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寺的大雄宝殿内,檀香袅袅,这种香气最能使人凝神静心,佛家惯用。

    永安寺是皇寺,因为太后崇佛曾盛极一时,太上皇和新帝亦为她保留着这份体面。

    太昌公主一出皇宫就遭新帝追截,根本出不了城,情急之下只能躲入近在御道东的皇寺。

    新帝的人没有追进佛寺,只是将她合围在内。

    可她已然山穷水尽,一败涂地。

    这个最尊贵的公主,在人生四旬之期再次尝到了深深的挫败和无望。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时,她还只是一个第二次做母亲的小妇人。

    那时她和姜嬿差不多大,和她的薛郎情投意合,恩爱四载,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刚过百日,她满心满眼都是丈夫和儿子,生平所愿也都系在丈夫和儿子身上,愿她的薛郎百岁安康,执手白头,愿她的孩儿无病无忧,平安顺遂。

    可这一切都因她母亲,那时只是皇后的母亲,一句“太昌嫁错了郎君”,她生平所愿系于一身的薛郎以最不体面的方式死在牢中。

    薛郎是她的表哥,姑母城阳长公主的幺儿,他是神都最好的儿郎,姿貌风流,温润矜贵,才华斐然,他会在春日百花争艳时为她簪花,夏日新雨后的黄昏共她泛舟,会在芙蓉初绽时为她作画,莲蓬熟时为她采莲,秋风瑟瑟,他吹笙抚琴,看她亦步亦舞,不成章法却娇俏不可方物,冬日新雪,他煮酒折梅,拥着她小酌叙话。

    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来自于他,以至于失去他后的这二十余年、九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她总是能看见他一身素锦袍,披着月色向她走来,走到她的梦里,拥着她对雪小酌,围炉夜话。

    可她的薛郎,天下最好、最风流、最矜贵的儿郎被她的母亲施以杖刑,丢在牢中活活饿死,他生平衣食无忧,不止无忧,且锦衣玉食,竟是活活饿死!

    薛郎获罪时,她去求过母亲,求母亲不要牵连她的丈夫,她是公主,她有自己的公主府,可以让薛郎脱离薛家。

    她是在为她的丈夫求情,为她孩儿的爹爹求情,不是为背负谋反罪名的薛家,她以为凭借母亲的宠爱能求得丈夫平安归家,可最终等来的是薛郎饿死狱中的噩耗。

    母亲跟她说,薛九郎懦弱无为,不能护她周全,不堪为丈夫。

    甚至不准她以妻子的名义给他收尸安葬。

    她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幸福,所有的祈盼,只因母亲一句“错了”就灰飞烟灭。

    母亲说她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能给她幸福,可没有薛郎,她明明不幸福,母亲却视而不见。

    薛郎的死,让她这个最尊贵、最受宠的小公主明白,尊贵和受宠没用,像母后那般手握生杀大权才有用,眼泪没用,长矛才有用。

    握着长矛掉眼泪,她不怜惜你的眼泪,也得忌惮你的长矛。

    如今,她耗费半生心血铸就的长矛,被她勇武善谋的侄子一截一截砍断,她一夕之间又回到了二十岁失去薛郎那一年,一无所有,只有虚无缥缈的最尊贵、最受宠。

    二十五年前,她护不住薛郎,二十五年后,她护不住自己。

    汲汲营营半生,到头来还是了无生趣。

    “公主。”女侍卫捧来斋饭给她用。

    她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她摆摆手,没有一点儿胃口,转头看见姜嬿坐在角落里吃得狼吞虎咽,竟失了神。

    这个小姑娘谨小慎微,看上去乖巧柔顺,可此时竟没有半分惊骇,就不怕她杀她泄愤么?

    “姜家小姑娘,你不怕死么?”太昌公主平静地问道。

    姜嬿差点儿噎住,点点头表示怕的很,咽下一口饭再不敢吃了。

    万一脑袋一掉,半截饭卡在喉咙里,多难看。

    “你跟那个小英国公是怎么回事?”

    无望之后,太昌公主反倒释然了,大不了一死,这么多年明枪暗箭,生死边缘不知挣扎多少次了,不差这一次,既如此,就跟小姑娘聊聊天,听人谈谈情说说爱,放松放松。

    “卫大人么?”姜嬿小声问道。

    太昌公主颔首,那个卫辰姿仪俱美、一身风流,一定很讨女郎喜欢。

    姜嬿怕太昌公主拿自己去要挟卫辰,急忙撇清关系:“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卫大人之前求娶我,只是想与魏王府攀上关系,吴大人被流放后,他再没找过我了。”

    太昌公主呵呵一笑,“小姑娘,你不知道先英王怎么死的吧?”

    姜嬿茫然摇头。

    “他战死扬州,可魏王为讨我母后欢心,竟将他鞭尸三日,最后喂了一群野狗,等那野狗啃的只剩残肢碎骨才带回京城交差,用麻袋装了这么一小撮儿,最后扔进猪棚,和猪粪一道做了农肥。”

    姜嬿长长吸了一口冷气。

    “你说他想攀附魏王府才求娶你?”

    姜嬿不说话了,如此血仇,卫辰能忍辱负重温和笑对魏王府已经是极致了,怎还会想着攀附?

    “龙门刺杀那次,若不是你拼死护着母后,你以为卫辰会出手护驾?他看似被刺客缠得脱不开身,实则根本没尽全力,只是在与刺客周旋,若不是你坏事,母后便是不死也会被刺客重伤,所以,你当卫辰安的什么心?他为了救你,连为父报仇的大好机会都错失了,你说,你们什么事也没有?”

    “不是的!”姜嬿急急争辩:“他不只是为了报仇,不只是为了杀人,他只是想让朝堂复归安宁,让君王百官放更多心思在民生大计上,而不是为了明哲保身、结党营私、利益倾轧!”

    太昌公主不辨喜怒,“天下在我母后手里不是升平盛世么?在我手里就能毁了么?为何一定要在黎明成手里?你说他不是结党营私?”

    姜嬿垂头默了默,似是攒足勇气,对她道:“卫大人只是选了一条最容易走的路,这条路恰好也能满足他的私心,我不清楚朝堂事,不知道公主和圣上谁更厉害些,但我想,如果公主是男儿,卫大人或许也愿意扶持您的。”

    太昌公主哼了声,临时抱佛脚,拍她马屁?

    “公主,您做的事是天下女郎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有那么多人追随您,一定是觉得您值得他们这么做,可是,这个世道,女人做皇帝很难,名不正言不顺,光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太后娘娘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杀了多少人,您比我清楚,卫辰扶持当今圣上,大概也是觉得那条路更名正言顺,更容易走一些,也能避免更多的小卫辰背负他那般血仇,他也只是一个趋利避害的普通人而已。”

    太昌公主看着她,从不知道她能看得这般通透,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卫辰没有结党营私,他很好。

    “姜家小姑娘,不如我替你测测卫大人的真心,看他愿不愿意用命换你?”

    姜嬿摇头如拨浪鼓,“我不想知道,不想冒险。”

    太昌公主看着她:“不想冒险,还是不想让他涉险?”

    “都不想,人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我和他什么都不是,凭什么指望他用命换我?将心比心,若让我用命去换他,我肯定也不干。”

    卫辰对她的好,她都知道,让姜策教她做生意,叫她脱离魏王府之后足以自立;

    被吴钧要挟时愿意跳下黄河救她,免她死于非命;

    若真如太昌公主所说,他因为她的缘故没有坐视刺客杀害太后,那她又欠下他一条命。

    这些已经足够了,不需他再涉险证明什么。

    可太昌公主好似热衷于测试男人的真心,坚持道:“小姑娘,你还小,看男人的眼光不准,我反正要死了,死前做件好事,帮帮你。”

    姜嬿避之如蛇蝎,真的不需要!

    ···

    皇宫内的勤政楼,新帝端坐,卫辰和王徽恭立在旁。

    他们都已知道姜嬿被太昌公主带走了,围禁在佛寺里。

    可永安寺是皇寺,佛门净土,又在神都百姓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妄动兵戈,更不能叫百姓眼睁睁看着官兵闯进去剿杀了新帝的亲姑母。

    他们只能等,等新帝下令救人,或者等太昌公主拿姜嬿交换生机。

    可新帝会愿意救一个无名小卒么?

    作为臣子,他们这时候什么都不能说。

    黎明成并不知卫辰与姜嬿的事,还当王徽想要求娶她,遂看向王徽道:“云之,对于此事,你有何想法?”

    王徽明白帝心所指,拱手道:“太昌公主抓走姜姑娘定有所图,陛下可静观其变。”

    这个时候谁先出手,谁就陷入被动,显然,新帝不愿为了一个女郎被人拿捏。

    “你明白就好,姑母没有得到切实利益前,断不会伤她,你不必忧心。”

    黎明成反倒安慰起王徽来,王徽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将错就错,瞪一眼卫辰,垂首应是。

    “陛下,请允臣去救人。”

    卫辰突然朝黎明成跪拜下去。

    黎明成下意识看向王徽:什么情况?

    王徽垂眸,叫卫辰自己说去吧,他没这个脸跟圣上解释。

    “此次灯会她本可以不来,却因想要告知臣灯脂一事冒险前来,如今遇险,臣当救她出来,陛下放心,臣会潜进佛寺悄悄行事,不与太昌公主正面冲突。”

    他这样说,黎明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也不能放他去冒险,遂道:“你莫心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朕叫人接应你。”

    卫辰谢恩,这才肯起身。

    ···

    “陛下,有人敲登闻鼓告御状,说是未婚妻入宫赴宴,至今未归,请陛下做主!”

    君臣俱是一愣,有告御状喊冤的,有告御状救父的,头回见告御状要未婚妻的。

    “他未婚妻是何人?”黎明成随口问了句。

    “据他说,是姜氏女,名嬿。”

    黎明成和王徽齐齐看向卫辰。

    卫辰神色无波,漠然盯着地面,只攥紧了拳头,果真是个死性不改的女人!一边与他耳鬓厮磨,一边与人谈婚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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