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沐宁侯夫人领着三儿一家去了云府探望。韶音的惨死,也是她心头的一块不平。今天虽说出了口恶气, 只太晚了, 可怜人回不来也看不到。
“温垚…哼,我真是佩服他豁得出去。听你姨父说,那么大年纪了, 在朝上又是淌眼泪又是磕头悔不当初的。从头到尾, 嘴上喊着错在他,可却将害人的罪全都推到温曾氏身上。他是忙在外,对内疏忽。温棠峻呢?被他娘骗了。一家子全好人,就温曾氏一个歹毒。”
婆母已经在永安堂骂过一通了, 云从芊也觉可笑:“说句到底儿的话,温曾氏哪来的胆子敢毒害在做月子的儿媳妇?还不是因为温棠峻不在乎姨母,怨憎姨母, 温垚这个当家人没个清正严明的风度?”
王氏点首:“最大的罪, 就在温垚身上。”
“照温家那风气,像我这样的, 就是得进门,也活不了几天。”云从芊心疼她弟妹。
正剥胡桃的沐晨焕,抬起首:“要娶你是我的意思,我在你之前没心上人。”
“提到你了吗,插啥嘴?”云从芊闹了个脸红。自打闺女说再生一个, 最近这人是越来越放荡了。
他爱妻是越来越凶了,沐晨焕弯唇,将剥好的一碟胡桃仁递过去。
夫纲不振啊!云禾笑了, 屋里几人也跟着乐。看姐姐、姐夫蜜里调油, 温愈舒都有点想她夫君了:“对了, ”扭头看向姨母,“我在京里生活了十几年,过去跟曾家长辈也赴过几回宴,怎么对冠南侯家女眷一点印象都没?”
这个府里以往就留意过。沐侯夫人道:“都是跟着太·祖打江山的,大雍才建国那一二十年,大家还没那么深的计较,倒是有儿女结亲的。后来…日子久了,君臣之别愈发深刻,咱们这样的人家就多了一些忌讳。”
沐家娶妻,少有出自勋贵或大士族,多是一般门户家里品性上层的姑娘。镇国公府、孟安侯府也一样。自刎在诏狱里的辅国公韩钰,倒是娶了个刁家姑娘。可那姑娘,并非她堂舅亲生,而是在南边认养的。
“冠南侯府行事比段、沐、韩、孟四家还要低调、谨慎。他家开武馆的,跟武将都合得来,但却未生过与谁家结亲。过去咱们也只是以为姓冠的警醒,现在看,不尽然了。”
温愈舒细思,大家女子,背靠强势,难掌控。这不是野心勃勃的冠家想要的。
冠家密谋这么多年,内院没出事,无外乎三点。一是娶同伙族里女儿。二、不是同伙,应也好掌控。三、少有孑然一身的人。女子身后有家族门楣,冠家这样的,一旦暴露,九族全覆。她们除了帮着隐瞒,同流合污,没有后路。
“冠家女眷病逝的多吗?”问完温愈舒就觉自己傻,皇后宫里宫女都能换,更何况自家府里的妇人?
在兵部待了一下午的沐宁侯,傍晚绕去了翰林院,与云崇青一道回了喜燕胡同。竹铃居摆膳,说对冠南侯府的猜测。
“完颜氏?”沐宁侯不意外,但脑子里有个影:“孟元山胡姬是蓝灰眼?”
“是。”云崇青倒酒的手顿住了:“您想起什么了?”
沉凝几息,沐宁侯蹙眉道:“少时,祖父予我们一群男娃说悠然山战事时,提到过一个蓝灰眼。那人确是姓完颜,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
沐晨焕从不怀疑他爹的记性:“这么说冠家从一开始开武馆,就不是为营生?”
“昨晚睡下,我与愈舒又从头捋了一遍。”云崇青给几人斟满酒:“完颜氏在凌太主那吃了大亏后,并没有放弃入主中原,一直在伺机。冠家这一支南下,应是于凌朝文帝之前。那时,乱象已显。相比集军强攻,派人潜入慢慢蚕食,乃上策。”
记恩接上话:“只完颜氏没想到,凌朝倾覆得太快,守悠然山的沐家又投了异
姓王,草原上乞颜悍部也愈发厉害,终他们未能南下。”
“然后大雍国力日渐强盛,金却被乞颜悍部和西夏屠戮瓜分。”全连上了,沐晨焕佩服小舅子:“冠家这么执着,你们说他祖上会不会就是姓完颜?”
“肯定的。”记恩夹着只咸香小猪蹄:“但估计邵家就是个随兵。”
莫大山锁眉:“我现在担心的是,金朝残部已投奔冠家。”
“这个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沐宁侯倒是不怕:“侯府会再仔细查查冠家的姻亲。”
云崇青认同:“姻亲也许不尽是同谋,但里面肯定有。”邵氏呢?冠家跟邵家几乎没往来,这是邵家地位不一般,还是仅在边缘?
他趋向于前者。
啃完一只小猪脚,记恩喝了口汤:“等沐二哥回来,我问问汕南那的情况。没意外的话,年后出正月,我给你外放的方向。”
“好。”云崇青端酒杯,敬沐伯父:“多谢您在朝上替我岳母说清冤屈。”
“这是应该的,韶音助我沐家良多。”沐宁侯痛惜,举杯祝祷:“愿来世她投生男儿,不再受困于高墙。”那样足智多谋的一个人,生作女子,又陷在豺狼窝里,太苦了。
闻言,莫大山三人也端了杯:“同祝。”
夜半起风,清晨落雪。京南郊一骑白马缓缓行,马背上坐着位白衣公子,双目闭合着,似睡着了。眼睫长而浓密,鼻若悬胆,寒凉之下唇朱红。墨玉束发,肤比白瓷。雪弱不惊人,才掉肩头,就被风带走。
走了半刻,白马拐入岔道,至寒山脚。寒山脚下有农家,农家没起墙,只用篱笆围。一袭黑衣抓了白日打鸣的公鸡,正要杀。见着来人,弯唇笑之。
“把你的蝉翼借我一用。”
马背上白衣青年睁开眼睛,清冽无波:“你还是回屋拿刀吧。”跳下马,也不走门,直接跨过篱笆。
黑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没少胳膊断腿,转身往土坯厨房,拿了刀出来,走到篱笆那,快速地拔了公鸡脖下的一撮毛。
“京里最近很热闹。督察院左都御史冯大人,弹劾勐州谢家、西平朗家谋杀陈溪娘,企图侵占盐枭陈家不当财。我那个佛口蛇心的后娘,还跑去云修撰府上。云修撰妻子都没让她入府。”
白衣青年背手迎风站着:“所以谷晟十二年陈家金库被盗案被翻出来了?”
“是。”黑衣男子给鸡抹了脖子,就丢开手站起身,转面向东方:“我爹上折子请立罗冬阳为世子,皇帝没允。”
“不错,这位比他爹眼明。”鸡扑到脚边,白衣青年仍站着不动:“等承继了西顺侯府,你别忘了与我的约定。”
长吐一口气,黑衣男子,即罗东闻,耷拉下眉苦笑道:“不敢。”欺君都不敢欺他。砍头也就腕口大的疤,而边上这位多的是法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年前还要去兰凌吗?”
白衣男子眉眼柔和了些微,语调没那么冷了:“要去的。”
“真不见见韩东林?”
“不见,他是明亲王的狗。韩家人除了我和我娘,都在漠河劳役。”白衣男子神色淡漠,眼中阴晦:“我找到炼制肉傀儡的人了。”
罗东闻吞咽了下,两眼不敢斜视:“终于找到了。”
轻嗯一声,白衣男子垂下眼睫,逗弄趴在玉带上睡死的白色肉虫,幽幽道:“能逃去哪里?按照我娘定下的族规,我把白玉的子孙寄养在他们心经里了。”
若非他娘那张脸与自杀的大舅似了八分,又要争夺巫族族长之位,乌家人可逍遥不了这么久。
“悦尚韩,我给你烧鸡吃吧。”大冷的天,阴气沉沉的,他实在怕听这些。不等回应,闪身过去,抓了快不行的鸡就疾走向厨房。
“我想要认识沐贵妃。”
脚下一个磕绊,罗东闻摔地上:“你想要干嘛?”
“查乌家用来炼制肉傀儡的死胎。”
“乌家没招。”
“说不知道。他们只是炼制。”
“沐贵妃是你想认识就能认识的吗?”
“她不是有个儿子吗?”
“别,那是沐宁侯府的外孙。谷晟二十年,辅国公府出事时,沐宁侯的二弟沐广辽沐教头还给求情了。当时朝上,除了刁家,也就沐家、段家敢给你外祖家说话。”
“你紧张什么?我是寻仇,不是找死,不会妄动。”悦尚韩转身,来到罗东闻身边蹲下,正经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个会一言不合就滥杀无辜的魔头?”
那还不是您给的印象过于深刻了?罗东闻扯起嘴角,笑着摇摇头:“不是不是。”也就在他处置吃里扒外的下人时,这位不知从哪突然窜出来,丢了只…白色肉虫在下人身上。然后…他不愿去想了,反正从此两人之间就有了高下。
“我要认识八皇子。”
“小的至多只能带您认识云修撰,八皇子小舅母的弟弟。”旁的谁,他真够不着:“您别嫌弃,就我这名声,去找云修撰,都是对不起人家和人家媳妇。”
悦尚韩知道云修撰:“也可。什么时候?”
“让我仔细思虑思虑,谋划谋……”
“翰林院,我知道在哪。”
“您不是要去兰凌吗?”
“不急,来都来了,我总不能就见了你吧?”
“您既知道翰林院在哪,那还用我带…”
“要。”
“我名声在外,与你一同出现,不好吧?”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怎么想让我扮成你那个随侍吗?”
“没有没有。”
在翰林院查阅书籍的云崇青无端端打了两个喷嚏,常俊鑫顺手递了热茶过去:“藏书室寒凉,你也多穿点。”
他不冷。云崇青接过茶,吸了吸鼻子,很通畅:“嫂子家跟和泽盛家会继续往来吗?”
“走礼吧。”常俊鑫翻着书:“你嫂子家不就是我家?”
那老丈人的媳妇不就是岳母吗?云崇青轻笑:“盛家老宅还有主子吗?”
“当然,祠堂还在济阳。”常俊鑫抬眼:“而且咱讲究个落叶归根,老宅怎么能没个主儿守?”转头向右,“你问盛家做什么?”
“只是好奇。”云崇青眼离书回视:“皇上的第三只钱袋子,你不好奇吗?”
那倒还有一点。常俊鑫目光复又回到书上:“以前我跟你一样很好奇盛家啥样,人走出来是什么气派。可自打钱行给我家送了贺礼后,我就突然间觉得他们也是俗人。”
“正常。”云崇青不再问盛家了:“最近大富大贵还好吗?婳姐儿和糖包常念叨她们。”
“一样,她们还惦记着小姐妹一块吃席的事。”常俊鑫想等开春了,再约着一块去踏青:“你觉得皇上什么时候换户部尚书?”昨天有人看见崇青娘子去陶舀胡同了。温家真的比过去差得太远。一屋不扫,何谈为君分忧为民请命?
云崇青眨了下眼睛:“讨完金。”
他也如此想。常俊鑫现在就相当期待谢朗两家主事人押金赴京的场面,二十五万金啊,一定非常震撼。
雪连着下了两天,也没影响到大理寺办案。西顺侯原配谢朦圆之子罗东闻被传唤了。
“大人,小子母亲的嫁妆都由谢荃娘掌着。嫁妆册子,在外祖大姨太太手里。”
“大姨太太?”沈益蹙眉,已逝嫡女的嫁妆册子竟由一个妾室拿着,谢氏这做派还真叫他看不懂。
罗东闻扯起嘴角笑之,尽是无奈:“小子
外祖的大姨太太,正是谢荃娘的姨娘。外祖母早在小子周岁时就过世了,外祖父也没再娶,后院都由大姨太太管着。”
“你母亲的嫁妆理应归你所有。”沈益也是做个提醒:“既然你不知道,那本官再传谢荃娘来问话。”直呼其名,是因谢荃娘虽然被扶正了,但身无诰命。
“大人辛苦了。”罗东闻退后两步,才转身又回头:“大人,小子有个不情之请。”
今日见过本尊,沈益对西顺侯这长子改观不少:“你说。”他身姿端正,行止有度,言谈从容,不似外界传得那般恶劣。
“若母亲嫁妆要用来填补谢氏所占不当财,可否容小子留一两件小物,做个念想。”罗东闻拱礼:“小子可折银替之。”
“如真到了这一步,本官允你。”
“多谢大人。”出了大理寺,罗东闻展颜,眼里星光熠熠。不用抱侥幸,他娘亲的嫁妆铁定是保不住了。仰首望天,还有阴沉。多说谢荃娘是作媵妾,陪嫡姐嫁入西顺侯府的。
真相是,十四岁的谢荃娘在随嫡母探望将要生产的嫡姐时,与姐夫有了首尾。为了两家名声,他娘亲都被气得早产了一月,还得给那对奸·夫淫·妇擦屁股。怒火攻心,又落得产后血亏,从此大小病缠身,终没挨到他长大。
谢荃娘…罗东闻目光幽冷,被扶正时,为表对嫡姐的敬重,拒绝了请封。
没有诰命在身,一会被传,她得跪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三品大吏,她跪一跪,不算没面儿。
儿子请封世子被压,到手的嫡姐嫁妆也没了。十几年伏小做低,又费尽心思地陷害他,不想没到最后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甚好笑!
只罗东闻没能笑多久,拐个弯即见迎面来的白衣青年,顿时脸僵,好看的剑眉慢慢往下耷拉,他不是去津州了吗?
走到近前,悦尚韩嘴往右努去,示意他回头直走,往翰林院。
“咱们就这么去翰林院不好,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罗东闻抬手摸自己的脸,眼盯着悦尚韩那张俊脸,这要再加上云修撰那张…哎呦,若被个脏心思的人瞧见他三凑一块,不定得传出什么。
悦尚韩不理他,兀自越过,右拐直走。
在原地踢了踢雪,罗东闻大叹一声,回身跟上,小声嘀咕:“云修撰三元及第,名满天下,又是沐宁侯府小舅爷,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我自己脏就算了,不能污了人家。一会帮你把人叫出来,我便离开。”
“你就打算一直脏着?”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悦尚韩走得慢悠悠。
“我不急着洗清白名声。”罗东闻以为现在皇子都渐大了,以后朝里争斗只会越来越激烈。他不想掺和。
悦尚韩手背到后:“等我认识了云修撰,见到了八皇子,帮你看看。若是个好的,你就投效他。”
刚想什么来着?罗东闻脚步放慢,他要离这位远点。
走了足半个时辰,他们才到翰林院。也是巧,正逢云客满楼来送午膳。云崇青拿了膳盒往回,听到有人叫他,转身看去。
悦尚韩上前拱礼:“冒然来打搅,失礼了。”
看了一眼丈外叫他的那位青年,云崇青目光落到白衣男子身:“我们不认识。”
“我外祖母姓刁。”
云崇青双目一紧:“兰凌?”
没直接回话,悦尚韩弯唇笑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稍等,我把膳盒送进去。”云崇青大步进翰林院,将午膳交给苗晖,让两人先吃,不用等他。再出来,已不见另一青年的身影。与白衣人走离翰林院十丈,驻足在空旷地。
“你外祖母出自兰凌刁氏?”
“是,”不过非亲生,而是曾外祖奉旨巡查南境时在黑水林里捡的。
也是稀奇,捡个女娃后,成亲七年没开怀的曾外祖母有喜了,五年抱三。看着云崇青,悦尚韩在思虑要不要告知他外祖父的姓氏。
“你找我有事?”
悦尚韩决定还是告知,探一探:“我外祖父姓韩。”
韩?云崇青盯着人。据他所知,辅国公韩钰并无女儿。
“我外祖母身份有些特殊,头胎若是女儿必须送回母家。”至于哪个母家,悦尚韩没说,手轻抚玉带上的白玉:“这点你可以回去跟沐宁侯夫人确定。”外祖母的头胎是对龙凤,也因此,他娘逃过一劫。
“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找沐伯母?”云崇青已经信了他八分。
悦尚韩垂目:“她也不容易,我不想去打搅她。”
那你还让我去找她确定?云崇青又问:“你找我有事?”
“嗯,我想见八皇子。”
云崇青嘴角抽了下,他可真敢说。
“我看你还是去劳动沐伯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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