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牵马游走,白衣胜雪分外夺目,只依旧头戴斗笠,面上清冷。这才隔了多大会?满打满算不足三日,竟又遇着了?茫茫人海,缘分如斯,稀罕!
见五姐迟迟不收回眼,云崇青不由顺着目光看去,瞅着对街迎头来的青年,微抬眉,有些意外。木大夫?三两日不见,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换身衣裳,气韵却是两样。
藏青添冷色,白衣显出尘。孤身独马一药篓,闲步走闹市,面目无喜哀。孟籁镇挨着士子山,往来多士客,不乏清越。可那位混在其中,还是能叫人一眼注目。他似世外来客,谪居凡尘的仙。
早已习惯各种目光的沐晨焕,无视周遭,也漫无目的。娘说韶音姨母心有七窍,若为男儿,可与诸葛赛一赛。他也算是见识了,确实不夸张。
韶音姨母不让他跟,他游说再三,仍没使其改变主意。临下孟元山时,姨母突然问,他是在知晓莹然有喜前还是有喜后离府的?
莹然有喜快足三月了,他三月前离的府。上月收到家书,正好途经羊头庄见有小儿倒地吐舌扼脖颈喘息困难,便停下来义诊一月,为莹然和她腹中的孩子积福。
姨母得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叮嘱他路上要多留神。当时尚不解,不过下山后还是多留个神。沐家祖上,乃江湖草莽。凌朝末帝登基后,骄奢淫逸,近奸杀贤,使得内忧外患激发,动荡不断,民不聊生。
沐家虽称不上高洁,但也算侠肝义胆,眼见游牧鞑子屡屡犯境,果断弃了族地北上,占据启越悠然山拦胡虏十年不退。后来末帝派人来招安,老祖宗早就看透凌朝气数已尽,干脆投了异姓王封宜。
封宜,即大雍开国皇帝。沐家自有一套内功修法,走出来是个个儒雅,内劲上却少有敌手。凌朝倾覆,十年乱战。沐家为□□荡平了西北。
当然□□待沐家也很不薄。建国后论功行赏,封三十二爵位,唯四家得赐世袭罔替,非谋逆不可杀。沐家是其中之一。
如今八十三年过去了,三十二爵位,只剩十二。当初风光无限的四家,也已经绝了一家。而沐宁侯府,亦即将退离守了百年的悠然山。可龙椅上的那位…好像仍觉不够?
听到街边吆喝,沐晨焕稍侧首,目光后瞥。下了孟元山不久,他就被盯上了。对方也是有心,从咸和洲到孟籁镇,一路换了四人跟,身手还都不错。若非他三岁打根基,守身修内劲二十年,怕还真察觉不出什么。
嘴角微扬,收回眼神。跟吧,他正好觉着无趣,不经意地右望一眼,见娉娉女子,双目微不可查地一敛,自然移开,与对街一行错身而过。
跟着记恩拐进一个小巷,云禾立马抽了抽鼻子,闻着了香味了,口中生津液:“就前面摆桌的那地儿?”
“对,吃得人不少吧?”记恩加快脚步:“我瞧见空桌了。”他得去占着。
活脱脱一孩子。王氏笑开,回头看向自家两个:“一会用完早饭,咱们去城东走走。”孟籁镇虽只是一个小镇子,但此方文气可比江南,大小书斋几十家。既然有时间,那定是要好好逛一逛。
云从芊重重点了下首:“好,听说这里的纸好又便宜,我们可以给青哥儿多备点。”
“到时候看,若是真好,顺带几箱也无妨。”王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小髻:“昨晚跟记恩一屋,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记恩躺下便不动了,没影响到儿子。”云崇青看前头走的两人已经快到饺子摊了,眼底生笑。他又不是真的目无下尘。
前生大学时,一屋八个男生,夜里磨牙的磨牙打呼的打呼,加上会梦游的那位,连指挥到乐手全齐了,整一出交响乐。各人还不是照样早睡早起。
紧赶到摊子,记恩一屁股坐到客人才走的那桌,都不用麻烦店家,自己动手把桌上用过的碗筷收了。
小碗十六个大饺子大碗三十个,云禾要了三小碗八大碗外加一打卤蛋,又切了两盘猪头肉。强阿伯一家搬了一张小桌,挨靠着主家:“今天咱们都沾小师傅光了,没他带引,吃不上这口新鲜。”
“确实。”王氏看过了,深巷里摆了有十来张四方桌,全坐满了。他们的饺子还没下锅,那头又有几个新客候桌了。
两盘肥瘦相间的猪头肉比饺子先上。云崇青也不嫌腻,连着吃了三块才略觉满足,再想夹第四块,碗里却多了几根香菜,心情顿时不美了,但也知拒绝不了:“娘,把醋递给我。”
“解解腻。”云从芊犹嫌不够,又着强大娘去吩咐店家,烫点青菜放小碗饺子里。
云崇青嘟囔:“我吃的都是瘦肉。”
没人搭理他。只记恩赶着吃肉的间隙道了一句:“肥肉才香,一咬满口流油。”这家人行事手面是真宽。他明白得很,人家肚里不缺油水,还叫了两大盘肉,多少都是在照顾他。
又塞了一大块厚肥肉进嘴,他已经想好了,若是大芊姐喜欢红莺酒,就再匀一坛给她。
一顿早饭,吃得心满意足。店家送出十多步,还不住嘴地关照,让喜欢下次再来。撑着肚子,溜达去城东,遇着花哨的小摊,驻足看一圈,想买就掏银子,甚是惬意。
而这会城东乐来饭庄大堂里却透着古怪。一刻前,坐在角落处的白衣公子,牵马而来,交代了小二好生照看马匹后便入内点菜。
菜才上,店里又来了位器宇不凡的青年,在白衣公子左上那桌落座。这本稀疏平常,可白衣公子见了他,就不痛快了。再加镇上卢家的那位病弱老闺女,咳咳抽抽。大堂里坐了二十来号人,竟无一人谈笑。
沐晨焕也是没想到,他一个半耳还能受这么多人惦记。当今皇上,乃先帝次子,长至九岁,其母淑妃再度传出有喜,怀胎十月瓜熟蒂落诞下七皇子封铭启。
他的左耳,就是谷晟二十年春狩,东山百兽林里,为七皇子,即现在的明亲王挡剑时,被刺客割裂的。明亲王与当今,虽一母同胞,只两人都被议过储,早已面和心不和。
另,先帝淑妃两碗水也没端平,使得兄弟之间情分更是浅薄。当今登基后,左手高高捧着这个弟弟,右手快狠准地收拾了不安分的臻王、献王,并集拢六部。
明亲王不傻,建和四年淑贵太妃薨逝,他自请去皇陵守灵。转眼五年过去了,沐晨焕还以为他早已认清,绝了心思。
乐来饭庄的豆豉鱼做得鲜美,很下饭。虽有不速来人,但不影响他的胃口。细细剔刺,专注用饭。待饭饱茶足,结了账,起身离开。他一走,左上青年也吃完了。
在城东乱转一通,沐晨焕肯定韩祥林确是冲他来的,便驻足在东里淑斋门口长摊前,看起摊上的小物。不多会,拿了一把盘松牛角梳细瞧。当身旁站定一人时,他瞥了一眼。
“七爷让我恭喜你。”从饭庄一路跟来的青年,眼神生冷唇红且薄,长指轻抚摊角处的精致璎珞。
韩东林,是明亲王的伴读。他曾经也是,只后来受伤了,便免了这茬。沐晨焕双目一阴,轻嗤笑道:“原来跟了我四天的那几位,是七爷的人。”
闻言,韩东林指顿住,蓦然收了璎珞,丢下一粒银瓜子便速速离开。沐晨焕眼里不尽讽刺,四天是他瞎说,但瞧韩东林脚步匆匆,便晓明亲王胆子还没肥。接下来就看跟着他的几个,会不会撤?
撤了,那他们就是明亲王指派。没撤…皇帝万岁!
斜对街陈墨书斋门里,云从芊是眼看着羸弱的粉衣姑娘紧揪襟口,由丫鬟搀扶着,摇摇欲坠又晃晃,一步一步走近东里淑斋的长摊。回头望了眼正在挑笔墨纸砚的爹娘弟弟,跨步出去。
“我到对面的淑斋瞧瞧。”
“小心点。”王氏拿着一块砚台走到门口目送。
云从芊不想多管闲事的,但谁叫木大夫药好呢。两三日的工夫,她不止眩疾痊愈,就连夜里梦都少了。为以后计,还是趁机赖个人情回来。见那女子腰背更卷曲,她快速挪动步子,赶在前来到木大夫下手。
沐晨焕早留意到朝他来的病弱女子,正要付钱走人,哪料这位会横插一脚进来?
扫了一眼木大夫拿着的牛角梳,云从芊知是买了送予长辈的,轻柔地伸出手,纤纤玉指取了一墨竹小件来细瞧,低语打趣:“木大夫麻烦事真不少啊!”音一落,羸弱女子就到了一步外,突然急喘,像一口气提不上来,不支倒向前。
“吓得”云从芊推着沐晨焕急往左去:“店家呢,快点出来,有人病倒在你家门前了。”
对街书斋里,云崇青听到声,同几人急往外。见他姐像护鸡崽子一般,挡在人高马大的木大夫身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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