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声,云从芊大乐,眸里渐渐闪动起晶莹,手捂上脸,仰面透过指缝看蔚蓝的天,上扬的嘴角慢慢落下,轻语:“青哥儿,不要急着长大呢。”
“没有急,我在按部就班地长大。”这是一个新环境,他需要年月学习,用以提升自己,挣得所能挣得的。如此,以后才能更好地保护他在乎的。云崇青目光清澈,对未来他很从容。
沉静片刻,云从芊平复了心绪,放下手看向正扎草人的记恩:“我决定今晚把那坛子红莺酒开了,向爹娘好好赔罪,这几天叫他们焦心了。”
“成的,”记恩笑道:“酿红莺酒时,我加了山上找来的野蜂蜜,喝着甜甜的,还带着股花香,一点不醉人。”
对最后这句话,云崇青抱怀疑态度:“记恩,你不是每次只喝一点吗,怎么会知道红莺酒不醉人?”
“我师父在世时常喝,蜜酒真不醉人。”他见多了。
“你师父是酿酒的行家,一般人比不得。”云崇青转眼看向他姐:“饮酒要适量,过了得难受。明天我们还要离开,你眩疾才好点,别再反复了。”果酒、蜜酒是好喝,但后劲不小。
记恩叹气:“青小哥儿,只那一小坛子红莺酒,好几个人分,落大芊姐嘴里的真不会多。你别这般正经,当然我赞成你说的,吃酒要适量。”
“也没几个人,我爹娘,强阿伯,强大娘,只四位。你那一坛子酒得有三四斤。”
“你把我跟小漾哥落了。”
“你最多能喝一盅。”
你一嘴我一嘴的,云从芊听着两人吵吵,沉闷的心情都疏散不少:“记恩,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不谈酿酒,她是觉青哥儿一人来去太独了。
“离开这里?”记恩有一瞬的迷惘,他至多就想过被逼急了,移居士子山。
云从芊走出坑地,眺望远方,微眯起桃花目:“去看看大河大山,去体会体会世俗人情,顺便找找你想要的活法。”
“五姑娘说的是。”拖了几根干树枝过来的强大娘插上一嘴:“你才十二,总不会一辈子就伺候着那方土地庙。”又不是寺里守清规戒律一心向佛的正经僧人,他剃头,只是为了有口饭吃,有张席睡。
想要的活法,那是什么活法?记恩心怦怦跳动,一直以来他都围着吃喝,求的是吃了这顿有下顿,偶尔再来餐荤腥。想要的活法…像近两日这样活吗?游走在外,不管到哪块地头,吃住都有着落。
云崇青看着手下动作放慢的记恩。记恩是一个被生活推着走的人,“活法”对他来说很陌生。
“人活一世,总该有点向往。”
“嗯,就像石家屯东柱家的,才成亲时想要个儿子,有空就跑土地庙磕两头。怀上了,走路都带风。等抱上两儿子后,她又求闺女。求了快两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最近她打算换个庙拜拜了。”记恩喃喃地说着。
好吧,也算那么回事。云崇青弯唇,双目带暖。
在东凹沟里重新竖立两草人,一行想寻了个亭子坐下歇息会儿。走过五六岔口,才瞧见个没人的。刚入内,就闻声来。
“听说沐宁侯爷已上奏告病?”几位身着襕衫头戴纶巾的士子,闲步曲径,却无心赏景,正忧国忧民:“不知皇上会不会准?”
“今年殿试‘引政’,议的就是悠然山驻守。有朝臣提出,悠然山驻军三十万,不该由一家掌,应十年一换将,保兵权乃皇权,而非帅权。也有人反驳,蒙古悍部虎视眈眈,从未消入侵中原之心。百年间,悠然山不崩,沐宁侯府居功至伟。”
闻话,云崇青不由蹙眉,前者要兵权,后者强捧。这不是将沐宁侯府架火上烤吗?
“朝中武将又不止沐宁侯府一家。”有书生冷嗤:“另外,悠然山不崩,靠的是兵,是皇上的三十万大军,非沐宁侯府一家之功。”
“谭毅兄说得对,但蒙古悍部骁勇善战,又诡计多端。朝中武将是不少,可有几人沙场点过兵?强兵之上必有能将,将为兵心。兵心强势,沙场之上势如破竹。”
“可谁又天生是将材,还不是靠后天磨炼?”
“磨炼可以,但得一步一步来,别眼高手低,祸国害民。”
“看来陆离兄是站沐宁侯府。也是,沐宁侯府的人,只要是掌得兵权的,谁不是身经百战?可你也别忽略了,如今的沐宁侯府已非过去。沐宁侯嫡女乃皇上贵妃,又有协理六宫之权。沐宁侯府是实实在在的外戚。”
“谭毅兄误会了,我站的不是沐宁侯府,而是贤能强将。”
竖着耳朵仔细听着,云从芊不想什么沐宁侯府、兵权等等,脑中勾勒的全是青哥儿长大后一板一眼舌战群儒的场面,双目奕奕。
相较之,云崇青思虑的就多了。大雍建国至今,与蒙古在宜都关外大小战役几十回,沐宁侯府确实功大。但封建社会,讲究的是皇权。如今悠然山兵权竟被拿来做题,还引得朝臣争议……
“灶膛里的火太旺,得用烧火棍压着点,不然会把锅里的菜烧坏。”强大娘叹声:“好日子想要长久,也得拘着点。”
“在理。”云从芊认同,余光送着那行士子。看穿着,他们该都有功名在身。
记恩还在想着他的“活法”,胳膊肘支着石桌,双手托着两腮:“大芊姐,你是不是在打我主意?”
这小东西说什么呢?云从芊转过眼冷冷地瞥向他:“记恩,你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吗?”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离开,不就是希望我随你们离开吗?”记恩左手指头挠玩着耳朵。
那还真在打主意,云从芊笑了:“你的意思呢?随我们离开,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记恩不知道:“你们容我好好想想。”他孑然一身,身无可图。大芊姐想的无非就是师父留给他的那十几道酒方子。
憨归憨,人是一点不傻。云崇青安心了。只这心才放心,就见记恩再开口。
“大芊姐,你是要酿酒吗?我帮你酿行不行?不做白工,你得给我工钱。”
自己挖坑把自个埋了。云崇青撇过脸,不想对着那双充满希冀的眼。云从芊一愣,回过味来掩嘴哈哈大笑。就连一旁的强大娘和小漾,也跟着乐。
“笑什么?”除了师父和爷爷的两座坟,记恩对这里并没多少留恋。而且石家屯也不当他自己人,将来若跟外家扯起来,他还得吃亏。与其到那时被逼离开,还不如趁这机会早走。
云从芊笑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随我们离开,你可不止酿酒一茬事,还得跟着青哥儿读书,多识些字,多懂点大理,以后才能有大出息。”
“我识字,师父把他毕生所学都教了我。”
“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年岁尚小,不要急着立业,先磨好自身。”既然把人带走,那就得给人一个好前程。如此做,云从芊也是试图在为日后铺路。
只她不知,此路一铺,十几年后,不止成就了记恩,也成就了她金山银山。
傍晚时分,汉东亭里煮茶,赏落日。满天红霞下,士子山美不胜收。今夜月明风清,一家小桃园里点灯摆膳。
“爹,头一杯红莺酒给你,您得细致些,帮女儿品一品。若是觉着好,回去我就在五严镇上买几间铺子,开酒坊。”
开酒坊?云禾端酒杯的手顿住,看了眼紧张得绷起两肩盯着他的记恩,望向闺女。王氏也有些意外,云家生意很杂,山货、布匹、皮子等等都买卖,但没有酒。
云崇青补上一句:“明天离开,记恩会跟我们一道走。”
“那你的土地庙怎么办?”云禾不知道他们跑出去一趟到底聊了什么,怎么就拿定这么大个主意?
“土地庙也不是我的。石家屯好几个懒汉都在惦记,要不是因着我师父跟屯里约定在先,他们早把我赶出来了。”
王氏凝眉:“你就这么走了,成吗?”她倒是不介意家里多养个孩子,但人还有亲娘、舅家在,万一以后闹上门呢?要记恩自卖自身,这事她也干不出。
“走前我会去祭拜下我爷和师父。”记恩心里压根就没亲娘和舅家的地儿:“大芊姐说了,你们家是在邵关府三泉县,离这不远。以后得空了,我便回来祭拜,让他们泉下有知。”
他念的是逝者,王氏怕的是活着的几位,可瞧他没往上想,又不禁发笑。
“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云禾攥着酒杯,心里权衡。他只一双儿女,芊姐儿当嫁,青哥儿身边确实缺个靠得住的帮衬人。
“做得了。我是户籍跟着师父。师父走了,我就是独户,要去哪带上户籍便能走。”
云禾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凝目观酒汁,醇而不浊,吸纳有花香。抿去半杯,细品。甜中含烈,清淳不腻。可以肯定,记恩酿的这红莺酒,比他上回在邵关府喝的好。
“来说说酒坊的事。”
闻言,云崇青明白意思了,抬眼望向已展颜的五姐,心想北轲府那庄子可以提前给她了。
云从芊给她娘倒酒:“说之前我得言明,酒坊是我开的,以后就归在嫁妆里。青哥儿占一份,记恩酿酒也占一份,旁的谁也别想。”
懂了,云禾道:“孩子小打小闹的,族里掺和进去,吃相可不好看。”杯子递出去,让闺女给满上。酒好,就是大买卖。他闺女心不小!
说着事,推杯往来,不大会一坛子红莺酒就到底了。云崇青见他姐两腮嫣红,转头看向大块吃肉的记恩:“不是说不醉人吗?”
一口酒没落着的记恩,快嚼两下,咽下嘴里肉:“你不能只看大芊姐,也得瞧瞧云大叔和云大婶子,他们喝的比大芊姐要多不少,一点没事。”
“酒上脸,我没事。”云从芊接过强大娘递过来的茶,喝了两口压一压燥:“青哥儿,你要好好读书。姐姐以后酒坊能开多大,酒能卖到哪,就全看你多出息了。”
生意还没做起来,就想着官商勾结,不可取。云崇青差强大娘去煮醒酒汤:“你再吃点菜。”
王氏夹了一块豆皮鱼卷放到闺女碗里:“也不一定要买铺子。你外祖在五严镇还有些老人情,咱们可以买地盖房。省下的银,拿来买西头岭那片的山地,插上果苗,那才是长久。”
细细想想,云从芊连点首:“娘主意正。”
待事谈出个模子,已近亥时。小风吹散了酒气,各人回房洗漱歇息。不多会,东西厢房的灯就暗了,王氏去闺女屋里看了看,确定没事,又叮嘱了两声睡在外屋的强大娘,便回了正房。
这一天够累的,云从芊两腿有些酸,翻个身睁开双目,长吁气,妄想着消减心头的燥热。可惜,不顶用。闭上眼,放空思绪。
山中的夜,不甚宁静,总有鸟啼,偶起两声虫鸣。风沙沙来,有野猫掠过,惊起一片噗噗振翅声。隐在树上的人,看惊鸟四散,右手紧握的五指慢慢放松、舒展开。细如粉末的东西下落,随风飘离。
下树后,才想移步返回,却闻西方虫鸣一半骤停。脚跟一转,往山上去。
山上客院东厢,云从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热生汗,外屋强大娘气息又粗,更是闹得她焦躁口干。拥被坐起,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仰首一饮而尽。
后背汗淋淋,难受得紧。她拿了披风围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里间,借着后窗打进来的莹莹月光,看了眼睡得正酣的强大娘,小心走至门边,抽了门闩,开门出屋。
凉意袭来,顿时舒爽。正房灯已熄,檐下灯笼没灭。带上门,到小桃园中坐。清清幽幽,静谧宁人。夜风吹动她披散的青丝,带走了燥热。不一会,浓密卷翘的眼睫颤颤慢落。将合闭时,头一点,顿时清醒。
云从芊甩了甩脑袋,起身准备回屋,只才出小亭心不由一抖,脚下顿住,想转头去看却又不敢。迟疑两息,毅然抬步往东厢。
也许是走得太急,脚下一个磕绊,身子直直跌向前,可即便如此,她依旧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眼看脸要磕到地,腰间徒然一紧,人被拉回。背抵着温热,感受着有力心跳,她大气不敢出一口。很快身后人收回手,退离。
“抱歉,吓到你了。”
咕咚一声吞咽,云从芊知道来者是哪位了,气得身子都在抖,缓了缓心神,慢慢转过身,同时眉开眼笑。仰看那张俊美的脸,目光毫不客气地描绘着他的眉眼。
“木大夫,您这是天堂路不走,硬闯地狱门吗?”
一身黑锦衣的沐晨焕,也没想到会撞见她。原还打算领着后面跟着的人好好转一转士子山,现在…不用了。夜游士子山,变夜会女子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抱歉,吓到你了。”
“那我要不要也吓吓你?”云从芊还残存着醉态,眼神蒙着水气:“昨个替你挡那着,”微鼓起粉腮,故作委屈,嗲嗲道,“我回去一直跪到天黑。今天,你又来惹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高洁,做不来下作事?”
醉香入鼻,她喝酒了。沐晨焕看着她眼里泛起泪花,想说什么,却没出口。
脚前挪,贴近他。云从芊玉指抠过他的玉带,勾起挂着的细绳,拿住坠在下的小荷包,从中拉出泛着莹莹光泽的玉扣,指腹轻捻,娇娇问道:“木大夫,哪的人呀?”
“京城。”沐晨焕垂目看了眼玉扣。
“噢,京城啊!”云从芊心紧,面上却作神往:“那可真真是贵地,小女子还没去过。”轻吐幽兰,逼近深嗅他身上的气息,看过那近在眼前的下巴,望进他漂亮的眸子里,媚眼如丝,幽幽细语,“我就是一商门女,没什么见识。您这玉扣漂亮极了,再有一回,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诱惑,把它摘了。”音落,手指一松,玉扣下落。
沐晨焕眼睫一颤。
云从芊脸上笑意尽散,后退一步,神色漠然地转身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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