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怪我…云大人有所不知,玉祁、中意皆十分热衷书法,对你是仰慕已久。知我今日要在此宴请你,故早等在楼里。我这是赶也赶不走啊…”
梯·子架上了,甘玉祁顺溜往上爬:“贸贸然来,唐突云大人了。一会某自罚杯,给云大人赔个不是。”
“覃某今日带来一两好茶,宴后亲自煮来给云大人赔罪,还请云大人原谅一回。”一点脸面不给李文满,不愧是背靠沐宁侯府,底气足得很。只响州府不是京城,也望这位云大人明白。覃中意厚唇微扬,显得有点憨厚。
这类场面,云崇青前生见多了,指勾了挂在玉带上的青竹小珮把玩,漫不经心地问:“一位做何营生啊?”
甘玉祁瞄了一眼李知府,见其赔着笑,心里也有计较,嘴上不敢迟疑:“回云大人的话,甘某祖上是个匠人,专给人打打精细物。积攒几代,好容易开得几间铺子,给客人制些新颖的金银首饰,混口饭吃。”
“只打金银器,不卖吗?”云崇青平静无波的桃花眼,望着甘玉祁。
要说这云崇青年纪也不大,可不知为何,甘玉祁对上那眸子觉渗人得很,不由吞咽了下:“云大人玩笑了,银楼哪能不卖金银呢?”
“那就不是只混口饭吃了。”云崇青面上转暖,移目看向另一位:“覃兄呢?”
经了甘玉祁,覃中意不敢轻心:“多谢大人高抬,覃某祖上居新厉山。想必各位都知,新厉山最出名的便是黄梨木。覃家就吃这黄梨木。”
云崇青点了点首:“新厉山那修了路?”
“没有。”覃中意面上的笑带了几分苦涩:“所以说是小买卖,全靠劳力把实沉沉的木头往外运,利薄得很。但要罢手不做,却是不能。新厉山那一片,许多人家指着这吃饭。”
“真是如此,那本官一会得敬覃兄一杯。”云崇青温和:“就为了…”沉凝两息,意味不明,“新厉山的百姓。”
覃中意心头一突:“大人抬举了,谭家也是想略尽些绵薄力。”
“这话本官可记住了。”云崇青笑了。站在后的云崇悌手都痒,他想就地写张条子,让覃中意签字画押。白纸黑字的,日后才抵赖不得。
“说起生意…”李文满看向记恩:“我还想着云客满楼的美酒佳肴,不知在我们响州地界何时能享用上?”
记恩正等着话茬,抬手拱礼:“多谢李大人惦记。响州府有岳吉楼在,我云客满楼怕是难有一席地。”
“这…”
“不过各位也无需失望,”记恩抢言:“城东没有云客满楼,但我有意在城西建客满楼。等建成开门经营时,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一定一定。”
几人忙应声。云记恩刚那话可不是推崇岳吉楼,毕竟到此刻岳吉楼的茶他都没喝上一滴。他这是摆明了说,云大人已知道岳吉楼背后的主是谁。不在城东铺云客满楼,跑城西去开客满楼,意味…避让分。
只这“避让分”不知是仅针对岳吉楼,还是包括知府府衙?
半隐在云崇悌身后的蒋方和,勉力压着嘴角。李文满此回是遇着真章了。他就说这响州府的天,不会一直阴着。
“记恩兄弟是在寒碜我呀。”李文满冤屈:“岳家在此开岳吉楼,不图其他,只为我夫人喜好。她就那张嘴委屈不得,方来响州府吃不习惯,隔差五地闹着要回海安。记恩兄弟…你听我的,放心大胆地铺排。岳吉楼明天就不再对外。”
“您这般,可是叫云记恩无地自容了。”记恩干脆坦言:“今日去过城南、城北,我是实在没脸于响州府铺什么云客满楼。建客满楼,也是望着能给这方增点营生。还请大人理解一一。”
谭毅心一紧,这是抡起一巴掌扇在了知府府衙的脸上。屋内静寂,甘玉祁、覃中意还没见过此般阵仗,不自觉地瞄向李知府。嗯,脸上还有笑,就是僵硬了些。
云崇青淡然:“响州府确不宜开设云客满楼。李大人向往,可待他日归京后,携夫人去武口街那的云客满楼用膳。”
“李某惭愧。”
这方机锋没有影响到右边房女眷,岳丽嵘确是个八面玲珑人儿。温愈舒在她牵引下,认识了蒋通判的夫人赵一琴,同知谭毅的妻子洪梅,还有府学教授的继室唐氏。两个商妇作陪。一屋少女帮着捶背揉肩,几人嬉嬉笑笑,谈着趣事。
“温妹妹可别恼我,我刚瞅了一眼云大人,心都乱了。你是真有福气,姐姐我都羡慕死了。”
才给了热脸,就把嘴往她男人身上放了。温愈舒不愉:“我不恼,不过李夫人还是要忌点口舌。这话要是被哪个嘴不牢的传出去,不止会伤了您和李大人多年的夫妻情分,还会有损我夫君的清誉。”
赵一琴来时,就跟丈夫通过气了,知道该怎么行事,帮腔道:“云夫人才成亲多久,李姐姐可不带这样开她玩笑的。您说我,我脸皮子厚实,不怕您羞。”
“那也得蒋通判脸嫩啊哈哈…”岳丽嵘染了蔻丹的手搭上温愈舒:“妹妹,姐姐性子自小就野,还百无禁忌,你大度包容包容。”
温愈舒扬唇,低眉扯了扯衣袖上的折痕:“姐姐既说我大度,我也是该放开心。但人啊…是活的,很多时候都心不由己。”
岳丽嵘面上依旧,撒娇似的轻轻摇了摇温愈舒:“那是姐姐不对,姐姐向你赔不是,行了吧?快别气堵着了,一会姐姐还要带你享受别的。”
“气,不是因为姐姐刚才失言。”温愈舒幽幽一叹:“咱们坐在这…”抬眸扫过高粱华柱,移目向伺候着的女婢,“说说笑笑,不愁吃喝,有闲心还勾斗两嘴。不念众生,自愚自乐。”
两次番的,岳丽嵘也不愿捧这矫情了,轻柔地收回手:“妹妹此话怎讲?”
温愈舒指腹拂过岳丽嵘刚挽着的地方:“几位姐姐也知,我随我夫君刚到响州府,家里什么都缺。”
“缺什么云夫人尽管说。”赵一琴笑言:“咱们帮着张罗。”
“倒也不用几位姐姐费心。”温愈舒抬眸:“就是啊…今晨府上采买的管事去粮铺买米面,发现响州府贫穷,米面却比邵关府贵。一打听,才知粮价几日前将将涨了一回。
这就叫妹妹寒心了,现正当青黄不接时,粮行涨价不是在逼贫民去死吗?”蓦然转头,冲岳丽嵘问,“姐姐,这样的事儿,知府大人不管的吗?”
赵一琴目光飘移,到底是京城来的,胆子就是比她们的大一圈。响州府城的粮行早年已落到岳丽嵘娘家手里,这方粮价全看海安岳家的心情。“粮价涨了吗?”岳丽嵘扯着唇角,笑得牵强:“我竟不知。”
温愈舒莞尔:“姐姐安居知府内宅,不知民间疾苦也合情合理。就是这时粮食涨钱,无异乎造孽。我也是实不忍,咱们不在意那一星半点。但百姓呢?”拂开捶背的丫头,“别捶了,捶得我骨头都痛。”
“奴婢该死。”
两个商妇看着跪地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出。在响州府,还是头回有人敢打岳丽嵘的脸。品着温氏的行事,不禁担心起男屋。
这个温愈舒是不是忘了什么?她岳丽嵘乃朝廷赐封的四品恭人,没让云温氏跪下行礼已是她不拘小节了。
“姐姐怎么不说话?”温愈舒笑眼对岳丽嵘,打趣:“您现在这表露,活像我今早听闻此事时的样儿。”目光移转,挨个看过一圈,“我也是个百无禁忌的主儿,欢欢喜喜的怎就提了这茬,扫了你们的兴了。还望莫怪。”
温氏如此,她敢翻脸叱骂吗?岳丽嵘自答,不敢,脸上气怒不减:“这可不是扫兴,我得替我们家满哥谢谢妹妹。若非你告知,我们还被瞒在鼓里。造孽的事,可不能干。”
温愈舒佯作松了口气:“姐姐不怪我就好。”
“哪能呢?妹妹别怕哈哈…”一阵笑过,这桩也就过了。
左边屋里,记恩已经喝上了醉千秋。酒一入喉,浓烈似千军万马袭向四方,醇厚绵长。品过了,酒是好酒,但…再抿一口,确定一下。
这不是生醉吗?
旁人也许除了好,品不出啥。但记恩不一样,酒是他酿的,绝不会认错。抬眼看向坐对面的李文满,这就有意思了。
李文满察觉目光,回视笑问:“怎么样,醉千秋喝着还成吧?”
记恩点了点首:“是很好,不下于生醉。等城西客满楼建起,我做东请各位喝我亲自酿造的生醉。”
“那就这么说准了。”甘玉祁端杯起身:“到时记恩兄弟可一定不能藏私,要把最好的酒拿出来招待咱们。”
记恩不拒,端杯迎上:“好。”
一顿饭吃到戌时末才散。次日云崇青将将看过知府府衙送来的一些文书,就有重礼上门了。不是甘家、覃家,而是海安岳家,即李文满老丈人家里。
清点过后,云崇悌都咋舌:“折…折算成银子,足万两。”单大金锭子,一十两一锭,两盘五十锭。银子十两一锭,两大箱。外加玉器宝石若干。
记恩双手抱臂,冷笑道:“刚常河叔跑了一趟粮行,粮价压下来了。”五严镇上薛老痴总念,一个被窝拱不出两样人。一点不假,他老弟跟弟妹,绝配。
云崇青倚靠着太师椅,手指轻快地弹着桌面:“今天应该还有礼来,我思虑思虑上奏的折子怎么写?”要情真意切,好好忧皇上之所忧,处处为朝廷着想。以民生为本,怒朱门酒肉,再义愤填膺,誓要打击恶势,昌盛响州。
闻言,云崇悌忙去取了他造的新账本:“我先将这些登记,咱们的库房也清理过了。”
“好。”云崇青看向记恩:“岳吉楼的醉千秋,你准备打哪查?”
“我都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事。”记恩挠了挠腮:“你不是要上折子吗?正好替我带封信给大芊姐。”
云崇青敛目:“好好查一查。我怀疑不止岳吉楼的酒是生醉,牧姌居里可能也在用。”
“这要我尝过才能定论。”他也正怀疑。记恩实觉可笑,幸亏这生醉是他根据师父留下的酒方子改良的,否则说不准哪天他就多出个什么师兄弟妹啥的。
才记了一笔的云崇悌,兴奋之余还有些忐忑:“十一弟,真的收多少都没事?”
“放心吧。”云崇青弯唇。
记恩杵了下书案,朝老弟夹了下左眼:“你估估咱一天下来能收多少?”
云崇青不知:“不会少。岳家这份仅是李文满的试探,他现在怕的是我不贪。”
“对,”记恩笑说:“贪小数,他还不一定能拿下你。”
城东余笠街李府后院奇然亭里,岳丽嵘抱着琵琶,指尖轻佻,听着管事回禀。对面李文满摆弄着他尺长的玲珑山水茶台,面上带笑。
管事禀完就退下了。岳丽嵘嗤鼻,不掩轻蔑地悠悠道:“妾身还以为云崇青何等高洁呢?不想也是个伪君子。万两银,眼都不眨一下地收了。”
“这不合了我们的意吗?”李文满不怕云崇青贪,就怕他不贪:“知会下去吧。沐宁侯府的小舅爷,可不是那么好拉下的。”
岳丽嵘不急,娇媚道:“要不要让牧姌居那再择个…”
“可以先挑几个,但这事办起来必须细致。”李文满抬眼看向夫人,意味深长道:“沐宁侯府的小舅爷为我们所用,比一下弄死了强。”
“老爷高见,妾身也是这个打算。”
云崇青在知州府衙,从早坐到黑,一重一重礼来,半个库房都摆满了。温愈舒见着,笑得合不拢嘴。翌日寅时初,倒夜香的跛脚老头赶马从后门离了知州府,悄没声息的。
连着天,络绎不绝。云崇青都讶异:“没想到响州府这么多富户?”
“不止响州府,这有个抚州的,叫郭阳,送了一千两金票,两块品相极佳的鸽子血。”云崇悌近几天算是大开眼界,零零整整全在内,足七十万两银。现在谁再说那个死了的南川布政使马良渡盗银,他跟谁急。
用得着盗吗?
记恩感叹:“李文满是真的想要撑死你。”
“七十万两才到哪?”这几天云崇青也没闲着,边收礼边算计整个响州府要修的路,想要将各个县镇全连上打通,弯弯曲曲短的长的加起来,过五百里,且七成是山路。
七十万两银修山路,哪怕是就地取材,也仅够修一百里。
“牧姌居送了没?”
“没有。”重点目标,云崇悌有留意。
云崇青浅笑:“不急。”又在知州府坐了两天,送礼的人渐渐少了。他便着人叫来了蒋方和。
要说响州城里有个什么东向,谁最清楚?那定是通判蒋方和了。今日见着云崇青,他少了两分热情:“云大人,您叫下官来有何吩咐?”
“明天本官要去吹郧县。”云崇青头不抬,他正在看京里来的信。侯府寻了人试探了一番,津州瀚书县白家村确存异。王大兴已被寻回…不,准确地说是被送回。
白家村村尾的一个老痴捡了走失摔破头的王大兴,藏在屋里养着。后来老痴睡梦里离世了,饿极的王大兴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叫白家村的村民发现,送回了家。另,王大兴什么也不记得了。
还要去吹郧县?蒋方和面上神色复杂。
孩子回家了,云崇青也舒了口气:“怎么,怕我收礼收忘了?”
蒋方和一愣,瞬息回神急道:“大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下官念在贵夫人敲打岳家,帮百姓把粮价压下的善,提醒您一一。前任知州徐大人,方来响州府也是壮志踌躇,可没多久就消沉了。”
“他陨在哪,财还是色?”云崇青收了案上的书信,抬首看向蒋方和。
蒋方和不想道人长短,但既然问了,他也做一回小人:“于东郊牧姌居吃多了酒,破了一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竟干脆将人养在了牧姌居。”
“你去过牧姌居吗?”云崇青纯粹是对那方好奇。
“去过,但在那没沾过酒。”
懂了,不沾酒就不会误事。云崇青轻眨了下眼:“你在响州也待了有五年了,什么打算?”
一个两个都这般,蒋方和亦有点气馁,破罐破摔了,直言道:“您来,下官原是打定心要跟着您的,可现在不了。下官上头还有七旬老母,不敢拿命去放肆。”
有想法就好。见过李文满后,云崇青就有意要用蒋方和:“有些银子,看似脏,实则不然。你就别担心我了,先想想在这响州办点什么利民的事,哪桩能缺得了银子?”
蒋方和皱眉,云大人话里什么意思?
“谭毅要修路,府库没银子,然后就不修了。”云崇青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走到堂中,驻足在蒋方和身侧:“脏的从来都非银子,而是…人。”
瞳孔一震,蒋方和不由吞咽,他又重新捡起最初对云大人的那份心思。
云崇青神色平静:“我自打出生就没缺过银子使,但响州府的百姓缺。”
沉凝几息,蒋方和退后两步,拱礼惭愧道:“是下官愚昧。”他忘了这位手眼通天,那些银子脏是脏,但一旦过了明路,便是官家的。
“看重我,你也不愚。”云崇青望着外头的朗朗晴空,沉声低语:“好好办事。”
蒋方和铿锵:“大人放心。”
下值回了后院,云崇青把信交给媳妇:“王大兴找到了。”
温愈舒欣喜:“真的。”因着津州那出,她不痛快了好些天,可算等来好消息了。接过快阅,眼里生晶莹。“他一家终于团聚了,也圆满了。”
“是啊。”云崇青怜惜地将媳妇抱入怀里。他的姑娘,虽经历了诸多苦难,但还是心存美好,不愿见悲惨。
“这信应该是王大兴一找到就送出的。”温愈舒愉快地决定今晚添两道菜:“要不要告诉小喜峰?”
小家伙也在惦着王大兴,前个晚上吃肉吃着吃着竟掉起眼泪珠子。云崇青想了下:“过几天,京里客满楼会送账本来。”
“行,那我就那会告诉他。”
第一天天没亮,云崇青与记恩、云崇悌就骑马出城了。城外蒋方和亦是着便服,两个随侍马背上都挂了刀。谭毅也在,一身襕衫,很儒雅。
“云大人。”
“让几位久候了。”云崇青没下马,手里握着马鞭:“今日要有劳谭大人、蒋大人了。”
岳吉楼一宴,云崇青强势之名已在城中富户里传开。富户畏惧,纷纷拿银子消灾。云崇青竟来者不拒。谭毅说一点不失望是假,但心里也是真的平复了:“大人客气。”他无能,至少不贪。云崇青,有才又如何,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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