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寅宸哥赌气离开上海后。我失魂落魄地回至家中,连日高烧不退。继而,大病了一场,险些丧命。我病病歪歪地躺在榻上,一直延续至四月,这才慢慢缓过劲来,稍加好些。

    上海的四月天,阳光充沛,空气宜人。整个世界都好似被换上了一身绿装。到处呈现着一片欣欣向荣和生机勃勃的景象。

    看着窗外园子里各种奇珍异草像火儿一样,开得正旺。在屋里憋了这么久,身体虽然尚未完全康复。但不知怎的,我却突然心血来潮,一心有了踏青的念想。见祖铭不在,我便披上风衣独自走了出来。

    园子里,绿草茵茵,正值百花齐开。七彩斑斓的蝴蝶成双入对地穿梭在花丛中。欢快地你追我赶着,好不开心热闹!

    尽管园子里如此热闹非凡,但我却仍旧悲伤地笼罩在寅宸哥的阴影之中。由于我独处清静惯了,实在见不得热闹。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我悄悄地离了五彩缤纷的园子,意境灰冷地踽踽独行在合欢林安静的小径中。我平心静气地轻轻呼吸着人世间的新鲜空气,细细品味着如梦般的百态人生。

    由于我身子极度匮乏,体力实在不支,向前竟没走几步,我冰冷的额头上便冒出一层细微的汗珠。我气喘吁吁地扶着路边的一颗粗壮的合欢树慢慢站定。我努力缓过一口气。在合欢林小径的尽头,我无意中突然发现,竟有一个体态消瘦的年轻女子正在十分卖力地打扫着院子。

    那年轻的女子见我疲惫地正突自站在路边,她不假思索慌忙将手中的扫把丢在一边,然后一路大步流星地跑过来扶我在路边的长椅上慢慢坐下。她莞尔一笑,手脚利落地抽出手帕。不容分说,她将我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小心翼翼地一股脑地擦掉:“少奶奶早安!”

    “早安!若兰!”见她今天状态非常好,我便打起精神热情地回应她,“最近身体可好些了吗?”

    “多谢少奶奶垂伶。已经大好了。”她怅然一笑,滔滔不绝地道,“自从少奶奶您散财施恩体恤我们这些底下人,我们家不仅还清了多年的老亏空,而且我妈还带我去长春堂看了大夫。最近,我多年的老顽疾已经很少发作了。”

    “这样就好。”我欣慰地笑道,“只是以后你要多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刻意去想那些伤心的过往。只有抛却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你才能彻彻底底地摆脱病魔的魔爪。日渐康健起来。”

    她感恩戴德地望着我,扑棱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突然笑得合不拢嘴:“如若不是少奶奶您肯将自己的嫁妆施与我们这些穷苦的底下人。恐怕若兰亦断不会有今天。少奶奶是若兰的再生父母。您的无量恩德,让若兰今生没齿难忘。倘若少奶奶看得起若兰,往后若有用的着的地方,还望少奶奶尽管开口。若兰甘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但凡你能有这份心思固然是好。”我微微一笑,“不过,你亦不必总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为好。否则,你的病情会适得其反。我倒反而不高兴了。”

    “少奶奶您不必担忧,凡事我自有分寸。”她竟信心十足地反过来安慰我。

    “这样就好!”看她不辞劳苦,累得浑身香汗淋淋,竟然还满脸微笑。我突然油然而生一种“二世祖”的负罪感。望着她一脸恬静的微笑,我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对她道,“要不这院子还是明天再扫吧!看你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仔细这里风大,容易着凉。”

    “少奶奶,”她闻言,突然为难地低下了头,“咱们太太派的差事,今天我必须做完。不然,我没办法向她交待。”

    “这事你不必搁在心上。”我拍拍她安慰道,“回头太太那边有我呢!”

    “可我不希望少奶奶替我为难。”乖巧听话的若兰向来很是善解人意。

    “没事的!太太那边我去说!听我的。你赶快回家吧!”我微微一笑,继续怂恿她道。

    “那——那恭敬不如从命,若兰就先自行回去。改日再和少奶奶说话。”她茫然地望着我,神情似乎依然有些犹豫。

    看着她吃力地扛起那只笨重的扫把慢腾腾地走回家去,我这才忍不住悲怆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竟禁不住暗暗感慨着人世间居然会有像她这样命运如此舛苦的女人。

    我无意中曾听将妈说过。若兰曾在夫家生过一个孩子的。可是在一场瘟疫中不幸夭折。加上丈夫不务正业,经常沉醉在烟花柳巷之中醉生梦死,三天两头殴打她更是家常便饭。若兰痛心疾首,生不如死。几度轻生未遂。时间久了。若兰积郁成疾,后来不幸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从那以后,她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不断给夫家惹祸上身。最终,这才不幸被夫家给送回娘家。

    若兰的母亲吴氏,在何家厨房掌厨二十多年,做事尤为勤恳,会烧全国各地特色菜系。厨艺相当了得。据说,祖铭就是吃着她做的一手好菜,喝着她烹饪的一锅好汤长大的。若兰的父亲早年因病不幸去世。苦命的母女无奈相依为命。后来若兰因丧子之痛抑郁成疾,不幸被无良夫家送回娘家无人照料。母亲吴妈无奈,只好将其带在身边。承蒙公公何邵鑫念及吴妈母女命运凄苦,遂格外开恩让若兰在何家顶了一项专程打扫庭院的差事。

    我匪夷所思地感叹着若兰母女不觉令人心生怜悯的悲惨身世慢慢站起身子。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正要离去。不料我转身之间,竟远远地望见晓琰正哭哭啼啼地向我大步流星地疾步跑来。

    这个促狭鬼,竟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事?很显然又惨遭姨娘痛骂而任性地跑出来。我忍俊不禁地思付着微微一笑。

    没等我回过神来,她竟气急败坏地一头栽进我怀里。顿时将我撞得头晕目眩,脚下一个趔趄,胸口隐隐作痛。只见她无助地紧紧抱住我,刹那间哭得肝肠寸断:“嫂子!我求求你!你可一定要救救我!”

    “怎么了,晓琰?世界末日还没来呢!你倒先哭开了。”我温婉地拍拍她的肩,望着她泪雨朦胧的眼眸故意调侃道。

    “嫂子,这远比世界末日更可怕呢!”一时之间,她竟抱着我,突然稀里哗啦哭得更凶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让她突然没头没脑地一闹,我顿时如坐针毡,心里不免越发感觉揣揣不安。

    “最近,那群让我痛恨疾首的媒婆们都快挤破了咱家大门。妈妈她正忙得忘乎所以地给我挑选夫婿呢!”她断断续续地,不停抽噎着,竟无关痛痒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她最后才一语道破天机。

    一时之间,我望着她惊慌失措,泪痕犹干呆萌的小脸蛋,突然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然后我嗔怪地一把将她推开,顿时笑骂道:“看你这小鬼闹的!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是嫂子,我——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她突然羞怯地迅速避开我的眼睛,忐忑不安地低下头。适才响亮尖锐的嗓音,在不知不觉中,瞬间被她极力压制压得微不可闻。

    天哪!屋漏偏逢连夜雨。姨娘最忌讳,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但我还是不死心地一把拉住她,迫不及待地一叠连声地追问:“快告诉我!你究竟看上谁了?”

    “艾——艾珂凡!”一时之间,她突然欲言又止地将眼帘垂得更低了,瘦小的脸孔顿时愁眉不展地布满沮丧痛苦的表情。

    天哪!如此这般,我该如何是好?一边是态度冰冷强硬的姨娘,一边是怀揣春闺待嫁的小姑,娘俩皆委以重任地跑来拉我当说客。我左右为难地夹在中间,一时骑虎难下。

    看着晓琰未到黄河心不死的样子。我企图从她开始着手,于是狠心将她萌生的希冀在襁褓中扼杀:“那你知不知道,姨娘态度很是强硬。她根本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她突然不耐烦地抬起头,愤愤不平地道,“她自己是戏子出身,却平生又偏偏莫名其妙的恨透了艺人。真是让人想不通!”

    “那你还不知难而退?”我鞭长莫及,故而有意试探她的真心。

    “知难而退!”晓琰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愤怒地眼神望眼欲穿地直勾勾地盯住我,声色凄厉而充满绝望,“嫂子,你是过来人。当初你嫁哥哥那会,你甚至都可以奋不顾身地为你心目中的那个白马王子甘愿去死。今天你却要反过来劝我知难而退!我原以为全天下的人只有你能最理解我,最支持我。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劝我放手——”

    “好了!你就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尘封心底尚未愈合的伤口,突然被她恶狠狠地连皮带肉的揭开,让我顿时痛不可抑。于是我面带韫怒地应声将她打住,“你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纵然要帮你,你亦要等我理清了这事情的头绪。我知道,你爱他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可是他爱你吗?”

    “嫂子,他爱我!”晓琰像是突然看到了一丝曙光,然后,一时之间,她神经质地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不容置疑地强调,“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艺人大都以事业为重。他愿意过早的跟你结婚生子吗?”我语速轻缓,但咄咄逼人。

    “这——这——”她突然被我问得膛口结舌,顿时不知所措。

    看着她十分沮丧和痛苦的表情,不知不觉中,我暗自调整一下状态,接着谓叹了口气:“小姑姑,爱一个人固然没有错。但你的爱太盲目了。你只知道自己爱他已经到了无法自拔和不可救药的地步,却还不曾知道他是否真心爱你。你让嫂子怎么帮你?即便我说服了姨娘,但是主要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呀!”

    “那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明白!”不等我把话说完,她气急败坏地拔腿就跑掉了。

    “晓琰,你回来。此事要从长计议。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穷追不舍地跟在后面追出几步,可她已经义无反顾地跑远了。

    真拿这个疯丫头没办法。我无奈地摇摇头,只好转身径直走进了姨娘的后院中。

    我忧心忡忡地低头刚迈进院子,便恰巧碰到姨娘送全上海最有名气的媒婆“一线牵”走出屋来。

    举目谈笑间,只听姨娘向那容光焕发的胖女人道:“这点人事姥姥先拿去喝杯茶。小女的婚事就全仰仗姥姥您给多多费心。事成之后,我和老爷定将亲自登门拜谢!”

    “哪里哪里!谁让我天生的贱骨头,专程爱管这等闲事!”那肥头大耳的“一线牵”,见姨娘出手颇为阔绰,她贪婪的嘴脸旋即喜上眉梢,她半推半就地将姨娘赠与她的银钱慌忙收入囊中,她这才摆着一只熊掌似的大手向姨娘夸下海口,“三小姐的婚事,姨太太不必忧心,一切包在我姥姥身上便是。我以我的信誉担保。我一定跟您精挑细选一位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

    “有姥姥御驾亲征,那我便高枕无忧了。”姨娘感激涕零地双手合十,直向她默念阿弥陀佛。

    “那有劳姨太太静候我的佳音吧!”“一线牵”胸有成竹地拍着胸脯眉开眼笑地说完,她费力地扭着身子在后脚跟上用力磕磕自己已经燃烧殆尽的汗烟袋,然后又往黑黢黢的烟枪里装满金黄色的烟丝,掏出火镰引燃后,她便吞云吐雾地扭着丰乳肥臀的身子晃悠悠地走远了。

    姨娘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媒婆“一线牵”,这才转身逶迤走至我跟前。她和蔼地望着我,突然无奈地叹了口气:“婉淸!想必你是为了晓琰而来吧?”

    “刚刚我在路上碰到她,见她梨花带雨地正哭鼻子呢!”我苦笑着点点头。

    “婉淸!你应该帮姨娘好好地开导她。千万不能让她误入歧途!”姨娘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眼中不容违反的信念宛如一座伟岸的大山,泰然自若,坚不可摧。

    “可是!姨娘——”无形之中,我被她强大的气场所震慑。遂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婉淸!”姨娘突然毫不犹豫地打断我,脸上顿时布满担忧之色,“你可千万不能跟她一起胡闹!其实说到底,像他们这些光鲜四色,风花雪月的人物,只会逢场作戏,见异思迁。他们的感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人心隔肚皮,让人难以揣测。我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她玩火自焚的。”

    “姨娘,您言重了!”我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不假思索地打断她,“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亦不要总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您给我的感觉,好像您对艺人一直心存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抵触和偏见?”

    刹那间,她面对我咄咄逼人的疑惑,突然竟变得无言以对。沉默许久,她才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哀声道:“当初我如若不是执迷不悟,一厢情愿地听信了一个小生的花言巧语。我亦不会至于落得今天给人做小的地步。”

    “对不起,姨娘!我——”我一时语塞。慌乱之中竟不知到底该处于何种立场。我无心之举,无意中竟突然戳中姨娘尘封已久的伤痛,我深感惭愧。慌乱之余,于是我赶紧道歉,“对不起,姨娘。我今天心神不宁,身体欠安。有失言冒犯的地方,还请您多多见谅!”

    “婉淸,不管你今天说了什么。姨娘都不会存心怪你。只是有一条,你千万不能站在晓琰的背后支持她胡闹!”姨娘久经沙场,遇事荣辱不惊。遂她对我今日的出言不逊而丝毫不动声色,口吻反而更加和蔼委婉地对我道,“你大病初愈。既是心里不悦,那今天我们就索性不要谈论这些不开心的事。外面风大,仔细着凉,你还是赶紧跟我进屋去坐吧?”

    “我就不叨扰了。姨娘。改日吧!”我无精打采地说完,转身径直走出院子。

    “婉淸!”姨娘彷徨地望着我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地站在院中,“这孩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我垂头丧气地装作充耳未闻,一时之间竟自顾自的走远了。

    我眼下尴尬的处境就像是一块奶油夹心饼干。被姨娘和晓琰携在中间左右为难。如果艾珂凡真得肯为晓琰而放弃演艺事业,那说服姨娘的胜算我却又有几分把握?更何况她曾经又遭受过艺人的感情挫折。姨娘兔死狐悲,已经伤透了心。她爱女心切,已然偏激地将自己的不幸和遭遇看作晓琰的前车之鉴。她对艺人那种毫无商量的抵触是刻骨铭心的怨怼和痛恨。这种根深蒂固的怨怼和痛恨是油然而生发自肺腑的,是任何人永不可磨灭和反抗的。未经她人苦,莫劝她人善。她对无辜的艺人心怀一种不可化解的仇恨。想是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即便是姨娘对我疼爱有加,无所不谈,但我亦不便僭越干预她个人的情感生活。这是我对她最起码的尊重。于是我瞻前顾后,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最后还是不知所措和茫然若失地究竟该去帮谁。我怎么糊里糊涂地跑到这出戏里,突然当起说客来了?我摇头苦笑,突然感觉自己真得好迷茫!

    中午歇晌时分,忽闻将妈和柳妈蹑手蹑脚地聚在门外,正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两人嘀咕一团。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想一探究竟。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报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凝神侧耳倾听。良久,我才终于断断续续地捕捉到几个简单的骇人听闻的字眼。它宛若晴天霹雳,瞬间将我震得嘡口结舌,目瞪口呆:若兰——跳井了——

    “天哪!怎么会这样?”良久,我才终于勉强地从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不幸中迅速回过神来。

    将妈和柳妈见我突然夺门而出,她们皆面面相觑地看着我躲闪不及。瞬间都鸦雀无声,个个变得呆若木鸡。

    “快告诉我!若兰她到底怎么啦?”情急之下,我慌忙一把抓住将妈,劈头追问。

    “少奶奶——”将妈畏怯地望着我,未语泪先流。

    “你快告诉我!若兰她到底怎么啦?”见她突然泣不成声,我猛烈摇撼着她更是心急如焚地一叠连声地催促。

    将妈见我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她这才抬手擦拭了眼泪,极力控制着自己,断断续续地慌忙向我抽噎道:“今天早上太太给若兰丫头分派了差事,让她去打扫院子。不料,这丫头竟偷懒耍滑只打扫了一半,况且她清扫的只是咱们姨太太的院子。姨太太和咱太太素来不睦,这是众所周知的。太太恨她有眼无珠,厚此薄彼,不免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然狠狠教训了她几鞭子。谁知这孩子年轻气盛,她趁着吴妈一不留神,竟一头栽进了后花园中的井里头。被花匠发现打捞上来时,她已经早已气绝。”

    将妈悲痛万分的哭诉,像是突然给我迎头一棒,顿时将我打得天旋地转,耳鸣眼花。良久,我才终于渐渐从万分悲痛中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然而,我不顾一切猛地推开她们,一路撕声力竭地匆匆奔下楼去:“是我杀了若兰!”

    “小姐!你大病初愈,若兰才刚咽气,尸身尚未收殓。你当心沾染晦气!”柳妈一路紧追其后,惶恐不安地大喊。

    我恍若未闻,奋不顾身地一路狂奔。然而,我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到后花园紫藤花架下的那口井前。这时我才发现哭哭啼啼的人群早已将姨娘住的整个后院塞挤了个水泄不通。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若兰名字凄厉而尖锐的惨叫,我脚下顿时像是生了疥疮一般,令人疼痛畏怯地举步再亦不敢向前。听着人群中那令人扎心而愈发捶胸顿足的哭喊不绝于耳,我这才迈着无比沉重的步子悲恸万分地拨开人群慢慢走到井边。见可怜的若兰毫无声息地耸拉着脑袋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捶胸顿足的吴妈怀中。我感觉一切如在梦中。若兰浑身上下沾满血污。她破旧的单衣,更是捉襟见附。早已被毒辣的鞭子抽打得破烂不堪。甚至从破烂的衣缝里,可以清楚的看到那让人感觉触目惊心,仍旧慢慢往外渗着黑血的一道道伤口。

    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我如同遇水而化的泥塑,轰然瘫软在地上。我哆嗦一团的双手颤巍巍地从悲痛欲绝的吴妈怀中慢慢接过若兰。我痛心疾首地紧紧抱住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瞬间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深恶痛绝的悲鸣:“她怎么会如此狠心,竟下得了如此毒手!都怨我一时疏忽,竟害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若兰,都是我害了你!你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什么——”

    “小姐!若兰她早已驾鹤西去。请你节哀顺变。当心你这大病初愈的身子。”柳妈一路追来,她委婉地劝说着欲要从我怀中接走若兰。

    “不!你们不可以说她死了!她没有死!她根本就没有死。你们仔细看看她的脸,还是那么得栩栩如生。你们怎么就可以说她已经死了呢?”我气急攻心地猛然间一把推开柳妈。然而,我拼命地将若兰紧紧地拥在怀中,痛哭流涕地向她拼命乞求地喊,“若兰,算我求你了!你快点醒来吧!你从早上睡到现在,难道还没有睡够吗?你快点起来!起来呀!难道你连少奶奶的话都不听了吗?”

    “少奶奶!您就把若兰还给我吧!她都已经死了,您就让她安静一会吧。我求您就不要再这样拼命地摇晃她了。”伤心欲绝地吴妈突然哭喊着扑过来一把死死地抱住若兰,欲要从我怀中企图抢走若兰。

    “不!你走开!”我撕心裂肺地猛然推开她,突然下意识地将若兰抱得更紧了,生怕她真的会把若兰从我怀中凭空抢走。于是我痛彻心扉地向她们拼命哭喊和驱赶,“你们都走开!她没有死,她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不信你们看,看她的睡态多安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在我痛心疾首瞬间失去理智的当口,突然感觉柳妈心疼万分地不容分说一把扑上前来死死抱住我。

    “走开!你们这些诅咒她的恶魔。”我奋不顾身地将挟制我的柳妈一把甩开,“你们谁说若兰死了,你们谁就是诅咒她的恶魔!我要和你们鱼死网破,拼命到底!”

    “婉淸!你这是怎么啦?”只觉在我紊乱的潜意识里,突然貌似出现了祖铭那熟悉的声音。

    我像是一个在海中溺水的人,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突然无助地胡乱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然后循声向他悲喜交集地四处乱喊:“祖铭是你吗?你赶快过来帮帮我吧!若兰她一直沉睡不醒。我知道平时你是最有办法的。你快一点过来帮我叫醒她!”

    “婉淸!你到底是怎么啦?你快点醒一醒啊!”在我混乱的潜意识里,我恍惚感觉祖铭亦在抱着我拼命地猛烈摇撼。

    瞬间顿觉眼前一黑,我突然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只觉有人借机突然从我怀中抢走了若兰。但是我却仍旧不甘心地跪在地上拼命地爬着——哭着——喊着:“你们把若兰还给我!快把若兰还给我——”

    “小姐!您不要吓我!你这到底是怎么啦?”柳妈惊慌失措地哭喊,在我狂乱的潜意识里越发变得空洞而遥远。

    “柳妈!你们快帮我按住她。”我仿佛听见祖铭临危不乱地依旧在发号施令,“她可能是遭受了强烈的刺激,因伤心过度而瞬间丧失了理智。你们千万当心,别让她抓伤了你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突然感觉有很多人围拢着我,七手八脚地将我瞬间五花大绑。我想挣扎,想反抗,却已筋疲力尽,再亦动弹不得——

    这是一个让人感觉极度可怕而又漫长的黑夜。我哭喊着若兰的名字从睡梦中屡次惊醒,泪水再次湿透我的脸颊。是我的疏忽害死了若兰。是我导致了若兰她成为恶婆婆薛知珍鞭下枉死的冤魂。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有罪,永远不可宽恕的滔天大罪——

    窗外,天色夹带着悲伤终于朦朦亮了。亦不知外面究竟怎么样了?见祖铭不知何时早已出去,我坐卧难安地不顾浑身乏力,迫不及待地披衣下床。匆忙奔至门前,我正要推门下楼。不料,这时刚好和欲要推门而入的柳妈撞个满怀。

    “奶妈!祖铭呢?”不等她站稳,我劈头就问。

    “小姐!”柳妈悲痛万分地望着我,突然泪流满面地猛可地别过脸去,“这——这小的刚走,那——那老的亦悬梁去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突然感觉一阵天璇地转,险些当头栽倒。但我勉强地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仍旧不肯相信地瞪大眼睛,拼命地一把抓住柳妈迫切地追问。

    “吴妈——吴妈一时想不开,夜里她趁人不备,竟悬梁自尽了。”柳妈伤心欲绝地向我痛哭流涕。

    “天哪!我竟然连害两命!”我凄厉地呜呼一声,顿觉五脏六腑有股热浪顺着我的喉咙灼辣辣直往外涌,鲜血随之溅了一地。然后我整个人不知不觉地轰然瘫倒在地。

    第二天,我拖着病体以曹氏的名义在多勒里德墓园买下两块墓地。那天,我和祖铭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埋葬了若兰和吴妈母女。

    又是一个无眠的黑夜。我木讷地蜷缩在沙发里,浑浑耗耗的脑海一片空白。我没有了思想,亦没有了意识。我就喜欢像一个植物人一样静静地呆着。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自己深深地掩埋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看不到自己那张令人憎恨而又丑陋的嘴脸。只有这样我似乎才能感觉到,自己竟然还是一个有着强烈呼吸的活死人——

    突然,房门再次被推开。柳妈端着茶盏再次窸窸窣窣地走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煮荷包蛋放在我跟前,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伤心归伤心,不过这饭总归还是要吃一点的。”

    “奶妈,我实在没有胃口,您还是先放那吧!”尽管我饥肠辘辘,但我接连数日,滴水始终难以下咽。于是,不得不对柳妈一而再再而三地屡次敷衍。

    “可你接连几日总是这么对我说。”柳妈义愤填膺的语气突然有些不耐烦,“这一碗蛋汤我已经接连热了七八遍。你再不喝,只怕待会儿又要凉了。”

    “奶妈!您不要管我好不好?我求您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我尽力克制着自己心浮气躁的坏脾气,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她婉言哀求道。

    “小姐!你这样长期下去该如何是好?”

    见她又要开始唠叨个没完没了。于是我匆匆拿起外套,头亦不回地走出门外。

    “小姐!你这是又要去哪里?”柳妈惶恐地一路追出门来。

    “出去随便走走!”我头亦不回地答道。

    “那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柳妈不放心地喊着追出老远。

    我忍无可忍地回过头,见她凄惶地站在楼梯口,两眼通红。我突然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本想折回去宽慰她几句,但最终我还是沮丧地低下头,仍是缄默不语地走了。

    默默地走出何家的大门,我沿着黑黝黝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径直往前走。伤心欲绝的泪水再亦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仰望着满天星际,我倔强地拂袖擦掉泪水,仍是沮丧地低垂下头,盲目地继续往前走——

    望着黑黢黢的路面,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有多久,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沿街拐了多少个路口。最后,我终于在一座气宇轩昂的门楼前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浑身酸软。我泪雨模糊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块久违了的‘曹寓’大匾。突然之间,我几乎有当头撞死在这扇大门上的冲动。

    为什么我总是在最为痛苦最为难过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捉弄我?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让我生,却又为何还要这般惨不忍睹地折磨我?我已经向你屈膝投降了。你为什么还迟迟不肯放过我?

    我屡步蹒跚地走过蹲在门路两旁威武的石狮,一步步沉重地踏上大理石的台阶。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眼前两扇深掩着的黑漆大门,突然之间,一股破门而入的冲动在我心间油然而生。

    黑漆漆威武庄严的大门上,残留着已经褪了色的红双喜字。薄薄的红宣纸在瑟瑟的夜风中呼呼地发出一阵阵脆弱的响声——

    我鼓起勇气用力推了推大门,里面竟然上了锁。我失望地偎依着大门无助地坐在地上。只觉湿漉漉的大理石台阶冰凉冰凉的,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很快便温暖了它。静静地一个人坐在地上,我遥望着天际边的点点疏星,时间在指缝间一秒一秒的划过——

    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我这才起身疲倦地走向多勒里德墓园。

    上了山,刚刚走进碑群林立的墓园,我就已经隐约看到祖铭那焦急的身影出现在了若兰的墓碑前。我避之不及,祖铭已经大踏步地向我匆匆走来。

    “你究竟还要躲到哪里去?”祖铭一把揪住我,愤愤不平地问。

    看着他满眼血丝,我沮丧地垂下头:“难道你一宿都没有睡吗?”

    “家里不只是我一个人没有睡,而是每一个人都没有睡。”祖铭故作强调,一反常态地厉声罕见训斥,“你夜不归宿,你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吗?你究竟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看着一脸倦意疲惫不堪的祖铭,我欲言又止。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又捅了篓子。

    “你赶快跟我回去!”祖铭不由分说,他扛起我就匆匆往山下走。

    一路默默无语。怏怏地回至家中,大家相继闻讯,匆匆接踵而至。

    “安然无事,回来就好!”柳妈乐极生悲,泪如雨下。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姨娘心悬的巨石亦在看到我平安归来后,终于悄然落地。

    “婉淸!一定饿坏了吧?”公公何邵鑫慷慨一笑。

    见我冷颜不语,他急忙转身吩咐身边的将妈道:“你家少奶奶想必一定饿坏了!你快去厨房炖碗参汤来。”

    “是,老爷。”将妈颔首应声而去。

    “不用了,爸爸。”我倔强地从沙发上突然站起来,“谢谢您的一番好意!我不饿!”

    “听祖铭和柳妈说,你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公公何邵鑫却担心万分。

    “对不起,爸爸!”我惭愧地低下头,“是婉淸不懂事,让你们操心了!”

    “婉淸——”婆婆薛知珍委婉地拉起我的手。她正要企图向我解释什么,我义愤填膺地本能地抽了回来,然后我一脸嫌弃地冷冰冰地甩开她,义无反顾地上了楼。

    “婉淸!”她那惟我独尊的声音,听了让人顿觉生厌。

    我装作充耳未闻,然后不屑一顾地一口气冲上楼顶,“砰”得一声狠狠关上房门。这种铿锵顿挫极度尖锐的声音像似在抗议,像似在呐喊,更像似在不甘心地向她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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