你平安。”
太昌默了好一会儿,笑着点头道:“母后为我好,我自然知道,放心吧,明成终究是我侄儿,说到底这就是家事,他一个小辈,我跟他计较什么。”
太后盯着女儿,眼神中是沧桑的无奈,或许她不该一味宠着这个女儿,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终于在滔天权势中迷途而不知返。
“近来我总是做梦,梦到许多故人,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你就留在宫中多陪陪我吧。”
最后,她只能想到这个法子阻止女儿继续作为,把人留在身边,给新帝时间翦去她的党羽,同时,只要太昌不再继续跟新帝做对,新帝不会动她的。
太昌公主毕竟也是叱咤朝堂数十年的人物,怎会看不透母亲的意图,顺水推舟留在宫中陪驾。
人虽在宫墙之内,搅弄风云的手段却并没因新岁伊始的静谧祥和而消停半分。
宫城之内波谲云诡,暗潮汹涌,宫城之外爆竹声声,烟火绚烂。
自大鎕开国至今已历三世百年,虽然宫墙之内流血之变屡见不鲜,而百姓安居,四海升平,已渐渐抚平前朝离乱之苦而臻盛世。
神都百姓日子安康,斗鸡走犬,饮酒之风大盛,便是正旦团圆这日,前半晌奔走访亲祭祖事罢,后半晌便有人来酒铺喝酒叙话,是以姜嬿的酒铺正旦后半晌便继续营业了,而到初二初三人已经多了起来。
酒铺很热闹,姜家却极为冷清,虽然张灯结彩、爆竹声声还是掩不去人丁稀落的冷清。
今儿都大年初四了,姜简还没回来,姜嬿很担心,却也不能再找黎明业询问,她突然觉得弟弟长大了,要有他自己的天地了,要离开她这个姐姐了,他慢慢会走上和卫辰一样的道路吧,早出晚归,出生入死,辅佐君王,建功立业,然后娶妻生子,封妻荫子。
姜家太冷清,不如酒肆热闹,姜嬿便喜欢待在酒肆里,听酒客们谈天说地,说南话北,天子脚下的百姓深谙生存之道,酒肆里从不谈国事,说的都是些天南海北的趣事,绘声绘色,听来颇为引人入胜。
姜嬿总是穿着男装坐在角落里,煮一壶温酒,安静听着各种故事,偶尔附和着笑笑。女装太惹眼,总有人找她搭讪,她懒得应付。
谁知,还是引来了一个搭讪的人。
他一身干净朴素的青衣,头上裹着最普通的皂色折上斤,和成千上百个酒客几乎相同的打扮,可周身的气度还是出卖了他。
他生的不算白,但是极为健康的麦色皮肤,五官周正,明明没有笑意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亲和感,让人觉得温暖。
和气生财,不知为何,姜嬿看着他坐在自己对面,就想到了这个词。
虽然他清贵温雅,一点儿都不像大财主。
“姑娘,味道如何?”
他坐下,看看姜嬿,又看看她的酒,明亮如星的眸子里带出笑意。
如此白嫩清秀的面庞,便是穿着男装也不会有人把她认成男儿,何况女着男装在神都并不稀见,他称一句“姑娘”并无挑衅失礼之处。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贵客不如叫一碗来尝尝,这家的武陵春最好。”
姜嬿喝的是极为温和的青梅酒,适合独酌微醺,并不适宜男儿饮用,给他推荐的却是酒肆里最贵的酒,一般人喝不起,只有卫辰、王徽这类贵人偶尔来捧场。
“好,来一碗武陵春。”
青衣男人朗声冲沽酒的胡姬说了句。
随着爽朗的应和声,一碗酒端到男人面前,附带送了两碟小菜。
男人小呷一口,笑着称赞:“和九州酒坊的一个味道,这小酒肆的东家有些门道。”
九州酒坊是神都最大的酒坊,不止给各大酒楼供酒,偶尔还给宫宴供酒,其中以武陵春最为香醇名贵,小酒肆里一般也有唤作武陵春的,但味道天差地别,一看就是冒牌货,但姜嬿酒铺里的武陵春还真是九州酒坊直供,货真价实还便宜一半。
不过这男人能一口就品出酒的味道,可见不是一般酒客,至少对九州酒坊的武陵春极为熟悉,而喝得起九州酒坊武陵春的人,非富即贵。
姜嬿还在忖度他的身份,他已经叫胡姬沽了一坛酒打算带回去喝。
“贵客看着不像本地人,是从哪里来?”姜嬿主动问道。
男人笑了笑,“不像么,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神都人,不然这大过年的缘何在此?”
“是么,倒是我看走眼了,只觉着贵客面生,就以为您是外地人,听口音确实有些神都味儿。”
“姑娘常来这酒肆?”
只有常来才有资格说瞧着谁面生。
姜嬿讪讪一笑,“差不多吧,我住这附近。”
男人温然笑笑,叫胡姬添了一只空碗,给姜嬿倒酒,“相逢即是有缘,姑娘可愿赏光共饮?”
姜嬿看看酒,再看看他,“酒都倒上了,我若说不愿,你多丢脸啊。”
男人哈哈笑,看姜嬿的眼神更明亮了。
姜嬿小酌一口酒,对男人道:“酒都喝了,还不知贵客怎么称呼?”
“在下姓陆,陆星灿,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啊,叫我姜姑娘就成。”
两人这便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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