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府后院,温愈舒正在挑拣布匹,准备裁制秋装。几匹鲜嫩的,让婆子送去六嫂那,给惜媛、惜珍。锦棉细腻,可以拿来做里衣。这匹雅青,衬她也合适夫君,他们一人做一身。
“回来了回来了。”常汐端着茶点兴冲冲地进屋。
一听这语气,温愈舒便知说的是夫君,丢下布匹迎上姑姑:“人呢?”一走好些日子,她都焦心。
常汐欢喜:“刚随憨三叔的车回来的。姑爷怕身上味大,正在我大哥屋里梳洗。”
“我哪时嫌过他了。”温愈舒嗔怪,转身去开箱拿衣衫。
“是是,您和姑爷鹣鲽情深。但夜香味重,姑爷也是疼惜您。”常汐把点心放到桌上,笑着道:“今晚我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人平安回来,她这心就放下了。
温愈舒面上生热,腮边泛粉:“麻烦姑姑把衣衫给常河叔送去。”
“好。”
仅一刻,云崇青就体面回了内院,见妻在比着两块布,轻巧过去,从后将人紧紧抱住,埋首在她颈窝深嗅:“我回来了。”
鼻间一酸,温愈舒想责怪但又舍不得,侧首贴上他的颊:“席义老叔骑着你的黑风回来,说你去了川宁,我担心得连着两晚都睡不宁。你走时也没说要往川宁。”
“去川宁是临时起意。”云崇青轻轻咬上媳妇的颈,他好想她。
颈间炽热灼人,温愈舒不禁嘤咛一声,拿在手里的布块飘落。云崇青一把将她抱起,走向里间。
这个时候,蒋方和也随采买的马车潜回了府。
赵一琴正在教两个女儿看账,里屋传来动静,忙让奶姐把孩子带下去。两姑娘都懂事了,还以为她们娘行差,面上皆不好看,赖着不愿走,直到见着蓬头垢面的爹,才慌张起身,手捂脸快跑出正院。
“死丫头…”赵一琴气恼,她看着想蠢痴人吗?
蒋方和乐呵:“是我闺女。”
“你还说?”赵一琴上下打量了一番丈夫,有意捏起鼻子:“赶紧去洗洗。”她也不问他这些天干什么去了,有些事不知道,也少担心。
“别嫌。”蒋方和看着媳妇,慢吞吞地从襟口掏出捂得热乎乎的银票:“喏,你点点。”
赵一琴心一紧,两步上前抓过银票,一翻全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这…这哪来的?”不等丈夫回答,就手指他的鼻,“我警告你,你你上有老下有小,万不能犯浑。”
“你想哪去了,我没犯浑。”蒋方和抓住她俏生生的指,一把将人拉近,套她耳上把事说清楚。
听完后,赵一琴愣了好一会,心口嘭嘭的。跟了和哥这么些年,日子好过但有时也紧巴。只她是个胆小的,从不敢贪妄,也常常对和哥耳提面命,不许踏错。手里握着的银票,轻飘又重实。
她大姑娘马上就十四了。
“真…真的能用?”
“放心拿着。”蒋方和抹了把干巴的嘴:“那三和赌坊是开在开义县,要是在咱们响州地界上,早抄了。”
赵一琴上去就要打他那张破嘴,低声警告:“以后不许再提这个,就像云大人说的一般,你们早几天就回来了,没去过川宁。”
“现不是在和你说话吗?”蒋方和心里畅快:“你不知道,在大人带我们到赌坊前,我都不晓得还会来这出。当时都有些犹豫,只记恩兄弟手一挥,我第一个跟着上了。”
“还说?”赵一琴是真佩服京里来的那位了,开始点银票,一张一张的,一共一万六千两。敢想敢为,才是干大事的。拿出四千两,递向丈夫。
“这银子不干净。等到了冬里,咱们寻两庙宇搭粥棚施善,驱驱邪。”
“听你的。”蒋方和就喜欢他媳妇的脾性,没接银子,催促:“快备水,给我刷刷干净。”
“知道了。”
云崇青回了州府,修整了一日,便处理起积压的公文。尺音县、冯传县等七县有意修路,还写了一些思想。单看思想,都可行,但具体适不适用,待考究。
魏钧誊抄文书,整理入档。他爹最近走路都带风,大姐二胎又生了个闺女,不过这回婆家没人敢黑脸了。娘给他置备了两身新衣,就怕他在外抬不起头。
他,看了眼专注的大人,心里惭愧。过去读书,自己总是定不下心。可进了府衙当差,常与大人往来,他性子倒是沉稳了。昨日跟爹说还想再往上考,爹喜得两眼都笑没了。
低头做事,他知道,想跟随大人,己身必须得出色。
下晌,三书押着赌徒扫完大街回来,报:“城北细腰口混子这几天不知咋了,总往外跑?大人,要不要盯着点?”
这事云崇青昨天已听媳妇提了,田芳送的信。六嫂身边得用的一个婆子身量背影与田芳相似,最近正在减身,学田芳举止。等像全了,六哥就会安排车马送田芳离开。
这样,他们在城北也有了个眼线。
“不用盯着。”
“啊?”三书不明白了:“那他们要是作乱呢?”
云崇青看完一本文书,抬起头:“城北哪天不乱?细腰口那边更甚。你组织一下,明天押人扫完街后,到细腰口矮房挨家查户籍。有不对的,全部抓起来。夜半、清早分别再突袭查一回,连着一月,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作什么乱?”
“万一闹起来…”
“我还怕他们不闹呢。”云崇青双目生笑:“闹了正好,城北修整所需的劳力就有了,还不用花银子。”一个个的,日子过得舒坦自在了,就忘了国有国法。
三书恍悟:“属下这就去找严大哥和卢大哥商量,一定把城北那片查个彻底。”他们是官,做啥要暗中盯,当光明正大的来。
“去吧。”云崇青搁下毛笔,看了快一天了,两眼有些疲,抬手揉揉睛明穴。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想城南、城西部署。城西换面貌,路要整,商铺也要重建。只重建商铺,涉及颇多。
首先商铺都属民有,民意不一致,重建就难。最好的是,公家出头,拿银收铺,统一修建。修建好,招商卖铺。但一招商,难保不会有不良大户大肆买进…这个要想法堵住。
城南?他有心修街棚,招各方特色买卖。城北,建南川乃至西南部最大的山野集市。他望着,有一天提及山货野货,人人自然想到响州府。
思及此,云崇青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要不要先给皇上画个大饼?皇上最想的是什么?成就一代圣君,名垂千史。若响州府能建成,他有功,皇上有名。
站起身,回去后院。他得再细致一点,画模子也得画得清晰可见,不然皇上凭什么相信他?
只要让皇上生出向往,他在南川的位就稳了,之后便不会因一些枝节,被谁换下。另,响州府山野集市想长远,就得宣扬山野森林的可持续发展。宣扬可持续发展不难,谁还没有个子孙后代?
内院,温愈舒以为夫君要忙到黑天:“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云崇青拉着她往小书房:“想到一些事,你帮我参谋参谋。”
“好。”温愈舒甜笑。进了书房,见夫君开盒拿了本新折子,便知事情紧要。“要不要请记恩和六哥一道商议?”
“晚上叫他们一起用饭。”云崇青想先捋捋思想。
次日下午,在一众百姓瞧完赌徒扫大街后,知州府的大批府卫出动,扑向城北,查户籍。被查的人,稍有眼神不对,都会被带走。天黑尽,收兵。大家以为就此结束了,不料子夜时,细腰口被围,继续查户籍。
一连三天,整个响州府都人心惶惶。李文满气极:“民怨载道,本官是忍无可忍了。”当晚一本折子,送往京城。
云崇青这头,理清了思想,与妻子、义兄、六哥又就细节处论了几回,敲定方案,写上奏本。折子同前两次一般,密封好随夜香一起出响州府。
武斌、卢宁像篦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梳理城北。蒋方和得令,查起城西、城南。城中百姓,一开始惊慌,但很快就发现官府针对的都是一些不干人事的东西,慢慢定下心。
随着祸害少了,平民欢喜,更是推崇知州府。清查一月,响州再没偷鸡摸狗。官府张贴告示,城西要整改。
如何整改,知州府有方向,但还需百姓参与。知州大人云崇青提议,让城西推举出十位德高望重的代表,于九月二十至知州府商议。并承诺,以城西为版样,若整改得当,有利民生,城南、城北也会随后修整。
一块巨石,投死水,激起千层浪。
“知州大人话里啥意思,你们给俺说道说道。”
“啥意思?俺家大伯说了,知州大人是想给咱修城。你们是不知道,知州大人刚上任,别人都窝在贵地里享福,他跑去城南、城北,看大伙日子过得咋样?大人是真的好官,不像那边那位,只晓得抠咱们的饭碗。”
“俺家西边王夫子这两天常往外跑,跟左邻右舍说道。他有学问,肯定会被推举去见知州大人。”
“俺爷让俺爹也争一争名,去跟知州大人说说咱们平头百姓的活法。俺娘还去布庄扯了布,要给俺爹做身见客衣裳。”
“城西修好了,还要修城南城北。哎呦,这日子是有盼头了。”
“俺二叔还说,大人修城,照着给吹郧县和红杉县那修路的样,肯定不会要咱掏银子。”
知府衙门,李文满头胀疼。云崇青要修城,竟一声都不知会他。告示里,一字不提银子,想想便知,他拿什么修城?三百多万两银啊!京里怎么还一点风声都没?
八月底京城见凉了。最近朝上风平浪静,但百官不敢有半分放松,主要是沐宁侯爷已经连着上朝四日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方达高唱,隔了七八息,确定没人出列,再扯嗓子唱:“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近来心思也不在朝上,回了乾雍殿,才批了几本折子,神思就飘远了。月前云崇青送进京一本厚厚的折子,折上万字,全无赘述,皆是对响州府的规划。规划一百六十六条,条条具体可施行。
在阅折子第一遍时,他脑中就有了响州府生动形象的繁华。可那欣欣向荣景况,并非是现在的,而是在整修之后。
伺候在旁的方达,偷瞄了眼出神的皇上,心知又是云大人那本折子在搅动,不敢打扰。那折子,自个也有幸看过一回。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他都满腔热血,想投身其中,改建响州。更何况皇上?
皇上望民富国强都快望出心魔了,哪回祭奠不是求这?
“去把朕玉枕下的那本折子取来。”皇帝搁下朱笔。
方达心神一紧:“是,奴才这就去。”那折子,皇上日翻夜翻,都翻毛了。昨日还让八殿下,给誊抄了一份。誊抄本,也没让八殿下拿走。
再阅折子,皇帝还是不忍错过一字。云崇青会试、殿试时,案卷上言词就已表露出务实。重用他,一是想给将来的新君培养能臣,二也是他确实有几分本事。
只皇帝万万没想到,其去响州不足半年,就给了他如此大的喜。响州什么地貌,他自是清楚,可以说要挖掘利好,极难。但云崇青却找到了实处,而且可行。
官府拿银收旧铺,推到重建,再引商卖铺。未免奸商霸市,严格审查买主。若买主经营特色,铺子价值可分期偿还。如何施行?又列十数见解。
有关建房?官府发帖各大商贾,争标。金银分三期付,地基夯实三成,屋建七尺高再付三成。剩下四成待屋子查检合格,结清。
皇帝看得口干舌燥,当年纳莹然时,他都没这么兴奋过。若按云崇青的思路,将响州府建成,那朝廷就可以建庆延,还有丰度、漠河等边陲。地貌不一样,但思想重要。
民生富足,国盛震四方。
天…朝!
皇帝不禁笑出声。
宫外,孟安侯跟着沐宁侯进了槐花胡同。沐宁侯不想理他,但临到府门时,还是被拦下了。
“你快说,最近做什么天天上朝?”
“我就是闲着没事,觉拿着两份高俸,总不上朝,有些对不住皇上。”
“你放屁。”孟安侯两手叉着腰:“老夫瞧着像傻子吗?”
“不像。”
“你…”
沐宁侯扯开老鬼,阔步进了侯府。半月前,勐州谢家偷偷找上了张坦义的后人。沈益没动,冯威出京了。现在督察院,伍敏之居首。崇青在响州府大肆敛银,消息已经进京。
伍敏之不会放过这次出头的机会。
孟安侯气哼,两手往后一背,不就是上次趁彬二媳妇生女之危,动手抢北角山大营总教头的那点子怨吗?沐广骞要记恨多久?
再说,他家又没抢到。
转过身,长吐一气。他早听闻了,云崇青在响州府收受了上百万两银。那小子,胆子倒大。只孟安侯府能听到风声,皇上会不知道?
知道,皇上又为何一点不往外显?
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孟安侯抬手摘下乌纱,挠了挠头。
翌日早朝,沐宁侯依旧在。今天没叫他白来,督察院右都御史伍敏之弹劾响州府知州云崇青。
“皇上,云崇青仗着沐宁侯府,玩弄权术,将响州府当作私囊,索·取无度。百姓稍有不从,官兵镇压。恶劣至极,罄竹难书,响州府已悲声盈路。臣以为云崇青辜负了您的期许,不配为天子门生。”
要不是身处太和殿,方达都想朝伍敏之翻两白眼。他不会以为,皇上一点不知响州府啥境况吧?
响州府是出动官兵了,但没有什么镇压,查的都是宵小。看来自唐锡之后,这伍敏之也不中用了。
沐宁侯出列:“伍大人言之凿凿,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侯爷放心,没有证据,下官绝不会告到皇上面前。”伍敏之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方达快走下殿,接了册子,查检过才上呈。
皇帝翻看,这是响州府富户贿赂云崇青的账册,跟云崇青上奏的基本无差。大略看过,合上递给方达。
“让各位大臣都看看吧。”
“是。”
皇上没动怒,伍敏之心头一紧,直觉不对。文武没一个傻子,快阅账册,看过就罢没有谁要出列帮腔伍敏之。
不一会,账册到了封卓瑧手中,他翻得慢,阅完生疑:“父皇,据儿臣所知响州府并不富庶,那这些大户是怎么积富如此厚实?”
皇帝冷嗤,小八说到点上了。
“民不富,朕也想知道他们怎么累下万金的?”
百官闻到意味,跪地:“臣等该死,皇上息怒。”
皇帝气极,但面上不显,若非为大局,他早派人将李文满那个混账千刀万剐。竟敢利用他给的权,助岳家把控了南川几府的粮食,简直该死。
跪伏在席税虬之后的冠文毅,心中大骂李文满。堂堂知府,在响州深耕多年,竟压不住一个云崇青,还能有何用?
“众卿都平身吧。”
“谢皇上。”
皇帝让方达,把云崇青呈递的第二封折子拿下去给百官传阅:“响州府地貌,想必你们都知道一二。云崇青收第一笔银时,便上奏,要用富户银给响州百姓修路,不取朝廷一文。”
什么?百官惊诧,冠文毅恨死。这就是李文满计策,撑死云崇青?
皇帝长叹:“朕甚慰。”
“皇上,”伍敏之不平:“响州府山岭占地七成,修路可谓难比登天。这说,臣以为是云崇青的托词。保不准修几天,再现山体崩塌掩埋百姓的灾祸。到时,路停修,他收受的那些银子怕是也花光了。”
兵部尚书莫来英走出:“皇上,正是因为响州山岭居多,才要修路。脚下无路,百姓怎么走出深山看我大雍国盛?伍大人忧虑,没有依据,可谓信口雌黄,这有负他御史之名。”
高广林一直留任川宁,他没少背骂名。可莫来英敢对天发誓,无论是他,还是莫家,不曾打压过高广林。
云崇青能揣度君心,定是心细如发之人。他既去了响州府,会不想打通红杉县与开义县?
“儿臣认同响州府修路一事。”现王拱礼:“但也担心旧事重演。为让云知州谨慎,儿臣觉父皇不妨加重担子,让云大人签份状书。有生死状压在脑袋上,想云知州是万不敢大意了。”
愚蠢!皇帝冷了脸。云崇青没向朝廷要分文,小四竟因旧事让他签生死状,这是在寒能臣的心。
封卓瑧出言:“儿臣觉不妥。如果要签生死状,那响州府修路当朝廷立项,百官共议,国库拨银。而非所有责任,让一心为民谋福祉为君分忧为国办实事的官员,一人承担。”
将卸任户部尚书的温垚出列:“八皇子所言极是。响州府修路,本为国事,哪有让一小臣担责的?”
现王脸红,开始重咳。
还算有个懂事的,皇帝起身甩袖:“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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