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凝生平第一次发觉“一部分”这三个字咀嚼起来有股血腥味。
她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窝他在身边,明明天生神力,却有些拿不住这宝盒。
想到里面是什么,她就觉得很烫,手都不知该放到哪里,从单手换做双手捧着,红红的眼底蓄满了泪水,但一滴都没流下来。
她觉得自己不该哭,为什么哭?这是好事。
能找回来一部分是一部分……这是好事。
“你从前每月都要经历的事,等找回所有的神脉,是不是就能好了?”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些。
解离尘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宝盒不知在想什么。
露凝努力笑了一下:“巫州有这个,那其他州君手里也有吧?连州君已陨落,他那里的你可拿回来了?”
解离尘安静地抬起手,掌心化出一颗血珠,血雾包裹着它,露凝在血珠的中心看到了灿目的金色。
“……盒子里的和它一样吗?”她轻飘飘地问。
解离尘:“不一样,你莫要看。”
他将盒子拿了过来,随意收起,看上去都不在意,也没有要收回自身的意思。
原来不一样吗?
露凝思索了一下,确实该不一样的,不同地方的神脉,当然不一样。
可能也不止是血脉那么简单,还有其他东西……
总之肯定不会太好看。
心上好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露凝嗓子发干:“为何收起来?不赶紧将它们收回去吗?”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夜便是月圆之夜了。”
的确。还真是令人意外的发现,若非露凝提醒,解离尘几乎都要忘了今日是月圆之夜。
往常月圆之夜,从凌晨起他就会不舒服,直到深夜开始溃散。
但今日不同。
他起身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审视自己,微转手腕感知着身体的反应,随着夜色越深,确实有些不适,但绝不像从前那样。
他不免愣住,有些不知这是为何。
露凝也意识到了什么,快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你是不是不难受了?”
“今日是不是感觉好些?”她这次是真的高兴,红着眼圈猜测着,“是不是那些……那些部分回到你身边,哪怕不收回,也有一定作用?”
若他可以不必每月经受一次折磨就好了,那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乘虚而入。
“与那些无关。”
解离尘终于开口,他转过身来,弯下腰,轻轻抚过露凝的长发。
“是因为你。”
他想了很久,感知了一下灵府,才确定是因为她。
他目光复杂地凝视她:“你将我的神魂拼凑了起来,哪怕它们无法立刻愈合,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解离尘渐渐感受到了熟悉的不适,他知道推迟了很久的重生又要开始了。
“这次不会再那么久。”他握住她的手,“天亮之前,你要守在我身边。”
露凝紧张起来:“要开始了?”
她观察四周:“就在这里吗?不需要寻个寒潭什么的……”
“就在这里。”解离尘闭了闭眼,“不需要寒潭了。”
条件不允许,就不需要了,再者,他还有其他的安排,在这里最合适。
露凝还是不希望看到他那样惨烈痛苦的样子,咬唇问:“你不能趁一切还未开始,将寻回的那部分收回去试试看吗?”她红着眼睛扯他衣袖,“那样或许就不用经受这些了。”
那确实是有效的,但解离尘不打算在此刻收回。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修为碾压那些人,令他们不得不妥协求饶,送回他的东西,也不急在这一时收回。
“无妨。”他淡淡道,“我会尽快。劳你为我护法。”
露凝吸吸鼻子,点头:“……你不要着急。”她唤出铸剑长老为她新锻造的剑,拔剑出鞘,“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极其坚定。
解离尘看着她出鞘的轻剑,最后抚了一下她的长发,离开仙舟坠入划出的天河里。
露凝站在仙舟边沿最靠近天河的位置,离解离尘不过一线之隔。
她凝眸望着沉入河水中白发黑衣的仙君,他闭着眼睛,金色的长睫轻轻颤动,离得这么近她都无法感觉到他在呼吸,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
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露凝警惕地望向四周,紧握着手中轻剑,在万籁俱寂中等来了解离尘又一次的“重生”。
比起第一次的血腥这次好了许多,但仍是触目惊心。
他的血染红了清澈的天河,它们溃散得很快,连骨肉好像都与他分割开了一样,一寸寸地损坏,再一寸寸地重组。
露凝心头压抑,注意力却一点都没放松,所以在仙舟附近有动静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她握剑而下,掠至解离尘身边,单手结印,落下一道结界。
解离尘感知到结界,意外地睁开眼,惊讶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是教过露凝如何布下结界的,但露凝那时没学会,觉得很难,现在却用得熟稔流畅,甚至还是单手结印,她一定是私底下练习过无数次。
解离尘微微喘息了一下,金色眼睫上坠落水滴,不知是汗水还是天河水。
他被露凝坚定不移地保护在身后,这对男子来说似乎是很无能的表现,可他此刻的感受,要比手刃连清时兴奋百倍。
他专注地凝着她纤细的背影,身处于她的结界之中,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
直到他恭候多时的人出现。
那人披着白色的斗篷御剑而来,解离尘表情倏地冷下来,清晰看见露凝身子僵硬起来。
来的人很熟悉,露凝看到对方摘下兜帽露出的脸庞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长老?”她愣了半晌,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语气说,“……这里很不安全,不是长老该来的地方,长老还是快离开吧。若寻宗主有事,可明日再说。”
来人正是铸剑长老。
她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见到露凝那一刻,就知道解离尘早就发现了她的背叛。
一开始,她是解离尘在帝璃化身面前的暗线,故意顺服于帝璃,但后来……
她开始反过来帮帝璃对付解离尘。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唯有帝璃可以帮她达成一件事。
“露凝。”铸剑长老站在剑上轻声说,“该走的人是你,这是我与宗主的事,你让开好不好?”她眼神温柔,声线温和,“你和我的孩子很像,我不想伤害你。”
露凝为铸剑长老想到的所有解释,都因她这话崩溃了。
她紧紧盯着她,清恬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压抑之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不但没走,还往前一步:“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将我和他分开,我不可能走。若长老真觉得我像你的孩子……你便就此收手,离开这里。”
她抿起唇瓣:“我可以同你保证,他不会追究你。”
铸剑长老愣了愣,越过露凝看着解离尘,对于她最后的话,解离尘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看起来就像肯定了她。
铸剑长老笑了笑:“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她更往前一些,这让露凝握紧了手中的剑。
“从我做出选择开始,就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铸剑长老本身的境界不如解离尘,但服下云似画给的丹药之后至少接近他了。
再加上她发现了他每月换血重生的秘密,就更有把握。
“我不能错过今日,我需要宗主的性命来换我女儿的轮回。”
“是吗。”露凝很难形容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在此刻之前她都非常喜欢铸剑长老,将她当做最敬爱的长辈,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她这辈子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母亲的感觉,又再一次惨烈地失去了。
她忍不住问解离尘:“你早知道她会来?”
解离尘垂着眼没说话,周身血流得更加汹涌。
露凝兀自点头:“你没直接告诉我,不收回血脉,就是在等她过来。”
解离尘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但她不需要解释。
她明白他的意图:“你怕直接跟我说我会不信你,所以干脆让我直接看到真相。”
“其实不用这样。”露凝冷静下来,她心里是有些难受的,但也仅此而已,亲疏远近,她心里自有一杆称,“我怎么会不信你。”
她说这句话时是背对着他的:“你与外人谁更重要,更可信,我心里很清楚。”
解离尘呼出白色的气,声音喑哑,听起来有些虚弱:“……露凝。”
“别出声。我在这里,便不会让人跨过我伤害你。”
露凝猜到了解离尘这么做的原因,就也想到了解离尘不会打无把握的仗。
他肯定是有安排的,不会让自己真有危险,但她不打算躲在后面等他自己来完成一切。
“长老。”
露凝清丽的脸冷淡极了,再不见从前的甜笑和亲近,铸剑长老看着这一幕,心里空落落的。
“你若真不想回头,那就动手吧。”
她话音刚落,先一步动作,却不是挥剑,而是将手中轻剑一折,直接给——断了。
剑断了。
她就说解离尘怎么会送她一把那么普通的剑鞘,送她时叮嘱的话此刻都清晰了起来——这把剑肯定有问题,所以他才要她时刻记得收在鞘中。
铸剑长老在利用她伤害他,若现下不断剑,一会儿真动起手来,此剑必会噬主。
是对方先利用了她,她也不必再顾着什么从前的情义了。
铸剑长老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惊骇道:“怎么可能?”
那是千年寒铁所铸剑身,她炼器多年,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如此剑刃,只有一人——她从前的道侣。
铸剑长老有些不安,但时间流逝没给她详细思考的机会,她看了看天色对露凝道:“我不想伤害你,快让开。”
露凝赤手空拳:“不必废话,要来便来。”
铸剑长老没办法,时间不等人,她只能咬牙上了。
露凝是很好,她是喜欢她,可比起送女儿入轮回,她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几百年前,铸剑长老曾有过一个凡体修仙的道侣,两人十分恩爱,诞下一个可爱聪明的女儿。
可好景不长,铸剑长老的道侣在一次带队历练时为保护女儿意外陨落,女儿最终也没能逃掉,惨死于冥族手下。
冥族魂术极强,以人之生魂为食,食魂越多越强大,至强者可化为人形,毁人灵府,随意夺舍,她女儿和道侣的生魂都被吃了,不但没了性命,甚至无□□回。
铸剑长老怎能接受这些?
道侣的死她能勉强忍耐,可女儿还那么小,连轮回都不能进入的话,她真的无法接受。
当她从解离尘处得知明昼是帝尊的化身之一时,就起了助女儿轮回的心思。
冥族又如何?也不过是帝室脚下的蝼蚁罢了,帝尊血脉中的万物生机一定可以找回女儿的魂魄,将她送入轮回。
铸剑长老坚信这一点,所以才做起了解离尘与帝璃之间的双面间谍。原本一切都很好,可露凝出现了,解离尘也发现了真相——算了,无所谓了,她只能拼一拼。
铸剑长老有武器,露凝却只有一双手,两人实力相差悬殊,任谁都觉得露凝是螳臂当车,必输无疑,解离尘也这样以为。
他早在铸剑长老出现时就开始吸收找回的两部分神脉血肉,现在已经可以离开天河,保护好露凝,可露凝根本不需要。
没有剑刃又如何?
只有一双手又怎样?
她依然挡住了想要伤害他的人。
她修守护剑道,并不非得要一把剑。
心中有剑,道心坚定,手中自然有“剑”。
鹅黄的剑光出现在她手中,她握着那无形的剑意挡下了铸剑长老一击。
铸剑长老感知到那股剑意里的熟悉气息,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不敢相信地靠近露凝,露凝对她重重防备,剑意刺去,铸剑长老硬生生受了一剑,肩膀血流如注。
露凝诧异抬眸:“你……”
话音未落,一道紫光出现,解离尘冲破她的结界来到她面前,亲自直面紫光。
那是云似画。
帝璃的化身之一。
他突然而至,不在解离尘预料之中,但他一直遮着瞳色,没留任何痕迹。
云似画本不该来,也不想来,但出于某种偏执的心思,他还是现身了。
也无所谓,他久居紫微帝府,闲来无事捏了许多化身,用之不竭,毁了也就毁了。
他负手而立,视线与解离尘交汇,细细描绘解离尘的脸,总觉得可以和父亲寝宫里画上的少年对上。
会是他吗。
那人长大后,会是如此模样吗?
若真是他,铸剑长老是必然会败的。她不可能算计得到他,就如现在这般,解离尘完全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顺着他们的计划来罢了。
“看离州君的神色,恐怕在离州就看穿一切了。”云似画——也就是帝璃,他周身泛着紫光,眉目端肃温煦,缓缓说道,“你早知我身份,我却不知你究竟从何而来,所图为何……真是令人不安。”
“你的模样很像一个人……”帝璃慢慢停下,良久都没说下去。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在解离尘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才继续道:“你可真像他。尤其是此刻浴血的模样。”
这是个哑谜,但露凝和解离尘都很清楚谜底是什么。
帝璃能见过多少浴血的人?
不过就是当年的解离尘罢了。
少年时弱小毫无抵抗力的他被关在漆黑的深渊之中,骨肉被剥离,灵府被搅碎,金丹被挖出,神脉流逝,满身金红色的神血,那样的画面,帝璃见过一次就忘不掉。
少年空寂冰冷的眼神似乎与此刻的解离尘对应上了,帝璃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对方漆黑的双眼又让他有些迟疑。
也不着急。
帝璃慢慢笑了一下:“我不会再阻止你得到仙盟盟主之位,原本就只是活得太无趣才找些事走,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你若可以登上帝室,那才是最有趣的事情。”
帝璃身形缓缓化作紫色烟尘:“解离尘,我在帝室等你。”
“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解离尘作为被给予厚望的人并没什么反应。
倒是被他护在身后的露凝忍无可忍。
她从帝璃开口就在忍耐了,此刻已经到了极限。
在帝璃彻底消失之间,露凝自解离尘身后掠出,一道光剑刺向他最后的紫光。
“话那样多,等就等着,谁怕谁!”露凝娇娇小小,神情却很凶悍,隐隐还有些解离尘的味道,竟真的有些骇人,“活得无趣就去死,何必拿旁人作趣,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来找死,非要脏了别人的手!”
她还记得不能暴露解离尘身份的秘密,所以故意装作听不懂帝璃的暗示。
帝璃没想到她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还敢现身,甚至敢朝他出手,一个晃神还真被剑光刺中。
紫微帝宫帝尊寝殿内,紫袍墨发的青年从沉睡中苏醒,捂着心口吐了一口血。
……
下手可真狠。
一个金丹巅峰能用剑意将他的化身伤成这样,甚至反噬到他本体,恐怕是动用了神魂的力量。
想到露凝将解离尘护在身后无所畏惧的模样,帝璃眼底晦暗,竟品出一丝羡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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