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有力,不震耳却直击心灵。孙思秀强忍着上涌的涩意,脑中是莫大人离开响州时的凄凉。他自问,真的甘心吞下那口能噎死人的苦果吗?闪动着莹光的双目里,埋藏着委屈。
悲剧已酿成,苦果他吞。但真的甘心吗?
不,他不甘心。什么天罚…什么山神动怒…他通通不信。志怪传说里,仙神无不是具有一颗普爱众生之心。他修穿山道没有一丝为己,渴望的不过是红杉县成百上千的贫苦民众能多条营生路。这有何错?
仙神悯人,怎可能会因此要了那么些年轻子弟的命?如云大人所言,滥杀无辜的…不是什么能见得光的东西。
主簿孙达,脸嫩一些,今日主翁能见着知州大人,他心里安定许多,稍上前半步拱礼道:“大人,红杉县的百姓都怕了。他们不止不愿再修穿山路,还将原来修好的那段全给掘了。现再提修穿山道…”语有迟凝,“反响怕是不会好。”
“路,我是一定要修。”这个没有余地,云崇青走近孙思秀:“至于民众的喜怒,就是你们的事了。”
孙思秀嘴紧抿起,眼睫轻颤,蒙在眸子上的水渐渐退去。
云崇青敛目直视,低沉道:“本是利民之事,却遭民众强烈反对,难道真的仅是因为那场泥石流?”
腮边鼓动了下,孙思秀眼里有痛。
“你愧对丧生在山林里的二十四青壮,尽可补偿他们的至亲,让枉死者安息。”云崇青从孙达方才所言,体悟深意:“但没必要将这份愧疚放大,转变为对红杉县百姓的纵容。
我望你清醒,你修那条穿山路为的是红杉县,不是在满足私欲。故,你并不欠红杉县什么,相反那里但凡明事理的百姓都该推崇你。”
“大人所言极是。”孙达含泪,这些就是他想与主翁说的。
云崇青警告:“一味的纵容消弭不掉你的愧疚,只会让一些藏在暗地的凶恶不断扩张,得寸进尺。”
民愤是怎么起的?孙思秀回首过往,其实他都清楚。天罚、山神之说又是从哪来的,他也晓得,只一直觉得那些人是因痛失亲友才那般行为。今日云大人一席话,发人深省。
该说的云崇青都说尽了,他从旁越过孙思秀,走向大门:“你于修山路一道上很有经验,若有心,明日可随蒋大人去吹郧县瞧瞧,跟留守在那的谭毅好好交流交流。我希望吹郧县修路之事稳稳当当,不要横生出什么枝节。”
孙思秀对此没有犹豫:“是。”
回了内院,云崇青吃了几块糕点,垫了点肚子,就去浴房冲洗了下换身衣服。
温愈舒坐在榻上,拿着两只镯子在细看,察觉到动静,不禁扬唇扭头望去:“姑姑已经去厨房给你做吃的了。”这人,她还以为他在吹郧县那用饭。
洗去黏腻,舒爽了的云崇青又去拿点心,目光落在媳妇手里的两只镯子上:“怎么了?”
“没怎么。”温愈舒将右手那只成色暗一些的金镯放回首饰盒里:“上午六嫂请大夫了,惜媛起了一身红疹子,痒得厉害。没敢抓,磨几下就肿一大片。”
云崇青蹙眉:“大夫怎么说?”他们到响州府日子不短了,几个孩子都挺适应,应不是水土不服。
温愈舒摇了摇头:“没说出个具体,只开了两剂药。我看了方子,是治风疹的。六嫂害怕,把三个孩子隔开了。”
风疹?云崇青瞧媳妇拿着的这只镯子偏小,伸手取来:“惜媛的?”
“是。”温愈舒心存怀疑:“还有半月就是惜媛的小生。咱们到这安顿下来,六嫂就着手准备生辰礼,正好也要给小圆包打金锁,就干脆寻了喜庆的花样,送去了金盈楼。前个金盈楼送了镯子跟金锁来,手艺不错。惜媛对镯子喜欢得紧,当时就套腕上了,一直没脱,昨晚上身上便开始痒。”
云崇青听出音了,微微使点力握了握镯子,立马变形。看样子,纯度不低。又掂了掂,实心的。
“惜媛全身上下就这一样新的。”温愈舒从首饰盒里将之前放回去的那只镯子拿出来,递向夫君:“小姑娘打小就戴金丁香,没有过这样。”
“金锁给小圆包了吗?”云崇青接过媳妇的那只镯子。
“没有。六嫂见我脱了惜媛的镯子,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去动那金锁。”
“这只金镯用的金是金盈楼的?”
“是。”温愈舒眨了下眼睛:“我看半天了,分辨不出什么。也是知道得晚了,要早一些,咱们可以请和盛钱行的掌柜给瞧瞧。”
云崇青指腹摩着两只金镯的镯身,感受着质地。正如媳妇所言,区别太细微了,难以分辨出什么。又摩了一会,还是模模糊糊,索性放弃。
“既然有怀疑,那就把惜媛这只镯子送去阳西府的和盛钱行。让他们给融了,仔细查一查是不是金的问题?未免差错,再把六嫂为小圆包打的金锁送往京城的和盛钱行。”
虽然费事儿,但也只能如此。温愈舒弯唇:“听你的。”只她没想到,给小圆包的那枚金锁会是跟着皇帝的人离开的响州府。
孙思秀在吹郧县待了两天,云崇青还没等到批折,便打算先往红杉县。行李备好,夜里疼完媳妇,半梦半醒间突闻微弱的敲门声。好看的桃花目一下睁开,其中还带着些许迷蒙。
坐起下床,敲门声停了。披件袍子,大步出了里屋,到门口那顿足。
“谁?”
“在下冒失,惊着云大人了。”
声音尖细,一听便知是宫人。云崇青轻拉开门。那位一身黑衣隐在夜色里,没有蒙面,脸方无须。五官里一双薄唇最是出色,旁的都平凡。
“您亲自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黑衣人浅浅一笑,从襟口掏出一本密封的折子,双手奉上:“皇上对云大人在响州府行事极为赞赏。云大人为民之心,也让在下十分佩服。”他七岁时,父母兄弟死于洪涝,一家只他活了下来。
那年故土受灾严重,全是因官不作为。虽然灾后官被罢,可于他已毫无意义了。
见折子,云崇青忙穿好袍子,行大礼,接收。站起身,小心拆除密封,翻开看皇上批复。卿之行,朕之思想。只七字,没旁的了。
失落吗?没有。原他也是想循序渐进,拱手向候在一旁的那位:“有劳您了。”
“云大人无需客气,咱们都是给皇上办差。”黑衣人思及近日常陪在乾雍殿的八皇子,眼睫轻落:“您还不知道吧,皇上又喜得贵子了。”
芍嫔生了?云崇青算计了下日子,是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春秋鼎盛,大雍厚福。”
芍嫔早产近一月,能母子平安,全在贵妃娘娘庇佑。就是亏了皇后,因思念死了的皇长子,日日以泪洗面。黑衣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动了下:“云大人贺喜,咱家会转达皇上。您和夫人在此,也要多多保重。”
云崇青颔首:“多谢公公关心。”心中一动,已有打算。“公公这趟来得有些凑巧。前几日内子发现一物存异,正想送往京城和盛钱行,让钱行的匠人帮着查一查。”
“云大人若放心,咱家可以顺道捎带回京。”黑衣人面上无异,但眼里多了光亮。和盛钱行最精什么?当属黄白两物。皇上让云崇青赴南川查的是何?银。
“您稍等。”云崇青回屋放下折子,取了装有那枚金锁的小盒。
黑衣人接手,没再多留,退后两步转身离开。只眨眼的工夫,已不见踪影。屋里,温愈舒早醒了,翻滚到床边爬坐起,在夫君回来后点灯。
“把你吵醒了。”云崇青一手解扣子一手轻抚妻子红润的颊,眼里尽是柔情。
温愈舒歪身靠着他,伸手拿了折子来看。
脱了袍子,云崇青上床,躺到里面。温愈舒合上折子,熄了灯拱到他怀里,打着哈切嘟囔道:“金锁带去京里了?”
轻嗯一声,云崇青侧首唇贴上她的额,低语:“我求得多。”
所以要让皇上疑…深疑。温愈舒总是不自禁地为他心动,更加贴紧:“那能告诉我你在求什么吗?”
“能啊。”云崇青嘴下移,凑到她耳边,小小声一字一顿地说:“便宜行事。”
闻言,温愈舒笑开,黑暗都压不下她眸里的神光,转头印上他的唇:“你会如愿的。”音未落就翻身而上,她要生一个和夫君一样聪慧的娃娃。
等到皇上的批复,次日云崇青走得轻松。沿着官道快马加鞭,绕路育田县,再穿小道,快子夜时才抵达红杉县。一行人摸到县衙,天都蒙蒙亮了。
用了一碗清汤面,云崇青随蒋方和之后去往井边,提水草草冲洗了下,便回客院歇息了。这一天,真够累!
只晃眼的功夫,屋外就传来嘈杂。
“俺说田界在哪就在哪,找县老爷评理也一样。”
“谢小梅,你不就仗着你男人死在红杉林,才敢这么横吗?之前几回,县老爷寻俺劝和,俺
鼻子一捏不跟你计较。你一次两次的还蹬鼻子上脸了。今天说什么俺也不再让你。”
“就你让俺?呸,俺男人是为了给你们修路死的,你们欠俺的八辈子都还不清。”
尖刻的声音刺得云崇青眉头紧蹙,眼睫颤动着上掀,几缕血丝搅了眸子里的清澈。争吵还在继续,一拗坐起,伸手向床架,拿了缎带绑发。收拾了番,推门出去。也巧,孙思秀到了。
跟在后的孙达,抱歉地向云大人拱了拱礼。
云崇青走近,眼看向县衙门口,问:“怎么回事?”
孙达苦笑,无奈道:“常事了。气硬的妇人,叫谢小梅,建和十六年成的亲,十七年死了丈夫。娘家看她尚未生养,便上门去接打算将她再嫁。婆家不允,强留谢小梅守寡三年。
那三年里,谢小梅从唯唯诺诺到蛮不讲理。建和二十年离开婆家时,其更是霸占了县衙给的所有补偿,一文没留给年迈的姑舅。去年春再嫁,脾性不改,还愈发恶劣,欺邻抢田,就没有她不敢的。
大人每每要惩治,她都撒泼打滚哭死了的前夫王申,嚎自己命苦。”都再嫁了,还一次次抓着王申的死捞好处,她将现在的丈夫置于何地?
她丈夫也是浑,竟一点不拦着。
云崇青眯目,一个谢小梅就叫孙思秀为难至斯,那再加上其余二十三家呢?转身回屋,拿了马鞭,移步往门口。
一脚跨出屋的蒋方和,见此忙跟上去,用力夹了夹还有些迷糊的眼睛。
县衙门口,孙思秀沉着脸。
发上插着支银钗的柳眉妇人,两手叉着腰俯首,全无柔婉地冲跪在地的中年男子嚷:“现在县老爷在这,你倒是说理啊。俺是被吓大的,还你不饶俺…你也跟县老爷说道说道,要把俺剥皮了还是抽筋?”
中年男子气恨,咚一声磕在地:“大人,谢小梅趁夜将她家田界往俺家地里挪了足两尺。垦荒时,没见她一家。俺带着俺婆娘、娃子没日没夜垦了几亩地。她立马在俺家边上圈了一块,说是她家的。
这俺认,毕竟那地还荒着,谁都能垦。但她把田界往俺家已经种上粮的地里打,就丧良心了。俺找她男人说理。她往俺脸上啐吐沫,还说田界她说在哪就在哪。”
“就你福气好,有婆娘娃子一起垦荒…”谢小梅一拍大腿,干嚎起来:“你个死鬼王申啊…去给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铺什么路…一去不回…你对不住俺…申哥,你叫俺怎么活…”
孙思秀沉着气,额上青筋渐渐凸起。
谢小梅瘫倒地上,闭着眼睛嚎,两腿还一通乱蹬:“俺寡妇再嫁,有谁瞧得起…个个都在背后说三道四…俺这一辈子全毁在那山路上了…你走,怎么不带俺一道,你个死鬼连个全尸都不给俺留…”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没人去拉谢小梅起来。
云崇青站在孙思秀身后:“你在忍着什么?”
“大人…”孙思秀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眼前浮现吹郧县百姓顶着烈日碎石铺路的画面。
画面里他们没有疲倦,个个笑呵呵。孩子凑在一块,争论着谁家肉菜做的香。还有几个村老,也坐不住,拄着棍盯着做工的汉子,嘴里放着狠话:“都给俺尽心尽力,谁要是敢偷懒,以后都把两腿架脖上,不许走这平整道。”
妇人的哭嚎极刺耳,揉着眼睛杵到云崇青背上的记恩,丧道:“老弟,要不你帮着孙大人处置吧,我还想再睡会。”
“不用。”孙思秀回的话,他不用云大人来料理这起子糟事,眼神一定,出声道:“来人。”
衙役立马正身:“到。”
“把这公然在县衙门口放肆的妇人拖下去,杖十。”
场面寂静,谢小梅也似被扼住了喉。
衙役没有迟疑,转身就去押人。谢小梅回过神,大喊:“县老爷杀人了…县老爷弄死了俺男人,现在又要杀人灭口了…王申你个死鬼…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婆娘被人欺成啥样了…”
孙思秀此刻身心都轻了:“本官今日申明三点。第一,建和十七年修路为的是红杉县。第二、当时参与修路的劳力,一天五文钱,九两粮,并非无回报。第三,他们死后,朝廷也做了最大的补偿。”目光下落,看向被押的谢小梅,“王申一命,四十两银。本官限你三天之内,返还王申父母三十两银。”
“凭什么?”谢小梅近几年横惯了,早已忘了尊卑。
孙达斥道:“凭王申爹娘膝下只一儿一女,凭你与王申无儿无女,凭你扯着王申的死将你弟弟强塞到镇上做书记。能给你留十两银,已是尽了你与王申的夫妻情分了。”
孙思秀双目一凛:“拖下去,打。”
哭嚎再起,只这回要真切得多。云崇青唇角微扬:“打完别放了,再问问她何以如此嚣张?”
“大人…”孙思秀嘴里苦涩:“是下官,是下官纵出来的。”
“这是其一,但并非关键。”云崇青刚在那妇人眼里找不到丝毫对县老爷的敬畏。她一平民,胆子大到这份上,不合情亦不合理。
“孙思秀…你竟敢打俺…俺要去州府告你啊…”谢小梅惨叫。
衙役早恼这泼妇了,下手不轻。看着的百姓,都跟着一杖一杖的肉疼。
云崇青用马鞭杵了杵孙达:“去问问她,到州府找谁告状。”
孙达脚下没动,看了一眼主翁,迟疑两息倾身上前低语:“大人,去年谢小梅最小的妹妹进了牧姌居。她也不知哪得的消息,说牧姌居里的姑娘都是官家妾。”
“所以她是要寻她那个妹妹告状?”云崇青嗤笑,眼里晃着光:“那打完了,孙大人也别开堂再审,直接着人送她去州府。我也想知道…谁能给她做主?”
孙思秀心一紧,转过身拱礼:“大人,牧姌居…”
看他迟疑,云崇青收敛了笑意:“怎么,你也在里面养了小?”
“没有。下官无心也不敢。”
“那你怕什么?”记恩也醒神了,站直了身,抽了抽发堵的鼻子。
孙思秀愁眉:“下官是怕大人不知其中深浅,遭了算计。”
“实话与你说,”云崇青手背到后:“州府里里外外的富户都给我送了两波礼了,唯独名声甚大的牧姌居一毛不拔。”幽叹一声,十分正经。“我很不高兴。”音落,转身往回。
孙思秀愣神,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走远。长身玉立,翩翩君子。怎么行事…带着股邪性,不像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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