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尘这次的演技并不算好,  或者说他没打算演,就堂而皇之地装。

    露凝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他装柔弱的手段了,但最气的是她好像就是吃这一套。

    他无力地靠在她身上,她没狠下心推开,  任由他依着自己一起坐到台阶上,  两人肩抵着肩,  头靠着头。

    “是哪里来的血腥味?”她温柔而耐心地问。

    解离尘半闭着眼感受这片刻的温暖宁静,声音低缓:“心机叵测之人的血罢了。”

    “不是魔族?”

    “他们不敢。”

    露凝微微拧眉,  转过头来捧住他的脸。

    他睁开眼与她对视,她严肃道:“你不要轻敌,  他们都敢潜入诸天宗了,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解离尘凝着她看了一会,缓缓抬起戴着玄玉珠的手腕。

    他的手腕修长白皙,  戴着墨色的珠串十分漂亮。

    前提是,玄玉珠上没有弥漫的黑气就好了。

    “……差点忘了。”露凝恍然,  “……你身上也有魔气。”

    若非魔族,身上会有魔气吗?她不知道。

    但她不觉得解离尘是魔修,  他若真的是,  只凭一串抑气珠就能不被九州众人发现吗?

    “那明师兄……”

    她想说什么,却被解离尘按住唇瓣。

    “不要提他。”他喑哑道,“以后不要见他,不准叫他的名字。”

    露凝有些奇怪,拉下他的手指问:“为什么?”

    解离尘看着她说:“那是帝璃的化身。”

    “哦,  原来如此……不对,什么??”露凝蹭地站了起来,  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那是谁的化身?”

    露凝已经读过六界录,  知道帝这个姓氏不是乱用的,更清楚知道当今帝尊的名讳。

    帝璃。

    明昼竟然是帝尊的化身?

    解离尘布下结界,转身朝殿内走,露凝几步跟上,话到了嘴边,看着他的侧脸却有些说不出来。

    解离尘微微低着头,走路时习惯性地走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可他明明是喜欢光的,暗无天日的时候,哪怕每月一次的刻骨之痛带来的光,他也是喜欢的,但现在他随时可以照到光了,却总是躲着走。

    因为不想看到花谢,甚至不去期待花开。

    露凝心里不舒服,追了几步横着手臂挡在他面前,仰头问:“怎么办。”

    解离尘望过来,薄唇开合道:“不必烦扰,我自有安排,他来此目的不得而知,但也可为我所用,你莫要接近他便是。”

    露凝皱眉:“我说的不是这个。”

    解离尘微微偏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露凝抿抿唇说:“我不该救他的,就让他死在那里便好了。”

    解离尘一怔。

    “他是不是……”露凝朝前一步,不想提起,可还是得提,“他是不是同你父亲一起对你……”

    唇瓣再次被按住,露凝说不出话来,眼底有些困惑和犹疑。

    果然还是不该提吗?

    正想着,解离尘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说:“他不配做我父亲。”

    他的手在她发顶抚了抚:“不管他们对我做过什么,都只是仇人。”

    他说完继续往前走,露凝没再跟,直到他走到窗前云海停下,转过来看她,她才再次开口:“帝璃的父亲是青竹尊者,他身体不好,一直是青竹尊者代他行使权力。”

    露凝这才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说一

    句话:“青竹尊者是上一任帝尊的道侣,上一任帝尊在诞下帝璃的时候去世。”

    “所以……”

    帝璃本该是解离尘才对。

    青竹尊者就是他的父亲。

    那现在的帝璃又是什么人?

    上一任帝尊帝卿尘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阴谋?

    看解离尘的结果就已经有答案了。

    那必然是个阴谋。

    露凝想到那幅神女图,哪怕看不到脸也知道帝卿尘很美很美,她甚至可以从那幅无脸的画上感觉到一种淡淡的亲切与温柔。

    他们如何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是因为变心了吗?

    如今的帝璃是青竹尊者和别人的孩子吗?

    难怪第一次在学宫见到明昼就觉得他眉眼与解离尘有些相似,当时还以为看错了。

    露凝眼前有些发黑,肩膀被人扶住,解离尘轻轻顺着她的背:“呼吸。”

    “……”竟然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眼前发黑是因为险些窒息。

    露凝放开呼吸,瞬间感觉好了许多。

    她拂开解离尘的手,转到一边说:“我没事,别管我,我太生气的时候就是会这样。”

    “生气?”解离尘的态度比她这个未经事者更平静,“没有必要。若知会惹你不悦,我便不会告诉你这些。”

    露凝觉得很不解:“怎么没必要?你不生气吗?”

    问完了又意识到,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时间过去那么久,从前有多少愤怒和不甘,如今都归于平静了。

    解离尘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眼都没眨一下,嘴角甚至带了些笑意。

    她很在意他,这确实值得他高兴。

    可露凝觉得这个笑很刺眼。

    她走到他面前,眼睛有些红,并未犹豫多久就抱住了他。

    这还是他们分开后,她第一次主动抱他。

    解离尘黑金衣袍坠地,唇瓣动了动,想问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又觉得不需要问。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环住她的腰,她的腰实在很细,他可以将双臂环得很紧。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只要还能看到她,答案究竟是什么真的不重要了。

    露凝此刻想得和解离尘完全不一样。

    她还在想方才那些事。

    时移世易,解离尘看似可以平静说起一切,好像对什么都不再有感觉,平静地接受所有,时间也确实过了很久,但并非什么事都可以被时间冲淡的。

    他只是没表现出来。

    她看出来了。

    他只是不想将自己怨憎阴郁的一面展现出来。

    他怕被她看见,怕她吓到,甚至因此远离他。

    露凝更紧地抱住他,哪怕他身形瘦削,但十分笔直高大,她这样大包大揽地抱着他,也没办法将他整个抱住。

    可她一点换姿势的意思都没有,努力抱紧他,想要这样安抚他深藏心底的不安。

    解离尘不知感受到了没有,但他紧紧环着她的腰,她就当他感受到了吧。

    这日过后,露凝更加用功了,从前还会主动要求休息,但现在不会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哪怕夜里她也不睡觉了,学着像解离尘那样打坐入定。典籍里说,这样有助于修为增长。

    解离尘第一次教她打坐她就会了,且入定了很长时间,醒来时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十分精神,效用和睡觉差不多。

    但这在她心里肯定还是不如睡觉舒服的,可能是因为她修炼的时间尚短,还没完全进入修士的状态。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解离尘,正对上他的眼睛,他白发半绾,白衣堆叠,像靠在柔软的云团中,看起来很舒服,有种慵懒静谧之感。

    露凝倾身过去,几乎与他鼻尖相贴:“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解离尘:“嗯。”

    她看看天色:“天都亮了。”

    解离尘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算了。”露凝从蒲团上起来,想到刚睁开眼时看到他那个状态,总觉得得给他找点事情做,不由回身道,“你不用修炼吗?九州大会很快就要到了。”

    解离尘:“打败他们不需要修炼。”

    他那个语气真的,说的一点都不像是“打败”,他应该更想说“杀”这个字的,但看着露凝睁圆了的眼睛,硬生生换掉了。

    露凝眨眨眼:“可你之前还说要准备九州大会的事,让执剑长老代你管理离州事务。”

    “只是不想管那些闲事罢了。”解离尘也不起来,就斜倚在那给自己的倒了杯茶,“我需要一个至少是州君的身份,但并不需要附带的事务。”

    “……好的。”露凝走到他身边蹲下,将他倒好的茶接过来自己喝了,然后笑吟吟道,“那你不修炼,不如去做点别的事。”

    解离尘看着她。

    露凝表情认真起来:“我饿了。”

    解离尘怔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嘴角轻扬,很快落下,不到半息又起来,重复几次,像是放弃了挣扎,起身道:“这就去。”

    于是他们的日常就变成了,露凝修炼,解离尘为她安排一切膳食和生活。

    从前需要纸傀儡帮忙的事,现在都到了他手中。

    夜里,露凝有些累地闭目养神坐在镜子前,解离尘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木梳,一下一下替她通发。

    露凝闭着眼睛带了些睡意道:“你第一次带我练剑时削断了我几根头发。”

    解离尘动作不停:“你可要削回来。”

    露凝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她不断地点着脑袋,几乎要睡着了。

    她是很累的。

    日复一日的修炼,修为确实因功法的特殊而晋升很快,可她的精神到底还是疲惫的。

    就这么点了一会儿头,她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

    入定修炼还是习惯不了,这样的睡眠更让她放松一些。

    解离尘静静看着她睡着的侧脸,周围一片寂静,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缓缓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一路送回床榻轻轻放下。

    她轻喃了几声,不知在说什么,他俯下身去听,模糊听到两个字。

    是:“别怕。”

    解离尘长眸半阖,起身想要离开,衣袖却在她手中紧紧拉着。

    他正迟疑着要不要扯开,露凝已经顺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下来一起躺着,手脚并用地拥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这样睡好像很踏实,她满足地喟叹一声,沉沉睡去。

    解离尘僵在那里片刻,目光在她脸颊上转了转,忽然觉得,若以后再无机会见到她这样安然的睡颜,实在有些可惜。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想毁灭的是六界,帝室血脉怀有万物生机,荡平六界后,将自身灵力散于四处,六界可洗去所有污秽,重新开始。

    后来遇见露凝,他觉得为她留下现存一片净土也可以。

    但现在又觉得,无论谁陪在她身边,

    他都无法安眠。

    哪怕他的灵力献祭六界,也算是无处不在了,可露凝也确实是再见不到他这个人了。

    她可能会和别人在一起。

    会像现在对他这样对别人。

    她天生金灵根,修炼之后有漫长的岁月过活,不会像做个凡人那样朝生暮死,她肯定会有孤单的时候。

    人孤单的时候就会需要陪伴,而那个时候他已经陪不了她了。

    不行。

    不能如此。

    解离尘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改变计划,可只要这样想想,便立时改变了主意。

    无论如何,他要想办法留下来陪她。

    “只能是我。”他在她耳边轻柔却执迷地一字字道,“只能是我。”

    露凝睡得沉,根本不知道他纠结过什么,次日一早,又元气满满地去修炼了。

    自从知道明昼是帝璃的化身后,她再没关心过他的事,解离尘说他有安排,那她就抓紧时间变强。

    在九州大会来临的最后七天,露凝结丹了。

    解离尘本想让她修炼到殒天剑法第七重,到时可以达到金丹圆满,接近元婴,更保险一些。

    可她那样累,他便觉得金丹也可以了。

    有他在,她不需要那么勉强。

    可露凝自己要勉强。

    她与解离尘日日对招,他不肯的时候就喊傀儡少年来,奉君殿上空日日剑光盈动,灵力肆意,各宫弟子都看得分明,知道那是殒天剑法的威力。

    明昼拖着病体站在慧剑宫外望着那一幕,眼底闪动着复杂的色彩。

    “殒天……”他喃喃自语着,“若真能殒天,也是好的。”

    在经历了最紧张的七天之后,露凝终于到达了金丹圆满。

    她这样的速度简直是坐了扶云梯,唯一可以与她相比的就是解离尘了。

    风无涯那般天才,也只是修炼百年才接近化神。

    学会第七重推门而出的时候,露凝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仰头看着山间灿日,呼吸着林间微风,闭上眼深深感受着更清晰得灵力涌动。

    现在就连呼吸到的空气都喝以前味道不同了。

    想到初初来到上界时的不能自主和自惭渺小,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睁开眼时,露凝看见了铸剑长老,恍惚间还以为是阿娘站在那里。

    她呆了呆,看到铸剑长老温柔地朝她伸出手:“来。”

    露凝愣在了原地。

    “你该换一把更趁手的剑了。”

    铸剑长老主动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带她前往铸剑宫。

    “我为你寻了许多天材地宝,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可挑出来,在你与宗主出发之前,我会为你锻造到新剑上。”

    露凝睁大眼睛:“……新剑?”

    铸剑长老看着她的脸轻轻点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准备它。”她眼神温和,看露凝时真的像极了在看自己的女儿,爱重里夹杂着几分难言的忧色。

    “宗主本想亲自替你铸剑,但我求宗主将这个机会让我给我。看在还不是本命剑的份上,宗主答应了。”

    “那剑很漂亮,你见了一定非常喜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自信,露凝当时就好奇起来。

    等真的看见了悬于剑架上的新剑时,她所有的好奇都被填满了。

    那时一把剑刃纤薄,几乎看不到刃光,精致小巧,剑柄嵌着鹅黄宝石的轻剑。

    露凝第一眼见了

    就喜欢,兴冲冲地上前:“我可以把它拿下来吗?”

    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就知道她有多喜欢,铸剑长老温柔地说:“当然可以。”

    于是露凝珍视地探出手去,轻手轻脚地取剑。

    铸剑长老看着这一幕,温柔的神色里渐渐泛起一丝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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