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恍如隔世般的一切终于过去了。我坚强地努力擦干眼泪从亡母的悲痛中慢慢醒来。与此同时,我与祖铭的别离亦已在即,近在咫尺。由于母亲的猝然离世,导致祖铭早已延误了赴日留学原有的计划和行期。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半年前,姨娘曾经劝诫和励志过我的一句话,似乎在祖铭突然即将离开的一刹那,我适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真正亲身体会到深藏其中的奥秘和感情至深的真实含义。它赤诚如砾的诠释让人感觉似乎并不无道理。亦许就是从当下开始,我终于心悦诚服地开始慢慢相信时间的力量原来竟是真得让人不可估计的。无可否认的,正是指骨间悄无声息的悠悠岁月一步步逐渐将我风化改变,亦是漫漫岁月和来日方长让我彻底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祖铭,并且抑制不住地已经深深爱上他。

    祖铭此番不期而至的离去,骤然间给我的情感生活掀起相当大的波澜。站在海风拂面的码头上,我凄惶地望着他那即将离去的高大的身影,突然害怕起了‘我伴窗儿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的昔日寻常生活。触景伤怀,让我禁不住暗自有些遗憾起我们俩个竟没能来得及生个孩子。像寻常平民走卒家的女人一样,亦让我过起‘我伴窗儿独坐,我和孩子两个’平凡惬意的生活。

    如此这般,亦许在他即将离开的当下,我不善表现于外的内心世界和灵魂不会感觉如此的空虚和焦灼。至少冲刺我心灵的那股惆怅和挫败感不会像这般强烈——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天清如水,万里无云。蔚蓝的天际之下是与之接壤的广阔壮丽的海面。微风拂面的海滩上,涨潮的潮汐适才波澜不惊地缓缓流回大海。天水相接的海面上依旧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尚未退去。一首首满载归航的轮船疲惫地拖着长长的汽笛声完成了它们长途跋涉的旅程,归心似箭地划过海面上一层层虚无缥缈的雾气,稳如泰山地驶进了外滩渡口的港湾中。

    此时的外滩码头早已人声鼎沸,登船的渡口处被即将离别蜂拥的人群堵塞得简直水泄不通。几个掮挑零星担子卖香烟糖果槟榔的小贩娴熟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操着一股浓厚的外地口音争先恐后地叫卖着;还有那挥汗如雨的脚夫们,个个肩头皆搭着一条破旧的深灰色的汗巾。他们粗壮如椽的胳膊用力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欢快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苦中作乐,他们脸上皆绽放着如花似蜜的笑容——

    由于码头实在拥挤得厉害,我们乘坐的车子未入码头便被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死死地堵在外面。叫人见缝插针委实举步不前。多亏长随平顺少年老成,他巧夺天工付了别人开出的双倍价钱,方才终于抢雇到两名生意如火如荼的脚夫。经过平顺和脚夫们一番劳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们方才终于将祖铭随身携带的几箱行李搬运到船舱中。

    铁链牢牢连接围拢的码头上此刻已集满了即将别离的人群。看着他们难舍难分彼此挥泪作别的场景,我突然亦忍不住触景伤情,感慨万千。伤怀之余,我迈着万般沉重地步子走至祖铭跟前。我苦笑地望着他那深邃的浓眉大眼,俯首帮他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你放心的走吧!我会照顾好爸爸妈妈,还有姨娘晓琰的。到了日本后,一定要千万记得常写信回来。免得家中亲人惦念。首次独自出门在外,当收敛锋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以后天气渐渐转凉,一定要记得给自己多穿件衣裳。”

    “你亦要千万照顾好自己。”他感伤地望着我,突然揶揄地一笑,“我还全指望着你明年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呢!”

    “看你那股没出息的傻样!”我羞怯地斜眼望着他,别有深意地笑骂道,“尽管土地再怎样肥沃,但没有农人辛勤耕作播下饱满的种子,到秋后照样还是颗粒无收。”

    “怎么?难道到现在你的肚子还没有反应吗?”他由衷地张开双臂将我深深地拥入他厚实的怀中,然后俯首脉脉含情地望着我饶有兴趣地调侃道。

    “你简直令人讨厌至极!”我慌乱地避开他棱角分明俊逸至极的脸孔,心跳如雷般得娇羞地垂下头,“女人备孕生子因人而异,速度嫣有如此之快!”

    “没关系。”他咧嘴一笑,竟体贴入微地反过来安慰我道,“等我归航之后,我定会加倍努力的。”

    “去你的!讨厌鬼!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打情骂俏。”我没好气地笑骂着,突然一把将他推开。

    “少爷!客轮即将启航,我们是时候登船去了。”两人正说笑间,长随平顺将行囊皆已安置妥当后重新返回岸上。他一边撩起衣角擦拭着满头大汗,一边疾步走至跟前提醒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平顺音起话落的瞬间,我突然感觉世间竟真的有心灵感应的存在。因为在这电光火石间的刹那,我和祖铭闻声皆不约而同地抬起低垂的眼帘情有独钟地紧紧盯住了彼此的眼睛。我感觉他望眼欲穿的眼眸里此刻感情很复杂。没想到他堂堂七尺男儿,钢铁一般的汉子,竟然亦有让人意想不到和不可触碰的软肋,亦有不肯轻易示人的脆弱和感伤的一面。唯恐他离别的感伤惹得我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我强忍心中悲痛,笑中有泪地慌忙向他催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船马上就要开了。快随平顺上船去吧。”

    他默默地望着我,沉重地点点头。眸中一汪晶莹的湿氲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忍痛含泪离去,让我何以安心?”我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掉眼泪,不免心生担忧,“堂堂七尺男儿,你连儿女私情都难以放下。将来又如何去成就一番宏伟大业?你是我们何家未来的顶梁柱。爸爸能掏心置腹地对你委以重任,那是他相信你的才略。你就应该全力以赴地去用心完成他交给你艰巨的任务与使命。等你学成归来时,才不枉费爸爸他对你的一片良苦用心。况且,你在我心中就好比一只翱翔待飞的雄鹰。你原本就属于高高的蓝天,注定的要高飞。我远远地站在地上仰望着你,看你在无边的苍穹中展翅高飞,大展宏图,并引你为荣!”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倏然间,他望着我突然调侃地破涕为笑,旋即言归正传道,“整个家暂且就托付与你了。请为我望自珍重。”

    他由衷地说完,俯首深深地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适才终于狠下心来转身匆匆离去。

    我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默默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睛瞬间再亦忍不住地变得愈发模糊。他一个似有千百斤重的‘请’字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头,让我痛得再亦无法呼吸——

    “少奶奶,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少年老成的平顺站在背后,毕恭毕敬地向我俯首临行请缨。

    回眸望着他那圆而不滑的脸孔,我拂袖匆匆擦掉眼泪破涕为笑:“你家少爷为人耿直,脾气又倔,凡事你要多劝着他些。出门在外,人心险恶。诸事要多留个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平日里做事属你最为沉稳机智,将少爷交付予你,我跟老爷太太们都颇为放心。船就要开了,照顾好自己和少爷,你赶紧上船去吧。”

    “少奶奶请望自珍重。您大可不必忧心少爷。待少爷学成之后,我定会将他毫发无损地交还与您。”平顺成竹在胸地躬身应道。

    一时,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皆上了船,我这才焦灼不安地渐渐平静下来。顷刻,随着一声沉闷而冗长的汽笛响,海平号大邮轮终于慢慢驶出外滩的港湾。隔着茫茫大海我放眼望去,只见祖铭正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拼命地向我挥舞着手,大声喊道:“婉淸!若两情永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为了我,请望自珍重——”

    “你亦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我将双手圈成喇叭状搭在嘴上,然后踮起脚拼命地回应着他。

    然而,他低沉悦耳富有磁性的声音终于渐渐淹没在了海风中。可我依然恋恋不舍地向他远去的方向继续拼命地挥舞着手。以至于那首庞大的邮轮越发渐小地慢慢消失在天水相接的尽头——

    祖铭暂时突如其来的离去,给我和婆婆薛知珍造就了一个缓解紧张关系的机会。祖铭肩负重任求学远在另一个国度里,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家里。因此,我不再任性地因为若兰和吴妈的事情再跟婆婆薛知珍心生怨恨继续冷战。让祖铭身陷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在外徒增烦恼更加忧心。我无奈以大局为重率先妥协了。每天除了照常下楼伺候公婆和姨娘晓琰他们吃饭,偶尔我亦会到姨娘和婆婆房里去坐坐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琐事,以便消遣解闷打发闺中寂寞。就这样,我在何家安分守己地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每个礼拜天我都会如期而至地收到祖铭频繁寄回的家书,知道他在外一切安好,我亦就心满意足不再那么焦灼不安了。

    日子,一天天平淡无奇地过着。转眼间,母亲过世后的五七祭日即将来临。于是我拜别了公婆和姨娘,带着乳母柳氏回到故居“曹寓”。可天公偏偏不作美,我和柳妈回到“曹寓”的当天晚上,外面便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雨来。无奈之余,我和柳妈只好打消了按时上坟祭奠母亲的念头,主仆二人在“曹寓”暂且按部就班地小住下来。

    瓢泼大雨接连下了数日。直到今时今地,阴霾的天空适才初放一缕柔弱的阳光。我和柳妈拎着早已预备好的香钱馔供,坐上曹叔事先预备好的车子,然后一前一后不慌不忙地出了家门。

    又值阴历十月初一渐近,因此多勒里德公墓园里格外显得纷繁热闹。

    一帮帮一拨拨来此祭祖扫墓的人们,声势浩浩荡荡地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连绵不断地乌泱泱地挤满了多勒里德墓园的整座山头。

    低洼的山涧里和高隆的山脊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扫墓人焚烧纸钱冒起的缕缕青烟和焚香的气息。远处还时常不绝于耳的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夹带着刺眼的光亮。在这让人感觉寂寥的秋末冬初的季节里显得格外刺耳。

    时值秋冬交替中的多勒里德墓园,漫山遍野哀草萋萋,一路走上山巅,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荒芜。在母亲坟边的不远处有棵已经中空半死怀抱粗的老歪脖子树,它曾经的枝繁叶茂在料峭的寒风中早已不复存在。被无情的岁月如今□□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耄耋老人,叉叉丫丫摧枯拉朽的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东倒西歪地随风摇摇欲坠。

    当我和柳妈逐个祭奠完母亲和若兰母女时,天已擦黑。此时上山扫墓的人群大都已陆续散去。随着夜色越来越浓,白天山上嘈杂的哭喊声终于在夜幕降临的途中渐渐沉寂下来。只有那寒冷的夜风顺着山脊依然不知倦怠地呼呼地刮着,然而将纸钱烧成的灰烬飕飕地一股脑地裹下山去。我和柳妈趁着寒冷黢黑的夜色逐渐加快了下山去的脚步。

    古槐夹道的马路上,我和柳妈的车子距离“曹寓”门前的两尊石狮尚有百丈余远,借着门楼两旁的灯笼昏黄微弱的光线,我就已经远远地望见辫儿在湿漉漉的台阶上下紧张地徘徊焦灼不安的身影。看着她时不时地踮起脚急不可耐地东张西望的神情。我瞬间感觉有股暖流已经迅速地温暖了我的全身。

    我和柳妈中午出门扫祭,磨蹭到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仍旧迟迟未归。难免会让一向心细如发的辫儿姐忧心如焚,不免让人深感惭愧!无形之中,于是我慌忙催促车夫加紧了脚步。

    车子尚未停稳,只见辫儿姐早已迫不及待地疾步迎上前来。她长长吁叹一声:“小姐!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辫儿姐!实在惭愧!我和柳妈让你们久等了。”我面带愧色,笑靥如嫣地缓缓走下车子。

    “小姐!你们不是让我们久等了,而是让何家三小姐久等了。”辫儿慌忙走上前来挽住我,她啧啧不休地向我故作强调,“今天晌午你们前脚出了曹家大门,何家三小姐后脚就跟了进来。她十万火急地说是有事要找你商议。我回说你们上坟给太太扫墓去了,她竟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突然急得哇哇大哭。我问她何事这般火急。她又吞吞吐吐地不肯直说。我劝她先回何公馆去,她非执意要留下来等你。我们实在拗不过她,亦就只好随她去了。中午,李妈和小蚕精心为她烧制了满满一桌子美味佳肴。她竟然忧心忡忡地连一杯热水亦没能喝下。这不,在屋里已经踱来踱去整整一个下午,晃得我们早已头昏眼花,天璇地转。”

    难道辫儿说的此人真是晓琰吗?倘若真是她的话,她为何会突然到此呢?我禁不住一阵疑惑,忐忑不安的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子便跳到了喉咙口。

    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莫非婆婆跟姨娘又起战端?不!难道是祖铭?想到这里,我手足无措地更加一片慌乱,浑身不寒而粟,莫名其妙地一阵痉挛。慌乱之余,我再亦矜持不住地一把抓住辫儿,急切地追问她:“你确定来人就是何家三小姐?”

    “我和曹叔还有李妈都曾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是何家三小姐没错!。”辫儿颇感疑惑地望着我骤然高度紧张的神情,一口实锤咬定。

    “小姐!来人到底是不是何家三小姐,我们进去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不就立见分晓了!”此时,柳妈慢腾腾地跟在后面随即亦下了车子。她一边跟拉脚的师傅付过了车钱,一边走过来突然提醒道。

    “辫儿姐!她人现在身在何处?”柳妈一语点醒梦中人。这时我才突然幡然醒悟,感觉自己遇事实在不够沉稳,过分盲目地容易胡思乱想,妄自揣测,误下结论。

    “此时,人在凤来阁中!”辫儿急促简短地立即回道。

    未等她话音落地,我便抢先夺门而入,脚下生风地匆匆走入院中。我一路气喘吁吁脚不沾地地跑上楼去。当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举手正要推门,不料,房门竟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和颤动,霍地从里面被人给拉开。

    “小姑姑!原来竟真的是你!”看着眼前神情呆滞的晓琰突然如同木偶般的站在屋内,一反常态地纹丝不动,我情不自禁地一阵惊呼。当下的那股惴惴不安和担忧突然变得愈发强烈,甚至让我如同油煎,坐立难安。

    可怜见的!这才几天没见的功夫,晓琰她居然憔悴成这副样子。她原本就很娇小柔弱的身体如今变得愈发枯瘦如材,瘦骨嶙峋。她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而今变得粗糙无华,晦暗无光;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眸黑青浮肿莫名地黯然失色;让人看了不免为之心痛。她精神萎靡,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地怔怔地望着我。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如同行尸走肉,像极了一具穿了衣服站立不动的骷髅,狼狈得简直无以复加。鬼知道寥寥数日她究竟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竭尽全力抑制住自己满腹惊讶和困惑,忍不住好奇地仔细上下打量着她。可不管我怎样努力,我似乎从她身上都再亦找不到她昔日里那秀外慧中和洒脱不羁的任何一丝一毫的神采。

    望着她像幽灵一般颓丧落魄地突自站在跟前,一时之间,我竟被她震慑得目瞪口呆,嘡口结舌:“小——小姑姑!你怎么把自己突然弄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哥哥他——”

    想到这里,我突然沉着尽失,方寸大乱。心猿意马的思绪无形之中早已乱作一团,细思极恐地迫使着我突然之间真得不敢再接着继续想下去。于是我屏住呼吸,冲动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瘦骨嶙峋的双肩,摇撼着急不可耐地一叠连声:“你快说!家里究竟怎么了?还是你哥哥他——”

    “嫂子!”语速迟缓的晓琰在我如同油煎的当口,终于难以启齿地慢慢开了口,“家里一切安好!哥哥他一直平安在外亦没有什么事,而是我实在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你这个顽皮的促狭鬼!整天总是喜欢一惊一乍的,弄得人心惊肉跳,形同油煎!”我闻言如释重负地笑骂着突然一把推开她,哭笑不得地抡起胳膊作势要打。见她并不躲避,我这才知道她的话和境地并非是危言耸听非同小可。于是我收起玩笑,心领神会地拉起她便进屋慢慢坐下。

    为了平复她焦灼不安的心境,我特地沏了一杯茶水给她。她一时之间若有所思地直勾勾地望着我,竟然呆若木鸡地迟迟不肯接。

    我见她如此情形,于是只好将杯子强行递在她的手中。让人出乎意料地是她握着杯子突然如坐针毡地霍地站起身来。然而,一时之间她紧紧握住杯盏的双手竟莫名其妙地哆嗦成一团,以至于杯中滚烫的茶水震荡迅猛全部倾洒而出。她眉头微蹙咬牙强忍着手上烫伤的灼痛,眼中含泪倔强地隐忍着竟然一声不吭。

    “姑奶奶,仔细手疼!”最终还是柳妈眼疾手快。情急之下,她慌忙抢上前去将杯子从中夺下。

    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我敢断定肯定是艾珂凡跟她已经彻底摊牌了。

    看着她怜小楚楚动人的身影颤抖不已,像是一只匍匐在夜色中受伤的蝴蝶,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心有不忍地将她拥入怀中:“小姑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莫怕!纵然老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哥给你撑着呢!”

    她举首绝望地看着我安然自若的眼神,突然无助地将头伏在我的肩上,终于哭得泣不成声:“嫂子,只怕这一次你们谁亦帮不了我了!”

    听她说话的语气如此气馁和绝望,我原本尤为焦灼不安的心灵瞬间变得愈发沉重,顿觉此事如我所料,定是势如破竹,非同小可。不然,以晓琰没心没肺的秉性绝不会落魄至如此痛苦颓丧的境地。腹诽之余,我忧心忡忡地一把将她按坐在椅中,迫不及待地一叠连声地追问:“小姑姑!你快告诉我!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羞怯地面面相觑地看着我,转眼又心存戒备地看看一直垂手侍立于门侧的柳妈,方才垂首欲言又止地道:“我——我——”

    见她骤然间陷入一番欲说还休,瞻前顾后的境地,深知她定有不愿示人的难言之隐,于是我会意地莞尔一笑,立刻直截了当地免去她的一切后顾之忧:“柳妈是我自幼的乳母,形同我左右膀臂,她并不是外人。所以,凡事你不必避讳她。倘若你心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楚,不妨一股脑说出来便罢。柳妈遇事老成,临危不乱。况且她阅历深远,向来足智多谋。你让她一并帮忙排忧解难亦未尝不可。”

    她听闻此言,就像是立刻吃了一颗定心丸。她骤然间停止了不受控制的抽泣,将目不转睛地眸子寸步不离地盯住我:“嫂子!我自认为我们两人之间不仅仅是寻常家庭中纯粹的姑嫂关系,而且更像是一对骨肉相连情同手足的孪生姐妹。因为我识你为知己,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所以我才会在走投无路的今天鼓起勇气来寻你一并商讨对策。让你帮我指条能够苟延残喘于世的生路。但在我说出事情的原委之前,你一定要先答应肯为我保密,坚决不能走露一丝一毫的风声才行。”

    “傻丫头!我被你先前突然冒冒失失造访“曹寓”的举动已经搅得六神不安了。你没头没脑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得我心下愈发没底了。你就不要再拐弯抹角地卖官司了,快说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雷厉风行地望着她,心急如焚地赫然催促。

    “在你没有答应肯为我保密之前,我是绝对万万不能说的!”她固执己见,竟然拿起鸡毛当令箭,丝毫不肯做出半步退让。

    “好!我和柳妈击掌盟誓,答应为你守口如瓶便是。”她执拗得简直如同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无奈之下,我只好率先妥协。

    “我——”她望着我哀伤的眼神,突然之间潮起一丝莫名的胆怯,继而她欲言又止地再度垂下了头,脸颊顿时一下红到了脖根深处。我和柳妈忐忑不安地屏住呼吸,皆心急如焚地盯着她。刹那间,她竟像只已经被点燃了的劣质爆竹。在引捻燃尽之后,久久没有爆出预料之中的声响。而是在你毫无防备,满心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只是一只被造瞎了的哑炮而已的当口,却又出人意料地骤然腾空而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震人心魄的巨响:“嫂子!我——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我如同遭了晴天霹雳,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是艾珂凡的!”晓琰简单明了地继续解释。

    良久,我方才从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实中回过神来。一时气愤难忍,顾不得脸面,我便义愤填膺地当即责问:“小姑姑!你怎么能糊涂到如此地步?在你尚未出阁之前,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随便给人?”

    “嫂子,一失足成千古恨。纵然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我悔不当初为什么不听你和妈妈的话,却执意要铤而走险?非要将自己弄到今天遍体鳞伤,生不如死的地步?”她追悔莫及地扑倒在我怀中,悲愤地放声痛哭流涕。

    “你已有身孕的事,艾珂凡他究竟知道与否?”当务之急,顾不得她伤心欲绝地伏在我怀中哭得肝肠寸断,我声色极为严厉地托起她泪流满面的脸颊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抬起泪雨朦胧的眼帘,羞愧难当地望着我久久没有作声,最后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那他怎么说?”我努力缓过一口气,整个人忧心忡忡地更是如坐针毡,“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跟你结婚?”

    “结婚?简直是天方夜谭!”晓琰突然仰天自我嘲讽地冷笑一声,继而伤心欲绝地垂下头来,整个人瞬间不寒而粟地抖作一团,“我们已经彻彻底底的分手了!”

    “你说什么?”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满腹惊讶,竟难以置信地失声叫道,“你们居然已经分手了?”

    倏尔,晓琰悔不当初地将头近乎垂到了地上。她颤颤巍巍,断断续续地低声抽噎着,始终不敢再正视我早已被怒火烧红的眼睛。

    “你们都已经有孩子了,可为什么偏偏还要分手呢?”见她呆若木鸡地低垂着头,逃避似的一直缄默不语,我忍不住自己满腹疑问,最后收敛锋芒率先柔声打破了沉寂。

    “就是因为我有了他的孩子,他才执意要和我分手的。”她突然绝望地闭上眼睛,任凭汹涌的泪水肆意夺眶而出。

    “你这是什么逻辑?”我一时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颇感不可思议自嘲地摇摇头。

    晓琰突然抬起她那双天生自带犀利的眼眸,咬牙切齿地恨道:“他说他从来都没有过要跟我结婚的打算。为了我,他更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演艺事业。我只不过是他众多玩物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佼佼者。”

    骇然之余,我匪夷所思地忍不住怒火中烧:“银屏风光无限下的艾珂凡,没想到居然会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他堂堂一介影星,界中大腕,居然亦会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龌龊事!真是虚有其表,阴险鼠辈!”

    “嫂子,如今我被他害得沦落到这种覆水难收的境地,简直再无颜苟活于世。思来想去,我还不如一死了之。”她绝望的眼神中突然潮起一股阴森恐怖的杀气,让人瞬间感觉不寒而粟。

    “好死不如赖活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望着她视死如归的眼神,我唯恐她一时糊涂而真的走上绝境。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慌忙劝导。

    “姑小姐!你年纪尚浅,不谙世事。你说你已身怀六甲该不会是弄错了吧?”一直垂手侍立于门侧的柳妈默默地听了半天。在缕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见我们姑嫂二人窝在屋内一时如坐针毡,不知所措。她立刻机警地四处张望一番,见周边无人。她才慌忙关上房门,回转身子插嘴道。

    “此事非同儿戏,我怎么会弄错呢!再说,我的闺中月事都已经有两个月不曾来了。”晓琰痛苦万分地望着柳妈,铿锵有力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置可否的毋庸置疑。

    “你不要那么自信好不好!”我忽闻柳妈方才一番理性的说辞,骤然间侥幸地又好似看到了一丝曙光,于是我大喜过望地拉起她,“凡事都会有意外对不对。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的幻觉。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马大夫。让他一看究竟。”

    “嫂子!马君山是我们何家的私人专属医生。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倘若这事真要闹到大妈的耳朵里,只怕我和妈妈都要活不成了!”她拼命死死地抱住门板,不管我如何用力拉扯,她终究死活不肯踏出屋门半步。见她谈虎色变,瞻前顾后地瞬间哭得肝肠寸断,我一时竟被她弄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位小姐,切莫惊慌!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姑嫂两人正不知所措,稳如泰山的柳妈竟一脸凝重临危不乱。

    “奶妈!您有何锦囊妙计不妨直说?”病急乱投医。听她话音似乎早已打定了成竹在胸的主意。于是我迫不及待如临大赦般的望着她,焦灼不安的眸子里瞬间充满期待。

    柳妈竟不动声色,一脸严肃地向我竖起食指,突然嘬尖了嘴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她才回转身子再次匆匆将房门牢牢关上。不容分说,她卷起晓琰的衣管,便正襟危坐在桌前一本正经地给晓琰把起脉来。

    柳妈闭目养神,平心静气地悬着晓琰的经脉抿唇反复斟酌良久,最后她终于一脸凝重背着手缓缓站起身子:“姑小姐脉象滑数冲和,极为流利,如珠般圆滑,有力而回旋,快速而不停滞。姑小姐怀的的确是喜脉,大致已有两个半月的身孕。”

    “奶妈,您所言当真?”柳妈谨言慎行突如其来的诊断,瞬间像是给晓琰判了死刑,一时让我难以置信。

    “小姐!我虽不是大夫,但我平时饱读医书略通医理。这你是知道的。再说此事非同小可,如若没有十层的把握,又岂能容我妇人之见轻言诳语乱下结论。”柳妈处事向来稳重,莫非成竹在胸,只怕她信誓旦旦地不会如此自信果断。

    “天哪!未婚先孕,昭然若揭,你将会人人唾之。有婆婆薛知珍这个不依不饶的拦路虎冤家当道,今后在何家,你更无立锥之地。姨娘亦难辞其咎,无辜受累。这该如何是好?”我瞬间痛苦绝望地一下瘫在了椅子里。

    “嫂子,不管用什么法子?你一定要救救我!如若爸爸闻到一丝风吹草动,他非打死我不可!”晓琰见我突然气馁,亦茫然不知所措。她方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免让人细思极恐。骇然之余,她手足无措地俨然一只如临深渊的困兽。在进退维谷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顿时急得嚎啕大哭。

    “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不要太过激动,容我好好的想想。看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万全之策?”我一边温声安抚着她,一边急得竟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浑然不觉地踱来踱去。突然,一个残忍又可怕的念头迅速地在我脑海中闪过。以至于让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瞬间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小姑姑!为了护你周全,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迫不得已才如此为之。听我的话,你就狠一狠心将腹中的胎儿打掉吧!”

    “我不!嫂子!不可以!坚决不可以!”晓琰闻言,情绪瞬间失控。她崩溃地嘶声力竭地哭喊着猛然将我一把推开,“虽然衣冠禽兽的艾珂凡丧尽天良地将我狠心抛弃,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无辜的。嫂子!你若执意逼我打掉腹中胎儿,还不如你一刀立马将我了断了痛快!”

    “胡闹!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气愤填胸地将她的振振有词义无反顾地打断,“那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已然将你无情地抛弃。没想到你居然还一厢情愿地糊涂至此。我看你是吃了烧糊的卷子油蒙了心了。我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作茧自缚,自寻死路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名门闺秀,突然不明不白的养出一个孩子来。岂不被那些能淹死人的闲言碎语戳烂脊梁骨?你今后还如何嫁人?你这么做,简直就是给爸爸这张老脸狠狠揭了一层皮。你将我们何家的声望究竟要置于何地?这诸多的问题你有考虑过吗?你就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不!嫂子!”她绝望地望着我恍若未闻,信念却坚若磐石,“只要你不再逼我打掉这个孩子,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简直无药可救。”我顿感浑身一股热血冲冠,当下没有闭气已是万幸,“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把孩子生下来,你便会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你一生的幸福和荣耀都彻底完了。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要关头,你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草率地做出如此决定!”

    “嫂子!难道你就没有一个比这更好一点的办法吗?”晓琰猝不及防,瞬间将我问得目瞪口呆。

    “是啊!小姐!”久默不语的柳妈突然挺身而出附和道,“姑小姐说得对。自古你有张良计,我有过云梯。人活着总不能被尿憋死。我看人这一辈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奶妈!何出此言?难道您老心中早有妙计?”看着柳妈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我心中顿时一阵窃喜。于是我如临大赦般的抢上前去一把握住她温暖的手,迫不及待地催促,“您究竟有何万全之策,不妨直说!”

    “小姐!”柳妈突然欲言又止地挣脱我的手,她瞻前顾后底气不足地垂下头去,“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怕你不愿意配合?”

    “奶妈,您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否则,办法没想出,我倒先疯了!”我不耐烦地催促她。

    柳妈闻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门外,左右张望一番,见四处无人。她回转身子迅速地关上房门。她蹑手蹑脚地伏在我和晓琰耳畔轻声低语一番。然而她的一番话,却犹如晴天霹雳,让我顿时掩饰不住大惊失色。毫不犹豫,我便霍地直起身子不假思索地推脱:“万万使不得!欺尊蔑祖之举,必将遭受众叛亲离,人人恨之。岂敢轻易唐突为之?”

    “小姐!只有借腹生子方能使金蝉脱壳。其实,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完美之策。自古母凭子贵。这不仅仅能够巩固你今后在何家的身份地位,亦能使金蝉脱壳之计让姑小姐顺利脱身。当真你不愿意,那我亦黔驴技穷没辙了!”柳妈对于我突如其来过激的反应与态度颇感失望。

    晓琰见我不为所动,死活不肯答应,她竟绝望地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嫂子!为了能够保住我和孩子的性命,如今亦只有委屈你破釜沉舟,暗渡陈仓之计。你是我何晓琰的再生父母。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救我脱离苦海的人非你莫属!”

    “你快别这样!有话起来好好说。”我手忙脚乱地疾步走上前去打身欲要扶她起来。不料竟被她毫不领情地一把将我甩开。

    “嫂子!倘若你当真见死不救,那我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了。与其被爸爸狠心打死,我还不如索性跪死在这儿算了。”晓琰咄咄逼人,固执得简直让我无可奈何。

    “此事非同小可。我怎能如此草率地答应你!”面对晓琰的苦苦哀求,我顿感自己着实进退两难。

    “如果你不肯答应,那我便长跪不起。”晓琰在穷途末路的当口,突然以死相逼。

    见她掏心掏肺般的瞬间哭得越愈发伤心,我实在于心不忍再看她继续自我折磨。终于我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无奈之下,我只好先用缓兵之计暂时妥协:“小姑姑,你有孕在身,仔细地上寒气重,当心着凉。你快些起来,我答应你便是!”

    “真的吗?嫂子!”她突然喜极而泣地抱住我。可是瞬间哭得越发不能自已。

    “好好不哭了!事情总会过去的。”我温婉地劝慰着慢慢扶她起来,“不过,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必须事先和你哥哥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不,嫂子!你答应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她突然又开始歇斯底里哭得泣不成声。

    “可是,你哥他不是外人!他有权知道孩子的身世!”我斩钉截铁地向她解释道。

    “嫂子!”晓琰突然激愤地打断我,“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的负担,更多一份事情败露的危险。既然你都已经答应我不会对任何人讲,那你又何必再徒增哥哥的烦恼呢?他迄今远在国外,如果知道了我的不幸遭遇,他肯定会杀了艾珂凡的。再说,他性情耿直,早晚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爸爸。我干出这等有辱门风,伤风败俗的事情,不被思想顽固,冥顽不化的爸爸打死才怪!”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此事太过欠妥。未免过于冒险!”我瞻前顾后,底气不足地一直摇摆不定。

    “嫂子!你的再生之德,小妹今生没齿难忘。”她一语成谶,慌忙跪在地上感恩戴德地向我磕头如捣蒜。

    “真拿你没有办法!你欠我的这份恩情,恐怕你一辈子都还不清!”我无奈揶揄地慌忙扶她起来。没想到,我优柔寡断地一念之差,冥冥之中竟给自己种下了跳进黄河亦难以洗清的恶果。

    看着我左右为难,半推半就的样子,她瞬间破涕为笑。

    那天晚上,我特地留她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方才驱车送她家去。

    站在何公馆的大门前,她感激万分地再三回首看着我,汹涌滂湃的泪水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夺眶而出。

    我坐上回“曹寓”的车子向她挥挥手,然后鼓励地一笑:“进去吧!姨娘在等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我已经答应你,就决不会食言的!”

    她这才欣慰地向我点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何家虚掩着的大门里。

    时值午夜,我和衣躺在床上,却始终了无睡意。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一直在纠结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对于祖铭来说又算不算是一种背叛呢?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好困惑!在不知不觉中,我瞬间感觉自己已然迷失了自我——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暮雪纷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裘枕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7章 第十七章,暮雪纷飞,一本书并收藏暮雪纷飞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