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里坡,本埠人称乱葬岗。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中及沟壑连绵起伏间,埋尸的土坟堆皆因常年风吹日晒和雨水冲刷,土壤日益风化。暴露于土层之外的堆堆白骨一片狼藉,所到之处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乌鸦呼应着“嘎嘎”发着本无善意的怪叫,在荒野丛中你追我赶地跳跃着奔蹿夺食。其荒凉程度,已令人不言而喻。

    我与觅儿沿着枯草淹没的山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终于艰难地爬上山来。开阔的视野中,一座湿土尚未干透的新坟便随之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的枯草丛中。

    觅儿远远地望着眼前这座“千里孤坟”,不知不觉中便红了眼眶。见觅儿未语泪先流,我道这便是姨娘安息亡灵的所在了。迈着极其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前去,心中的痛楚与百味陈杂让我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姨娘生前慈祥温婉的音容突然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在我挥之不去的脑海中——

    伤心之余,泪雾迷蒙中,突然我仿佛感觉姨娘的坟前似有一团黑影隐隐约约在寒风中来回晃动。刹那间,我诧异得险些叫出声来。原来竟是一个身着棕黄色粗布道袍的僧姑正襟危坐在姨娘的墓碑前。她左臂竖起,手持一串咖楠木念珠席地而坐,右手则铿锵有力地不停敲打着平铺于地的木鱼。她嘴里正“阿弥呢喃”,行云流水般一直在不停默诵着经文,像是正在全神贯注地超度姨娘枉死的魂灵。我愕然地望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突然如梦初醒般地想起了昨晚午夜时分那阵极其怪异的木鱼声。一时之间,我竟如同木偶般,一动不动地突然愣住。

    觅儿见此情景,亦感颇为好奇。她面面相觑地看看我和那位席地而坐的僧姑,脸色瞬息巨变。在惊骇与惊喜的矛盾之间,她不负期待地迅速敏捷地反应过来。没有丝毫的犹豫,在满怀期待之下,她雷厉风行般的疾步冲上前去。望着眼前这位僧姑似曾相识的容颜,觅儿突然俯下身去抱住她痛哭失声:“三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这一年多,您究竟跑哪里去了?姨太太她盼你望眼欲穿,死不瞑目!”

    我闻言,脑中突然掠过一阵风驰电擎般的雷鸣。果不其然,原来竟真的是她。看来昨夜那诡异的木鱼之声是她所为无疑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竟真的回来了。我心里瞬间流过一阵抑制不住地激动,但脚下沉重的步子却似有千百斤。当我真正站在她的面前,看清她沧桑得让人意外惊呼的容颜,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如今我望着眼前目光呆滞的僧姑,突然发现曾经那个扑闪着一双灵犀般大眼的晓琰原来已经彻彻底底地死掉了。别来一载,短短数日而已,她竟早已枯瘦如才。可怜见的,至今她依旧深陷于挥之不去的伤痛与阴影之中,始终无法自拔。青灯黄卷,了此残生。原来她竟真得已看破红尘,度入空门。

    时至今日,看着她憔悴不堪的容颜和噤若寒蝉单薄的身影,突然之间我没有了先前恨她的那股戾气与怨怼。取而代之的全是满怀的心疼与怜悯。于是我强忍着鼻翼的阵阵酸楚,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内心深处那股难以名状的刺痛,恨铁不成钢地道:“小姑姑!你还曾知道回来啊?你可知道何家上下皆因你闹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爸爸和姨娘痛惜不舍与你,皆撒手人寰,相继去世。你做女儿的不但不思承欢膝下,敬孝侍奉在侧,反倒一意孤行,出家自图清静。如今,一失足成千古恨,可谓你追悔莫及,为时已晚!当初若不是你指天誓日地向我发誓,今天我又怎会落得骑虎难下,覆水难收的地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难道这些全是你骗人的鬼话?”

    见我秋后找她算账,面对我声泪俱下,满腹委屈的哭诉与讨伐,良久,她才终于不急不缓地放下手中的犍稚,然后稳如泰山地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尼自愧罪孽深重,不敢奢望施主宽容见谅。贫尼今世所欠施主之恩惠,愿来生当牛做马以求报之。善有善终,恶有恶果。施主的无量恩德,贫尼理应感恩戴德。遂已立长生不老禄敬与长生殿上。贫尼朝暮祷告祈求上苍,愿上苍能够保佑施主一世安康,永享荣华于世间。”

    “如此说来,你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见她早已魔障,对于我掏心置腹的一番劝告根本油盐不进,我气愤填胸地厉声将她打断,“现在一切灾难皆已烟消云散,你需要重新振作,而不是一味的吃斋念佛逃避现实!爸爸和姨娘的亡灵需要安慰,我们整个家族都需要重新振作。你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一心的修经炼道!”

    觅儿见她冷若冰霜,依然一副铁石心肠,对于我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与劝告根本无动于衷状,亦不免同仇敌忾地挥泪道:“三小姐,你好糊涂!当初你莫名奇妙地不告而别,弄得老爷和太太们皆误以为是你寻着了好归宿。可如今又是何等缘故,竟让你落得这般田地?”

    任凭我和觅儿如何费尽口舌,如何绞尽脑汁进行深劝,她皆完全置身事外,依然无动于衷。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心如止水吗?也许那场令人不堪负重的浩劫真的将她给彻底抹杀了。那个曾经一度扑闪着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喜欢充满幻想的晓琰早已不复存在了。我眼前的她只不过是一具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和灵魂散尽的尸骨残骸。

    “曾经桑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然当初因爱生恨,晓琰手刃所爱毁了艾珂凡,但时至今日,她却依然不能自拔的深爱着他;依然对他念念不忘,终究无法释怀。既爱又恨,这种矛盾的情感俨然一把锋利的双刃剑,一旦被狠狠地插在心上,便让人痛入骨髓,生不如死。两人曾经相爱一场,后来擦肩而过皆成了彼此人生中的过往。在情窦初开的风雨中,你曾陪我短短一程,我却执着地念念不忘你一生。这种历经沧桑与痛苦的滋味,也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深有体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不再那么痛恨责怪晓琰,并且对于她一切出人意料的举措,皆毫无悬念地渐渐习以为常。

    继而,犍稚继续铿锵有力开始击打平铺于地的木鱼声再次缓缓响起。晓琰面对我和觅儿苦口婆心的种种劝慰,任凭说破喉咙,她皆恍若未闻。始终都不肯再多言只字片语。她只是恍如隔世般的为姨娘的亡灵默默念起经文,继续全神贯注地进行超度。她旁若无人地将我和觅儿完全当成了空气。一时之间,原本就透着微凉和尴尬的气氛突然再次急剧降至冰点。我和觅儿一时感觉很无措。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面面相觑地杵在凛冽的寒风中,一同默不作声地陪伴着她。沉重的木鱼声扣人心弦地时而急促,时而变得缓慢从容,声如破竹,让人难以揣摩不定。此番光景,摸约持续了有半炷香的功夫,急促的木鱼声突然嘎然而止。想是姨娘的亡灵已登仙界,晓琰超度已毕。只见她不急不缓地收起手中的檀木念珠,衣袂飘飘转身自顾自的便要离去。

    “三小姐!你这是又要去哪里?何时才能回来?”觅儿见状,于是疾步追上前去。

    “出家人四海为家。”晓琰头也不回地朗声应道,“双亲既已圆寂,贫尼尘缘已了,再无任何牵挂。人生如残烛,越烧越短;世事如汤药,越熬越苦。贫尼功德尚未圆满,此时应是贫尼云游四海普渡众生飘缈远去之期哉!”

    “三小姐——”觅儿望着晓琰飘渺远去的背影,大声企图挽留道,“姨太太她日思夜盼,最后都盼瞎了眼。终于好不容易把你给盼来了。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却又要舍她而去,你于心何忍?”

    望着晓琰铁石心肠的背影,一时之间头也不回地慢慢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觅儿脚下突然一软,竟扑通一声绝望地跪在地上。我见状,于是急忙追上前去,然后将她瘫软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劝道:“你还是由她去吧!我们留得住她的人,终究还是留不住她的心。她是有苦衷的。你我的洪荒之力根本救不了她!”

    觅儿闻言,无奈地转身扑倒在姨娘的坟茔前,捶胸顿足,抚碑嚎啕大哭。

    晚上匆匆回至家中,我忙命人将姨娘生前住的小跨院收拾干净,然后让觅儿好生住下。当我耐心地看着她吃过晚饭沉沉睡去,方才起身急切地回至前院中。初入厅堂,我便和在楼下踱来踱去,等待已久的柳妈撞个满怀。柳妈见我垂头丧气地一脸倦色,终于踏月而归,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小姐!你火急火燎地在外面奔波一整天,究竟都跑去了哪里?事先也不言语一声,你可把我们给急坏了!”柳妈见我垂头丧气地走回家里,她却不由分说劈头就是一顿埋怨。

    见柳妈一脸焦急和埋怨,我抱歉地随之便笑了,于是揶揄地问:“怎么?难道那个杀人不见血的索命无常又来发号施令了不成?”

    “哦!这倒没有!”柳妈生怕我出言不逊,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见,惹起祸端,于是她满脸惊异地迅速四处张望了一下,瞬间便小心翼翼地将声贝放低了八度。

    见自己过分的担忧和顾虑纯属多余,于是我转念迫不及待地道:“你家姑爷可曾回来?”

    柳妈见我突然问及祖铭,便随之一笑:“姑爷今天回来的早,适才还问起你呢!这会子怕是正在卧房里陪思君小少爷玩呢!”

    “我白天不在家,奶妈肯定累坏了吧?这里已经不用您伺候了,快些回房歇息去吧!”我说着便大步流星地匆匆走上楼去。

    推门置身走进卧房里,见祖铭果不其然地正抱着思君坐在床边咿咿呀呀地玩得不亦乐乎。周嫂则耸拉着整颗脑袋倦怠地依在门后打起盹来。我见状,于是径直走上前去推了推她:“抱上思君少爷,快一起回房去睡吧!这天寒地冻的,仔细着了凉!”

    “对不起,少奶奶!我——”只见周嫂霍地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望着我抱歉地一笑,然后她正企图向我解释些什么。不料竟被我突然打住。“没关系!”我温婉地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催道,“快些去睡吧!”

    她惭愧地向我点点头,慌忙从祖铭怀中接过孩子,然后匆匆走回房去。

    “今天你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难道有心事?”祖铭见我怏怏地一直呆坐着沉默不语,他率先走过来打破沉寂。

    “祖铭!姨娘她——她已经过世了!”望着祖铭对我疼爱有加,满眼宠溺的脸孔,我瞬间崩溃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你——你不会是在同我开玩笑吧?”祖铭如遭晴天霹雳,脚下突然一软,便险些跌倒在地。

    “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同你开玩笑呢!”我哽咽着向他正色道,“觅儿现在已经无家可归,幸好被我撞见带回家中。眼下已被我安置在姨娘生前住的小跨院里!白天她带我去看了姨娘的安息地。如今我们何家在商界,好歹也算是一届声名鹤唳的豪门大族,万万没有想到姨娘最后竟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好端端的,姨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她还好端端的吗?”祖铭见我说得糊里糊涂,弄得他一头雾水,顿时方寸大乱。

    我见状,于是抽噎着擦干眼泪,然后在心底暗暗盘算一番。唯恐他会从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我特地将亲眼目睹晓琰度入空门一事隐去不说。只将姨娘如何过世的前因后果一一详细地说给他听了。最后祖铭惊愕得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随之抱头嚎啕大哭——

    时间没过多久,婆婆薛知珍便得知了姨娘去世的消息。她见二房里如今落得人财两空,母女俩竟无一人幸得好结果,合该她小人得志,便越发得了意。她倒光明磊落,从不避讳,成日里逢人便道:“天生的穷鬼命,就算老爷给她座金山,只怕她未必能守得住。千万的身家竟被同胞手足给诓骗了去,也不知是她几世造的孽?老天有眼,总算替我出了口恶气!”

    众人闻之,皆知她素日里心狠手辣不容人的秉性,遂都不屑与她理论。

    祖铭由于姨娘圆寂凄苦而悔伤成疾,终于大病一场。觅儿典当金银细软为姨娘换取一口薄棺,方才使其入土为安,实在功不可没。祖铭深感其恩,为表谢意,遂将其认作干妹留在家中。

    觅儿任劳任怨地服侍姨娘一场。姨娘原本打算开恩替她做主许个人家或是放她出去的。可老天偏偏不随人愿,让姨娘在世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为了告慰姨娘的在天之灵,弥补她未了的心愿与遗憾,我见祖铭身边的长随平顺是个颇为正直可靠的人。于是在刹那间,我心里突然萌生了一桩极好的姻缘——

    那是一个格外静谧雪亮的冬夜,玉盘似的明月不知倦怠地再度悄悄爬上了街东邻居家的屋顶。柳妈将白天特意去典当行赎回家中的首饰用梳妆匣子小心翼翼地装好,便一同陪我去姨娘生前住的小跨院中看觅儿。

    月光下的小跨院里正盏灯如豆。一切还是犹如姨娘生前那般宁静和凄清。如今虽然已物是人非,但我始终觉得姨娘依然活在这个世上并未离去。站在空旷早已废弃的小院中,举首遥望苍穹中那轮永不老去的明月,我的鼻翼间突然流过一阵酸楚。不知不觉中,我越发想念和姨娘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日子。

    我和柳妈置身月亮地里正要推门而入,忽觉屋里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抽泣声。我心下随之一紧,原以为是觅儿又在想念姨娘而暗自神殇。才要推门进去,只听屋中突然又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唾骂声。我愕然一惊,顿时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

    透过虚掩的门缝,我抛眼向里望去。只见是一个十七八岁光景的丫头正一手凶神恶煞地叉着水蛇腰,则另一只手正指着卧在榻上的觅儿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该天杀的倒不如拣个好日子死了干净,免得本姑奶奶跟着你这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娼妇讨没脸。都是你这霉神拖累了我。若非你这贱蹄子爬高枝,我岂会被少爷招揽来跟你做赔罪!”

    乍见那畜类的东西气焰如此嚣张,我心下不免顿时火冒三丈。正气急败坏地欲破门而入,我突然又转念一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竟敢对觅儿如此肆无忌惮和出言不逊,想必定有她的来头。我倒想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时主意打定,我便又听到那丫头在屋中趾高气扬地冲觅儿唾道:“天寒地冻的,这会儿子只怕别的姐妹都已回热炕头会周公了。单我巴巴的守着你这病不死的药罐子在此活受罪。其实,这屋里谁比谁都尊贵清高不了多少,就连你那惨死的贱胚主子夏姨娘,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不过就是一个耍过刀马旦的臭戏子。你们这群虾兵蟹将,全是我们太太的手下败将。乌鸦终究是乌鸦,即使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我劝你做人还是要本分些儿,最好不要忘了自家的陈根旧底。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你这非驴非马的小姐性儿。这会儿子你倒自命清高,在本姑奶奶跟前拿起小姐的款儿来。你要的茶水横竖我已经煮好。如今你嫌凉就自个热去。姑奶奶横竖已端了放在桌上,随你爱喝不喝,死活由你去!”

    此刻,我面如土灰,心如刀绞地站在门外。心中忍不住自责地暗腹:我本以为将觅儿带回老宅,她总比流落在外过得好些。不成想她却遭受如此虐待和羞辱。由于我实在听不下去她骂觅儿这种如此恶毒的话,于是我瞬间一个飞脚将门狠狠地踹开。不料那不知死活的丫头竟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外,恰巧给我迎面撞个满怀。

    她面面相觑地看着我和柳妈正鬼使神差般的突自站在门外,顿时被骇得面无人色,由不得瞬间收住了她那张怨天尤人的碎嘴子。见我浑身发抖,一直恶狠狠地瞪着她冷颜不语,她倒极会见风使舵,权当刚才的一幕完全没有发生过。她随即便眉开眼笑地舔着脸子向我谄媚道:“少奶奶,您来的真巧!觅儿姐适才正嚷着身体抱恙。我正说要去请大夫呢!”

    “哦——是吗?”我轻蔑地突然冷哼一声,方才使足了浑身的气力抡起胳膊朝她劈脸便是一巴掌。因厉声唾道:“这会儿子你倒知道眉眼高低跑来讨脸献殷勤了,打量你刚才骂你觅儿姐的混账话儿,我全没听到!”

    见她企图颠倒黑白,遮掩真相,我想起她刚才辱骂觅儿时那番毒言恶语和神气活现的模样,便越发生气。不由分说,我再次控制不住地抡起胳膊照她脸上接二连三地又是狠狠几巴掌。

    柳妈见我大动肝火,一时气愤难平,于是慌忙拉住我道:“小姐气急,仔细自己手疼!”

    这时我才终于气喘吁吁地收住了手,因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地道:“你且跪在门外等着,回头我再和你这蹄子算账!”我怒气冲冲地说完,方才仍旧气愤难平地匆匆走进屋中。

    柳妈慌忙上前拨开暖帐,我见觅儿满脸泪痕,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床上。我心下徒然如同被针扎一般刺痛。觅儿见我和柳妈突然进来,她慌忙转过头去偷偷抹掉眼泪,方才苦笑着慢慢挣扎着坐起身来。我见状,于是慌忙按住她道:“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且不必起来。快些躺下。”

    我满面愁容,如履薄冰地给觅儿掖了掖被子,自顾自地向柳妈道:“您老快些儿让外面看夜的门房去请马大夫,就说家里有急诊。”

    柳妈闻言,不敢耽搁。她慌忙撂下手中的梳妆匣子,便闪身匆匆走出门去。

    我回过头望着觅儿一副痛苦难忍的表情,于是慌忙之中伸出手来试探性地摸摸她的额头,顿觉如同火烧。我暗地里忍不住一阵焦虑。转眼又见她的铺盖仍旧是前些日子她随我初入府时,我临时为她置办的一套半厚的褥被。我心里便越发来气。忽见柳妈从外面匆匆回转身子正走进屋中,不等她站稳,我便又脚不沾地地催道:“奶妈,再劳烦您去账房跑一趟,让管家即刻来见我!我倒是要瞧瞧他这程子究竟在忙些儿什么?我前些日子让他给觅儿添置的褥被和棉衣,至今为何迟迟不见结果?”

    城门失火殃及鱼池。觅儿乍见我大发雷霆欲对管家进行严厉追责,她惊慌失措地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她慌乱之中一把抓住柳妈:“您老快别去!这深更半夜的,只怕管家早已歇了!眼下正是十冬腊月,布被瓦器正紧俏于市,临时置办原本棘手。横竖在将就几天,管家便会差人将东西送来。您又何苦如此兴师动众呢?”

    “你且不必护他的短儿。”我怒气未平地打断她,“今天没那么容易搪塞过去。身为管家,他竟蓄意拖懒,看菜下碟。我且不问他在府上几时的资历,更不论他背后的靠山有多神通广大,今天我定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看谁今后还敢在我头上撒野?”

    觅儿见我大张旗鼓,坚持务必约法三章,她瞬间急得竟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拉住我苦苦哀求道:“少奶奶,倘若您素日里瞅着管家的行径不入眼,随您如何惩办,横竖与我不相干。可如今您若要借着我的由头大做文章,我是断乎不依您的!好歹您总要顾及些我的脸面。眼下,我在何家的情形您是亲眼所见的。常言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姨太太在世之时,便遭太太不待见。何况我呢?我本就是一个出身卑微的丫鬟,没有什么地位可言。只可怜当初同我一起被买进府的姐妹,早已死的死,亡的亡。巴巴的只剩下我一个孤魂野鬼。这也算是我的造化最大了,谁让我遇到像姨太太这样吃斋念佛的大好人。她老人家疼我一场,如今却撒手去了,三小姐到底还是入了空门。难为我越发没了着落和依靠。幸亏在我即将流落街头,走投无路之时又得您的庇佑。我方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去处。否则,只怕我早已暴尸街头,猪狗都不如了。既然当初您肯大发慈悲收容我,今天为何又将我往绝路上逼呢?平日里有您袒护,固然是好。可来日方长,撑不住您整日足不出户。县官不如现管,几时我性命没了,只怕您还不知道呢!如今您只管拿我作法,又何尝给我留条保命的后路呢?”

    见她无助地望着我,眼眸之中充满了祈求与哀伤,于是我细细品味咀嚼她的长篇大论,方知世事凶险与黑暗的厉害之处。不觉叫人胆寒。我一味的感情用事,险些害了她。于是我暗地里平复了一下过分激动的情绪,然后惭愧地对她道:“我一时气急,只想着要为你伸冤出气,未曾顾虑甚多。幸好有你拦着。也真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想得如此周全透彻。不然,我又险些闯下大祸。你可千万不要因此而怨恨我。我没有想到这么做竟会无形中伤害到你。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不是你忠心侍主,只怕姨娘也早已被抛尸荒野。我和你们少爷诚心诚意的感激你。满心打算着让你跟我们在何家过上几载好日子。可我才疏,万万没有想到我费尽苦心,竟一手将你推进了牢笼。让你遭受此罪。我真得是无心的。我根本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觅儿天资聪慧,向来灵醒,然而也最会见机行事,见我意念突然有了松动与回圜的余地,她便见缝插针趁热打铁:“少奶奶,我适才说的都是一些为劝慰你的话。我哪里敢有怨恨您的意思。黄柏木做了磐槌子,我这些外明不知内暗的事儿,亦难为你一时想得周全。姨太太生前就曾经教导过我,做人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儿好端端的,您为我又惹那些儿没要紧的事做什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觅儿曾经服侍姨娘多年,她锋芒犀利的棱角早已被姨娘温婉的性格与谦卑消磨殆尽。加之她平时有酷爱读书和习字的优良嗜好,无意之中让她改变了自己原本鼠目寸光的人生格局。活脱脱地成了姨娘能忍辱负重的再版。我见她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地将事情的轻重利弊竟分析得如此透彻,且无意中她又提及姨娘,唯恐她再度伤怀难过。于是我脸上氤氲顿时散去:“既然如此,今天我就全依你。这笔帐先记下,待我改日再给他杀个回马枪!”

    我话未落地,这时只见马大夫正提着急诊箱突然匆匆走走进屋中。我见状,于是慌忙起身迎上前去。待彼此寒暄过后,马大夫娴熟地从急诊箱中取出脉垫在觅儿手腕之下,然后帮其挽起袖管,便正襟危坐在床前聚精会神地把起脉来。只见马大夫忽而眉头深锁,忽而闭目凝神深思。顷刻间,两只手臂便轻松交替诊脉完毕。马大夫取出笔墨,伏案一阵奋笔疾书,方才站起身子捋须朗声笑道:“据觅儿姑娘脉息冲向看来,系属血不归经,失于调养所致。加上她近日有些偶染风寒,伴有高烧迹象。除了略微动了些胃气,其余我看并无大恙。少奶奶您不必多虑,照我修好的方子抓上四剂,只怕不出五日,觅儿姑娘便大好了。”

    我道着劳乏接过方子,便催促柳妈交于守夜的门房匆匆去抓药。等马大夫喝过茶水歇息片刻,我方才又命人送他家去。接着柳妈领命速回我房中,然后翻箱倒柜地将我出嫁时母亲作为陪嫁赠予我的一床崭新尚未沾身的褥被匆匆取出给觅儿盖上。一时望着觅儿吃了点白粥便倦怠地沉沉睡去,我方才回头对柳妈道:“奶妈,您且去外面招那蹄子进来。这天寒地冻的,仔细冻坏了她!”

    柳妈闻言,于是闪身急忙出去引她走进屋中。适才那个气焰嚣张的丫头见我冷颜危坐于觅儿床前,怒气依旧未平,她竟面无人色地噗通一声跪在我跟前。

    生平我最恨的就是那种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卑鄙无耻的小人。见她亦属此类,我便深恶痛绝地厉声道:“把你那张肮脏龌龊的嘴脸给我抬起来!这会儿子你倒装聋作哑,突然卖起乖来!刚才骂你觅儿姐姐时的那股威风劲,现在都跑哪里去了?”

    她听到我宛若历雷般得喝斥,方才战战兢兢地慢慢直起身子,只是依旧理屈地不敢抬头看我。由于她跪在低暗处,所以让我看不到她脸上有任何表情。于是我忙命柳妈掌起油灯,然而借着那抹昏黄儿而微弱的光线,我这才终于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只见她生着一张鸭蛋脸,柳叶眉,眸清如水,灿若繁星,鼻子骨感而微翘,略带几分妖意,却未见半分媚态;薄薄的两片嘴唇微抿状似粉亮樱桃,娇艳欲滴,惹人垂涎;她面如白玉,颜若朝华,轻盈娇小的身段形似袅娜娉婷的水蛇分外妩媚动人,倒也是一位风流俊俏极为少见的绝世佳人。不过,从她灵动却不安分的眼神和举止中,我恍惚觉得她身上无形之中在透着一个人的影子。来不及暇想,我便对她厉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祖上是谁?”

    见我依旧不依不饶地怒视着她,她连忙磕下头去道:“我——我叫美玉。我母亲是祖铭少爷的乳母蒋氏。”

    “原来如此!”我咬牙切齿地突然冷哼一声,“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你如此嚣张跋扈,胆大妄为,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和你母亲一样的尖酸恶毒。”

    “少奶奶,美玉知错了!还望少奶奶看在祖铭少爷的份上暂且饶过我吧。我一定痛改前非,今后好生伺候觅儿姐姐。下次再不敢了。”美玉见我对她痛恨疾首,咬牙切齿地欲要发落,她顿时骇得面无人色。于是慌忙匍匐于地叩头如捣蒜,一迭连声地讨饶。

    柳妈见我铁青着脸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她暗中悄悄扯扯我的衣角,悄声附在我的耳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姐你何必不做她个顺水人情,然后降服于她,为我所用。除掉将妈已是过分之举,小姐切莫再大开杀戒,与亲家太太另启战端。”

    我闻得此言,心中的恶气适才消了大半。于是我干咳两声,方才向她气呼呼地道:“今天这笔账我先给你记着,暂且先不罚你。不过今后你定要好生伺候你觅儿姐姐,好处我总少不了你的。若是日后再敢造次怠慢于她,我定要你和你老子娘的下场一样好看!绝不姑息!”

    “今后我再也不敢了,少奶奶!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望,务必痛改前非。”美玉见状,慌忙磕头应道。

    “算了!你快去将桌上适才凉透的茶水端去厨房热一热!你觅儿姐姐高烧未退,快些给她喂下发发汗!”我不耐烦地冲她挥挥手,然后慌忙催促。

    一时看着觅儿醒来将汤药和茶水一并服下,我方才转身将首饰匣子递在她的手中:“你快些打开来看一看,究竟少了什么没有!”

    觅儿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梳妆匣子先是莫名地一愣,良久她才从魔怔之中欣喜若狂地反应过来。然而,她小心翼翼地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梳妆匣子里面的每一件东西,突然再也忍不住地热泪盈眶。

    我见状,于是慌忙帮她将泪擦掉,然后故意岔开话题向她笑道:“这里并没有外人,我就当着柳妈问你一句,你觉得你家祖铭少爷身边的平顺究竟如何?”

    “少奶奶——”觅儿闻言,早已心知肚明。于是她羞怯地低下头去,“平顺我倒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姨太太她尸骨未寒,觅儿身上尚有三年孝期未满,我看此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那你这是同意了?”我欣喜若狂地看着她。她却半推半就地突然避开了我笑意正浓的眼睛,然后羞答答地嘤咛道:“一切就全凭少奶奶和少爷做主。”听了她一席言不由衷的话儿,我忘乎所以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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