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露凝见过铸剑长老。
这位长老不像执剑长老那么严肃, 她很和善,眉目柔和,穿着白紫相间的道袍, 发髻高绾,与她说话时嘴角始终挂着三分笑。
那个笑亲切熟悉, 露凝总觉得在哪儿见过,等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才突然想起——铸剑长老很像娘。
不管是外貌的年岁, 还是笑起来两颊的酒窝和眼底的柔和,都像极了温夫人在世的时候。
可露凝又很清楚她不是娘。
在凡界的时候解离尘告诉过她, 爹娘和哥哥都已入轮回,按照年份算, 他们都还很年轻, 绝无可能是铸剑长老。
虽然心里清楚, 本能里还是会忍不住亲近对方。
铸剑长老没见到露凝的时候, 以为宗主交代的人必是和他一样的性子,心里已经做好了拉长战线慢慢来的准备。
等见到露凝,她不可避免地感到惊讶。
露凝还是初初来时的打扮, 只是由星灯帮着施了个清尘诀,身上和衣裙上的脏污不见了。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绝不过二十,周身灵力很淡, 是刚引气入体的样子, 一双眼睛清澈昳丽, 像春初消融了冰雪的泉水,温温凉凉淌进人心里。
她梳着凡间女子的妇人髻, 虽免不得有些紧张, 但举止稳定, 恬静里带着一丝柔韧,如枝叶柔软的花草,看起来很脆弱,轻轻一折就会断,但若真把她挡柔弱可欺的花草,就会发现哪怕拼尽全力,也难以折断她。
一开始只是任务,真见面了则是本心。
铸剑长老很喜欢露凝,一眼就喜欢,若无宗主的身份夹在中间,她倒是很希望收露凝做关门弟子。有宗主在,这不太合适,就只能让露凝暂且先叫她长老。
她替露凝梳理了灵脉,重新测过灵根,让星灯带她回去先学些基础,再送她去和其他弟子一起上课。
诸天宗开设数门宗课,由各宫长老与执事分别授课,所有内门弟子都要进行系统地学习,再由各自师尊教授独门法术。
铸剑长老不放心露凝一个人去基础班上课,就让星灯私底下带一带她,等两人进度差不多之后结伴同行。星灯是她座下入门最晚的,她们距离不算太远。
而露凝的独门修习,从灵根来看并不适合她这里,倒是适合执剑长老。
但宗主把人交给了她,肯定不能再送去执剑宫,不如就暂时先教着。
听星灯说露凝和风无涯关系匪浅,完全可以让风无涯引导她剑修之道。
在铸剑宫,露凝第一次找到了来修界之后的踏实感,她其实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见到解离尘。
他那样坚决地要和她分开,按理该尽可能避免与她接触。
在她的设想中,都已经把她交给别人了,他们下次见面就应是九州大会结束后,他送她回家的时候。
她感受着身后清冷的气息,他们有过极致的亲密,对彼此的气息无比熟悉,这样紧密相贴都无任何排斥和不适,反而有种惬意与安然。
可露凝还是强硬地割舍掉这种留恋,使劲挣开了他。
她天生神力,但解离尘修为高深,真想强迫她,在她还没正统修炼过时,是非常轻松的。
不过他还是容她挣开了。
他因她挣扎的力道身子往后一仰,手及时撑在了床榻上,霜发凌乱,锦衣轻漾,竟有些说不出的破碎与狼狈。
露凝回眸见他这副模样,嘴唇动了动,开口时如对陌生人一般:“你怎么来了。”
语气远不如从前亲密,字字透着疏离。
解离尘自
下往上抬起脸,未曾掩盖眼睛的真实颜色,暗金色的眼底尽是幽冷与凄寒的情绪。
他缓缓站起,黑袍重叠,如堆砌的玄云,脚踩银边长靴一步步朝她走来。
露凝觉得气氛不太对,有些莫名的危机感,她情不自禁地步步后退,直到背抵上墙,退无可退。
解离尘跟着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她,凝视她,直到她不适应地皱起眉,手撑在他胸口,使劲想要推开他。
解离尘脸色有些苍白,像高悬明月上坠落的月神,孤寂落寞,清冷自哀。
“不要推开我。”
他开口说话,声音很轻,毫无重量地砸在露凝耳中,令她僵了手臂。
“温露凝。”
他叫她的名字,用一种清丧,自厌到极点的语气问她:“你就不能再努力一点吗?”
露凝错愕抬眸。
“这便是你的倾慕吗?”
他长睫翕动,明明那样强大冷漠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却异常脆弱。
明明该是在两人相处之中处于上风的人,问话的语气也很强硬,仿若质问,却从肢体和眼神里看出一种捉摸不透的麻木与挽回。
就像明知结果的赌徒,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他最厌恶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的倾慕是否太浅了一些。”他失神地追问,“我只是说了一些话,甚至没有真的做什么,也没有赶你走,你就放弃了吗。”
露凝睁大眼睛:“你……”她好像不知该怎么说,“明明是你……”
“是我。”解离尘弯腰逼近她,两人呼吸交织,“可你不是爱慕我吗,不是心悦我吗,你明明答应过我,为何不能多坚持几日,为何说放弃就放弃——是因为我不配,不值得吗。”
他手落在她肩上,力道有些大,按得她肩膀疼,眼含泪花地挣扎。
解离尘倏地放开手,替她拭去眼角泪珠,却很快被她推开。
他被那力气推得踉跄了一下,更显狼狈。
“明明是你!”露凝望着他,“明明是你要与我分开,明明是你说了那样多伤人的话,做错事的人是你,你从前也是喜欢我的,尚且可以如此,我为何不能?”
她有些接受不了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告诉过你,我会面目全非。”
“是……”露凝垂下眼,“你是这样说过,对……是我自负了,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得了你的改变,是我错了。”
解离尘突然什么强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曾经万般不解,为何那人会陷入情爱之中无法自拔,给人夺走自己一切的机会,以至于连他最后都那般惨烈收场。
他曾发过誓绝不让自己步此后尘,对男女之事只有厌恶,充满排斥。可一场进阶的意外,神魂的离散,到底是让他经历了这一遭。
或许这就是命,逃不脱的命运,如同他与那人之间切割不断的纽带。
他再不屑这份感情,它还是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侵蚀着他一切的理智和判断。
他伸手想抱露凝,却被露凝挥开。
她望着他,眼里写满了失望。
“我试过了的,我真的试过了,我一次一次求你,想让你回心转意,是你一次次拒绝我,你还要我怎么做?”
“要我以死相逼,做尽我素来不耻的纠缠之事吗?”她指着自己,“我做不到,那样我会看不起自己。”
她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你若因此觉得我言而无信……那便这样觉得我吧,我就是那样的人。”
解离尘上前抱她:“别说了。”
露凝与他失散时没有崩溃,被他避而不见时没有崩溃,被他拒绝时也没有崩溃,可现在她有些崩溃。
“你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
她发泄般地又问了这么一句,崩溃的泪水洒落下来,如无止的泉,几乎淹没抱着她的人。
然后她就冷静了下来。
她的崩溃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心脏强大到与她的外貌不符。
露凝停止流泪,挣开解离尘的怀抱,满身倦意地走开。
解离尘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无论是被人一寸寸剥开皮肉,还是被人挖去灵脉、掏空丹田,日日关在不见天日之处,哪怕被强迫跪地臣服,哪怕被打断颈骨,身躯上被迫低头,他的心也没有低过头。
可他向露凝低头。
“是我。”他声音沙哑,极低极暗,“是我的错。”
他跟着她走了一步,却又怕这一步让她再哭起来,于是停了下来。
露凝余光注意到他的步子,听着他的声音和话语,不由恍惚了一瞬。
解离尘转开头,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一个方向,夜色深重,除了高空明月外,修界的天上还有一处所在,哪怕在夜里依然亮着紫气神光。
那是帝室的紫微帝宫。
他看着那里慢慢道:“是我不该变成这样。”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忽听他问道:“想知道吗。”
露凝侧影微顿。
“想知道我为何变成这样吗。”
他垂下手臂,腕间玄玉珠串闪着墨色的流光,像在遏制什么,露凝看见,微微蹙眉。
她的回答有些其实不出乎他的预料。
“不想了。”
他想到会是如此,但还是问:“为什么。”
露凝过了一会才低低回答:“你若一开始就好好同我说,怎么样我都可以。你不该那样和我说话,随随便便将分开、了断这样的词挂在嘴边。你大约觉得,我如此果断地说不想了很无情……就像你一开始来问我,我的倾慕就这样而已吗?你肯定更觉得我的感情很虚假。”
她停了停才继续:“但这与你对我说的做的相比,又算什么?”
她望向他:“我不想总是站在被人抛下的位置。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终究是不安稳的,爹娘和哥哥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遇到了你,我还是告诉自己可以试试,还是愿意去试一试。可……总之我不想了。”
露凝视线望向地面:“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了,我再也不要被人抛下,再也不要对谁抱有信心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该彻底无干系了。
露凝等着他离开,他毕竟是高贵的上界仙尊,离州之主,九州至强者,姿态放到方才那般低已经是极限,不会再有更多了。
她闭上眼睛,等着他的气息消失,却不想等来了一句——
“若我求你呢。”
露凝愣住,不可置信地睁眼望去,见他仍是一个姿势站在那,眼睛望着窗外慢慢道:“若我非要你知道呢。”
他的语气其实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在求人,可露凝却感知到一种“此生唯一”的决绝。
“也罢。”
解离尘突然话锋一转,转过身来看着她,清清冷冷道:“你如今尚无自保之力,大约也不愿再时时与我一起,知道这些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现在还不是时候。
解离尘转身欲走,却在行功时心口一闷,嘴角沁
出血来。
他不想被露凝看见,只以戴了玄玉珠的那只手扬袖遮面,露凝脚步已经本能往前,看到地上落下的血迹,纠结地紧咬下唇。
血迹很快消失了,也未听解离尘念什么口诀,红色的痕迹便泛着金光不见。
露凝注视他的背影,在他收起屋外结界彻底离开之前,突见他又转过身来,长眸静静地望着她,薄唇开合道:“……想吃樱桃肉吗。”
露凝愣住。
解离尘说得很慢,音色拖得有长,几乎像是害怕被拒绝。
他说:“……我做给你吃,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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