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庵的素斋做得不错,云禾一家用完午膳见天露阳,赶紧下山去往庄子,生怕再落雨。

    新主家来得突然,庄子上毫无准备。管事路大山心里打着鼓,春种才结束,这时来别是想收回地自经营,那附近佃户们的日子可就难挨了。领主家到大院去安顿,一路上几回想问啥个打算,可又怕会惹不喜。

    自打入了庄子云崇青就在观察。当初爹把契书予他的时候,称赞过庄子管事,说是个地地道道的田把式。

    今日见着,果然一点不虚。他们到时,天都快黑了。路管事是被人从地里叫回的,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腿脚上沾了不少泥。手糙指壮,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皮子黝黑,笑得牵强,眼里透着忧。

    这庄子良田有近两百亩,稍薄一点的地也有一百三十亩,全被划分成一块一块的。庄稼种下去,近日春雨又浇灌得透,地上蒙了一层嫩绿。一眼望去,好看得紧。

    北边连着山丘,山丘也就二十来丈高。他爹买庄子时,打听了一下,知道那算山地,便费了些心思,将山丘一并买下,圈进了庄子。才多久,山丘上的杂草已被清理。

    看到摆放在屋檐下的树苗,云崇青开口问道:“路管事,这些是准备栽丘上的吗,都有什么树?”辨叶子,他只识出频婆、桃和石榴。

    “回小少爷的话,是要往丘上栽。”正想话头的路管事松了一口气,指着墙角那捆树苗开始介绍。

    “那是频婆树,咱北轲府的落山频婆脆又甜,个儿还大。这苗是俺领着几个佃户跑到落山那寻来的。边上是桃,南边的种…胡桃树也好长,俺家二儿媳妇会做胡桃酥糖,喷香,放铺子里不仅好卖,价还不低……”

    收拾好主院的路大娘,听着声跑出来就瞅老头子在头头是道地跟新主家说树苗,心放下了。替人管着庄子就不能油滑。主家和他们这些侍弄地的一样,看的是田里的收成。

    笑笑着上去福个礼,她就领着三个儿媳去忙晚饭。

    “丘上的杂草,俺只让人剐了一道,留着根。家里老母鸡已经在孵鸡崽子了。”路管事越说越溜:“俺打算把山丘那再圈一下,养几百只鸡、鹅。后村里羊娃子,俺也全定了。这些要是都伺候好了,一年下来能多赚不老少银子。”

    云禾点点头:“还是你想的细,安排得周到。”伸手拉住老路的胳膊,一道往主院。“话许在前,山丘那你放手刨。刨出利来,你得一成。”

    “哪能呢?”

    他们一家原就靠着管事的权,拿着六十亩良田在种。每年除去缴田税、上交主家的,剩下的一成半收成折成银子也有近三十两。再加年例和旁的一些小利,一年能攒下六十两银。一家子还落个肚饱。

    “就按我说的来。”云禾拍了拍他的肩,好庄头难觅。当初买这里,看的可不止田地。老路一家心眼实肯干,也叫他欢喜。以后要是有大庄子,他还想把老路一家弄去管。

    路管事没想到新主家一来,就允了个大利,连连搓手,舔了舔唇吞咽口气:“成,俺一定给您伺弄好。”见主家不是个苛刻的,犹犹豫豫还是把心里头的担忧给吐露了。

    “庄子地广,俺一家肯定照看不过来。以前的主家,也雇过劳力。可地不是自家的,那些劳力活儿干的糙,影响收成。后来就把地佃出去了,这些年下来,不遭灾,收成是一年胜一年。”

    云禾清楚老路要说什么了,扭头看向儿子。云崇青直言:“一切照旧,让那些佃户别担心。这回我们来此,只是看看。”

    “嗳嗳,那行。”路管事喜笑颜开,忙拱手:“多谢主家体恤啊,佃咱们田的几家都忠厚,家里要吃饭的嘴多,日子难。自打庄子换了主,他们没落一个安稳觉。一会俺就让俺儿子去打声招呼。”

    “好。”云崇青瞄了眼走在边上的姐姐,明天这庄子也不是他的了。

    晚上这顿,咸肉焖饭、鱼锅贴饼、野菇炖老母鸡汤、酸汤白菜,都用盆装。品相不怎好,但鱼嫩肉烂乎,味道鲜美。吃得记恩肚子滚圆,还想再来半碗咸肉焖饭。

    饭后,云崇青拉了姐姐绕着庄子转悠。

    “庄子不算大,但整得好。”转一圈了,云从芊就没瞅着张席大的空地。地里的麦子不密不疏,根根精神。苞米行间干干净净,连颗杂草都没。听路管事讲,等苞米长高些,还要在行间埋上豆子。掐掐手指,算了算。

    “一年你这净得要有两百两银。等山丘那再经营起来,翻倍不难。”

    云崇青认同:“这是用我几年间从公中分的利买的。”

    “我知道。”云从芊揽住弟弟,故作神秘地套到他耳边,小声说:“爹娘偷偷给我在京郊通州买了间铺子,你不知道吧?”

    推开她,云崇青掏了掏耳朵:“我跟你说那话,不是怕你误会,以为爹娘偏了我。而是想你知道这庄子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我有权处置它。”

    云从芊轻轻扯了扯弟弟的嫩耳垂:“怎么,要送给我呀?”

    “是。”

    还斩钉截铁?云从芊驻足,俯首看着他,温柔道:“你的心意,姐姐领了。但庄子你自个留着,姐姐真不需要。”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原打算等你出嫁时再给你。但你不是要开酒坊吗?酿酒需要粮食。”

    嫁妆?云从芊眸底黯然,他们不会真信了那签文吧?轻哂一笑,信吧。能快活谁想装一肚烦心事?拇指挠了挠弟弟的嫩脸颊,她不扫兴。

    “那…就等我出嫁时,你再给我。”

    这是以为自己不会“嫁”吗?云崇青眉头微蹙,没有坚持:“行,等你出嫁时再给你。”

    路管事得了话,心放肚里了。接下来的几日,人也不往主院凑,只好吃好喝地供着主家,自个带着人是该忙啥忙啥。

    千鲤池边喂过鱼,又爬了车头岭。云禾一行修整了两天,带着一车土产返程了。出游前以为半月能来回,可真走下来,直到四月初八他们才着家。一着家就发现气氛不太对。

    “四老爷四太太,你们可回来了。”守着云潭院门户的婆子愁眉苦脸。

    云禾先一步下了马车,调头扫过一圈,花草都已修剪过,就是感觉有点静。照着三嫂钟氏那好张扬的性子,不应该呀?转身撑一把媳妇,待儿女都下来了,招婆子进院子说话。

    缀在后的记恩,两眼没闲着。云大叔家的宅子很新,跟石家屯老地主家一般样。檐下带长廊,院里横竖两道铺的石砖,四拢小地,各有播种。

    心里嘭嘭的,以后他就住这了!没有生怯,两眼水亮,对将来充满期待。停步在西厢,把怀里的包袱放檐下,然后随强大娘去后门卸车。

    晓得有事发生,云崇青和他姐并没急着回房,跟着一道进了正屋。

    李婆子前脚刚跨入门槛,就立马道:“四老爷四太太,这回三房要没脸了。”抹了把嘴,叹声唉。“七爷的婚期眼瞧着就到了,可这当口新娘子却换人了。”

    “啊?”王氏愕然,与当家的对视一眼:“快说,怎么回事?”

    “具体的老奴也不清楚,只知道如意还是如意,就人不是原来的人了。几天前,大老太爷归家,三太太一脸笑去了主院,不过两刻,就哭着跑出来了。七爷当晚还去了后桥口,一夜未……”

    “嗯呵,”王氏打断李婆子,看向站在门边的一双儿女:“让厨房备水,你们赶紧洗洗,一会咱们去合颂院,给你祖父祖母请安。”

    “好。”知道什么事了,姐弟也没想再留。后桥口,是三泉县出了名的烟花地。一夜未归,能干什么?

    出了正屋,云从芊与弟弟分两头,到东厢时蓦然回身,望向对面。云崇青拎起记恩的包袱,抬首见五姐冷脸,不由大声问道:“怎么了?”

    她的弟弟会像爹一样,娶自己个心悦的女子。云从芊颜开:“没事,进屋吧。”

    李婆子说话的声不小,还能传入耳,但她却不想再听了。仁哥买什么醉啊?只要是邵家的丫鬟,娶谁不是娶,表了忠心最紧要。觉着没脸了?可云家在邵氏跟前什么时候有过脸?

    “姑娘。”春画早捧着湿巾子等在门口了:“你们这趟出门,怎么带了个小和尚回来?”

    接过湿巾子,云从芊拭了脸又擦了擦手:“他叫记恩,不是小和尚了。暂时就在西厢住着,以后会搬去五严镇。”

    见姑娘神色不佳,春画没敢多问,把巾子淘洗一遍晾好,便随着进了绣房。

    “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奴婢给您把夏衫做好了。又绣了十只荷包,十六张帕子。老太太屋里的花娘子说,待七爷成亲后,您八成得要跟着去邵关府拜见。那这些就得准备起来。”

    “劳累你了。”云从芊坐到绣架后,看架上绣了一半的青竹林。

    “奴婢在家守着,一点事都没,做这些正好。”

    “春画姑娘。”

    屋外强大娘唤,春画忙出去把姑娘的行李拿进来,然后一边收拾一边说起近日发生的事。

    “马车才走,三太太就闹去了合颂院。隔天上下都知道老爷被二老太爷训斥了,还讲这趟老爷就是带十二爷去见庄子管事的,以后十二爷不能再在家闷头读书了。”

    青哥儿在自家读书,吃喝娘老子的,碍着谁了?云从芊轻嗤,养在笼里的鸟还知道往外飞,比族里有些人可出息多了。

    “前些日子,修剪宅地草木。三太太就没个闲,打扮得比蝴蝶还花,到处走,一口一个‘我家如意’。不夸张地说,咱这片地窟窿里的老鼠,都知道如意是邵府老夫人院里伺候的丫鬟,很得老夫人欢心。那得意劲儿,得有八丈高,快杵着天了。”

    春画都替她尴尬:“现在好了,铁打的‘如意’,流水的人儿。”手下一顿,凑到姑娘耳边,压着声说,“奴婢昨个跟主院乡婆子一道去的南市。听乡婆子嘀咕了一嘴,七爷原来的媳妇爬了主子床。”

    什么?云从芊诧异。邵家不是百年的书香门第吗?晚辈想女人是想痴了,竟敢动到长辈院里?这名传出去可不好听。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太太之前太得意了?原事情掩一掩就过去了,反正咱们中也没几人见过如意。可没多大会,大家伙都知道七爷媳妇换人了。七爷憋闷地都去了后桥口喝花酒。一大早自咱们院前过,哎呦,那酒味混杂着脂粉气,都呛鼻。”

    云从芊翻着线篓子:“这些话屋里说过就行了,别再往外吐。”

    “姑娘放心。三太太正两眼瞪着,要逮人杀鸡给猴看。奴婢可不傻。”

    春画话才说了不到一个时辰,三房就哭天抢地闹起来了。等云禾一家到合颂院时,里头正打着官司。五房两口子带着小闺女从嫣也在。

    崇孝媳妇跪坐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祖父、祖母,母亲因着七弟的事,心里堵着气。孙媳知道,是再三避让。可母亲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寻了个由头打了孙媳屋里人……咻她哪是在打下人啊,这就是在打我的脸呜……”

    榻上,云忠恒黑沉着脸,双拳握紧放于膝上。老太太齐氏歪着身,一手抵在榻几上,撑着额,双目闭着,眼角闪着水光。

    “我不分青红皂白?”钟氏脸胀红,两眼勒大,气狠狠地说:“把崇仁的苦拿来当笑话看,这就是你做嫂子干出的事。你一个大宅院走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不懂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替你臊得慌。打你嘴碎的大丫鬟怎么了?我没连你一块打看的是崇孝的面儿。

    哭爹喊娘的,你倒是跑去邵关府告呀?老夫人不赏你顿板子,日头就是打西边出的。还理儿?主子打下人,需要什么理?”

    跟在爹娘身后进屋的云崇青,听三伯娘言之凿凿,不由再次感叹邵氏调·教人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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