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也思虑了起来。南泞陈家案的案宗里,有记载大理寺寺正丁忧,但没有钱坪述的这么详细。现在结合樊仲调川宁薛家案案宗之事,味道就变了。
查南泞私盐,樊仲却去调川宁薛家案案宗,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薛家案起了疑?薛家案谁办的?前冠南侯冠铭飞。之后大理寺寺正服孝,樊仲下南泞。这是否是有人有意为之?
另,查南泞私盐,是冠文毅首先提出。
“皇上,文昭十三年薛家案,冠铭飞向朝廷上缴了两百三十八万两银。谷晟十二年,陈家金库被盗五十余万金,这还不包括谢朗两家的二十五万金。”
钱坪叩首:“臣以为冯威早朝质问合理。文昭十三年薛家案,到底是冠铭飞盗银被马良渡发现,还是马良渡盗银被冠铭飞擒,臣请皇上三思。”
川宁薛家,偷占两处银矿。皇帝眯目,右手中指压上朱笔。马良渡、樊仲,贤文。辅国公府,良将。
一刻后,方达送钱坪出宫:“您老今天辛苦了。”若非他跑这一趟,让陈家案子有了另一种可能,御前的日子还不定到哪天才会好过。
“食君禄忠君事,老夫也是怕万一。”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贼子,谁不望天下安平?钱坪叹气。
“钱老高风亮节,咱家敬佩。”方达说的可非体面话。朝里像钱坪这般不立学派不收学生的学究,也就谭立弥了。张方越,虽有太傅之名,但道早走偏了。
“老夫汗颜。”
乾雍殿静寂。皇帝背靠着龙椅,双目闭合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云崇青气息很轻,笔下有力。过去好一会,皇帝抬手捏了捏睛明穴,睁开了眼睛:“刚钱坪的话,你也都听在耳里。作为陈溪娘的外孙女婿,你来给朕说说这事儿。”
云崇青一捺落定,搁笔走出书案,到大殿中央站立,上拱手:“皇上,微臣一直在想陈家金库被盗的那五十万金哪去了?”冠南侯府也许能制造蛛丝马迹,指向先帝。但五十万金不是小数,就是流进先帝的私库,也会留有痕迹。
一针见血。先帝私库,皇帝最是清楚。
“微臣还听韦阿婆的儿子飞羽提过,陈家金库被盗的那晚,是由南齐门大营的兵把守。且与樊仲一起消失的还有十几兵丁。臣在想时任南齐门大营总兵的韩钰,是不是也曾追查过陈家案?”
云崇青在试探,试探皇上是不是真的像自己猜测的那样,误以为是先帝设计,在残害功臣?
皇帝也有此想。若是,那南泞陈家案、辅国公府肉傀儡案,就与川宁薛家案连上了。连接它们的线,便是冠家。文昭十三年至今,六十一年。冠家藏了六十一年,甚至更久。
深吸一口气,慢慢长吐。皇帝试着平复心绪,只点着朱笔的手不听话。承受颇多的朱笔,啪一声,拦中断裂。
有了怀疑,再回头看。冠岩承跑到北陵,冠文毅极力反对释兵权。还有,沐宁侯府镇守悠然山时,粮草总会被不明来历的势力抢劫。沐宁侯夫人的父亲,就是为护粮草死的。
看来…冠家早就盯上悠然山兵权了。
云崇青不再多言。明日早朝,会再议陈溪娘案。疑臣不用,况且冠文毅还是北角山大营的总教头。
“别抄折子了,陪朕下盘棋。”“臣遵命。”
宫人见皇上坐在龙椅上不动,便利索地收了龙案上的折子,摆棋盘。云崇青颔首走近龙案。
思虑清楚一些事,皇帝心情仍然差极,但要比上午好些。相比先帝戕害开国功勋,明显是处置冠南侯府谋逆,他更应手,没多少顾忌。
“你提议注重蒙学,朕深以为是。幼教不成,大时难佳。朕欲以圈囚牢之财,投建学府,你以为如何?”
“皇上深谋,微臣鞭马难及。”云崇青认同:“优教在先,早知是非,守礼守制,囚牢少犯。”
见思得肯定,皇帝露笑:“编《汇思》不比编《雍和字典》繁琐,待事例征集完毕,集翰林之才学,至多也就耗费三两个月。你想好外放到哪了吗?”
“大雍幅员辽阔,东至花骊山,南到群千岛,北边七梁峰,西边石海关,微臣都想去看看。”棋盘摆好,云崇青请皇上先。
话说的不错,中听。皇帝指在龙案上点了点:“你先行。”
云崇青不拒绝不惶恐,拱手行礼:“微臣多谢皇上相让。”然后不拖沓,直接取一黑子盘中落下。
“在南川择一地如何?”皇帝白子贴着那枚黑子,抬眼看向对面。云崇青心绪平稳,也不装糊涂:“皇上是想要微臣代您看看川宁私矿被整治后,当地民生如何?”
不提查矿藏,只说民生。皇帝不掩满意之色:“不去川宁,但也不会离川宁太远。响州府怎么样?”
大雍地域尽在云崇青脑中,响州府处南川西北部,多山岭,不是什么富庶之乡,但距川宁仅百里。
“微臣一切都听皇上安排。”
皇帝也是临时起意,但既脱口了,自是有打算:“如果放你去响州府,你要怎么为民谋生?”
“考察地况,修路。”云崇青棋艺不错,也看过皇上与八皇子对弈,知道自己较之皇上还差一截,故手下布阵无顾虑:“臣以为路于地方,如人之经脉。不通,衰矣。畅流,盛气。”
皇帝就喜欢有见地的臣子:“不错。你回去将《汇思》蒙学册事宜好好写个章程出来,上呈于钱坪。朕记你一功。”重幼教,计在长远。他无偏颇。
有了实实在在的功劳,响州府又非什么好地。云崇青当个五品知州也合适。等他用个一年半载考察完地况,把路修好了,政绩上显著,升知府正好。
一府主官,行事上就便宜了。
云崇青心喜,皇上话都说得如此直白了,他当从命。落下手中子,退后一步行礼。
“微臣谢皇上隆恩。”
“起吧。”
等一盘棋分出胜负,殿外红霞已铺满天。云崇青离宫时,天近黑。回到府上,洗漱后,与媳妇往乐和堂。快百日的小圆包,最近觉少了些,是愈发机灵。晚饭时,由亲爹抱坐腿上,两眼滴溜溜地盯着桌上菜肴,小嘴裹啊裹。
“下午在乾雍殿,皇上跟我提了响州府。”
响州府?记恩有些意外,夹菜的手顿住了:“不是都说大理寺在查的那案子,要不了了之吗?”
响州府什么地界儿?到处是荒山野岭,但脚一跨就着川宁了。皇帝没计较,绝对不会想着那旮旯窝。
温愈舒不疑,心里已经在想要准备些什么家什。云崇青夹了块红烧肉,在小圆包眼前溜一圈,笑着说:“怎么会不了了之?”
“有你这么当叔父的吗?”记恩低头看他胖儿。哎呦,也不知道是不是闻着味儿了,小肉嘴裹得更凶。“响州府于旁人许不是个好去处,但对你来说,确是个好地。原我也是想你往南川那靠,正中下怀。”
儿子的前程,云禾关心,可也知道自己没大用,只能在一些小事上周全周全。
“明天我去问问,看能不能打几辆大马车。从京里去响州府,水路仅到洛林。马车要舒适,还是坐马车少折腾。”
温愈舒正思虑这事儿:“那就麻烦爹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王氏慈和:“一去响州不知几年回,你也尽早收拾起来,差什么就说。既有时间门,咱们都备妥当。”想要抱孙子,是肯定得把两口子团一块儿。
“好。”
嫦丫扭头看了眼相公,有点犯迷糊:“我呢?我要一道收拾吗?”
“自然是一道。”记恩玩笑:“我去那方看看有什么财路。”再找找他爹。
云崇青在考量,要不要从老宅那寻个得用的?说响州府地偏山多少出产,这是体面话。难听一点,就是穷山恶水。
穷山恶水多刁民,他需要一个圆滑人儿。
这夜,京里许多官员,因着早朝的悬而未决,不能安枕。首数冠文毅,白日在北角山大营练了一天兵,临近戌时才着家。伯仲与冠岩骁等在隽鹰堂檐下,厨房摆了晚膳,三人都没心思用。
“早知会如此,就该在过年时寻个机会,了结冯威、沈益。”
“这乃下策。”伯仲否定了冠岩骁:“此二人并非微末小吏,岂是能随便动的?动了,就是在向朝廷、向皇帝挑衅。”
“伯仲说的对,越是这个时候,我等越要镇定,不能逞匹夫之勇。”冠文毅也是没想到冯威、沈益竟大胆至斯。皇帝今早反应,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事迹上、案宗上,他都留了后手,将矛头指向先帝。
按理,皇帝不会再追究下去。但怪就怪在,冯威提及了川宁薛家案。这便大不妙了。也是他当年错了一手,该将户部那几个一并杀了,捂死陈家金库里的黄金。
现在懊悔,无济于事。他们得考虑明日。
伯仲品着主翁面上的神色:“皇帝没有证据,即便生了疑心,一时也不会动侯府。”他也是今天听闻早朝事后,才大悟。主翁大计,不止在世袭罔替。
冠岩骁像是听了个笑话,冷嗤一声,尽是不屑:“先帝抄辅国公府时,也手无实证。”《雍实录》上还记载着,当年异姓王封宜,被凌末帝囚于安罗城时,韩典仪,即第一任辅国公韩枫的父亲,与其胞弟,领千名府兵相救。
此类事,不止一回。凌朝覆灭,韩枫的二弟,护封宜往津州,被凌朝残势一箭穿心。还有韩枫的嫡长子韩时一,也是为护封宜死的,死时还不满十五。
乱世时,自家亦派了死侍暗杀过封宜。可惜,韩、段两条忠犬护得紧。
先帝逼死韩钰父子六人时,是将《雍实录》与封宜遗旨忘得干干净净。封宜遗旨公告过天下,韩、段、沐、孟四爵,世袭罔替,非谋逆不可夺不可杀。先帝没杀,逼死而已。
借先帝手拔除了韩氏一脉,冠文毅过往常因此自得,可此刻却不愿听:“今日钱坪进宫了?”
“是。”这事冠岩骁没多大在意:“在进宫之前,钱坪去过翰林院,问询了一些《汇思》修撰的事情,未久留。然后回了东阁,查阅了几本书,便进宫了。”
中原人,诡计多端,从御前选人足可见。
虽然御前侍卫多是出自南齐门、北角山两大营,但里面还混了一些自悠然山、南境、北孟关退下的强兵。这些兵,来历可查,但保不了真。谁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皇帝暗卫?
皇家也从不隐瞒,御前伺候的人里,藏了暗卫。曾经,他曾祖父试过埋人进御前,可是人埋进去不过一几日,就无故消失。一次、两次都这般,之后便不敢再往御前塞人了。
故,御前的事,除非皇帝不在意亦或有意,否则外界难察听。
冠文毅不放心:“钱坪跟樊仲是同科。”
“咝…”伯仲想起一事:“去年在黄三书斋,钱大学士买了一本谷晟元年修撰的《辞集》。”
隽鹰堂里,一时沉寂。三人都摸不准,钱坪当这时进宫为何?
同他们一般心神难定的还有瑛王、现王,瑛王是因幕僚孟夫子午时出府,至今未归。他倒不怕孟夫子死在外面,就怕其活着落到旁人手。
“再去找。”
侍卫俯首:“是。”
而现王呢?除了懊憾没将冯威拉下,还在想着是不是该再病一病,将他与冠颜婷的婚期往后拖一拖。最好拖到冠南侯府出事,婚事作罢,让父皇愧疚于他。这样一来,许自己的王妃还能更上一层。
镇国公的嫡长女段冉怡明年就及笄了,尚未有婚配。
次日,武源门外依旧百官齐聚,只人群之中,少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龙虎将军席税虬身后的冠文毅,目光扫过几个王爷,嘴角一抽,眼里饥色浓烈。
现王不是好全了吗?今日竟缺朝了。
武将首的沐宁侯,今晨已收到记恩的传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崇青推测,此时活撕了冠文毅的心都有。
韩、段、沐、孟四家寻常不往来,但因着所处的位置,他们惺惺相惜,是实不愿哪家出事。
唇亡齿寒,映照在四府,浓墨重彩,人人心知肚明。可先帝……
咚咚咚…鼓声响,宫门开。百官收敛神色,抬首挺胸。冯威深吸一气,昨日钱大学士进宫了,是方公公送出宫门的。钱大学士在意陈溪娘案。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已有定夺?
进入太和殿只一刻,皇上就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昨日的烦忧,经过一夜,都平复了。皇帝这会心境良好。
文武退到左右,大殿安静。方达看各人愁眉,却不见有谁出列,不禁扁了扁嘴,敢情还要让他催一催。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冯威正想抬步,余光瞥见京机卫统领庄千宁阔步走出,立时静心。这位是圣上幼时伴读,亦是心腹。
“皇上,臣请撤换北角山大营总教头冠南侯。”
“臣附议。”孟安侯正等着这话:“北角山大营,关乎京城守卫,马虎不得。”
冠文毅学了沈益,走至大殿中央,屈膝跪地,强声道:“臣无罪,冠南侯府无罪,还请皇上做主。”
“空口无凭,人心又隔着肚皮,你要我等怎么相信你冠家清白?”孟安侯混不吝是出了名的。年轻时,吃醉酒在盛景赌坊里输了两百两银子,愣是赖那赖了半个来月。又吃又拿,最后还要回两百五十两银。
也是自那起,盛景赌坊见着孟安侯上门,宁愿歇业一日,也不接待。
冠文毅拧眉:“老侯爷,是你们在质疑冠家。要拿证据,也该是你们先拿。”
“那你先解释解释,川宁薛家一个偷采银矿的,为何会比淘私盐的穷那么老多?”孟安侯斜眼下望。
冠文毅强压心中蹭蹭上蹿的怒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见过陈昱之,那就是个悍匪。”
是说薛家胆小?孟安侯冷笑:“胆小,就不会偷采银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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