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姜无恙。

    昨夜他歇脚在驿站处,一大早,就凭禁卫腰牌从官府借了一队人马,绕着大街小巷巡逻。走着走着,他离了队伍,独自行动。

    他走得很慢,显然是脚伤未愈。看似漫无目的,实则眼观六路。

    顾语缀行其后,慢慢发现,他会在有涂抹痕迹的石墙边稍作停留。

    跟着走了几里路,恰走到李六的果子铺附近,她略思索,捡起地上的石子,往墙上划了一道,折身拐进另条巷。

    走了几步,便看到李六果子行的店招。因是冬日,店里已不卖鲜果,门口摞放着各色晒制干果。顾语入内,道明来意。

    看店的小伙子说道:“东家外出了,姑娘不如稍坐片刻。”

    “那劳烦小哥代为转达,就说……”

    “诶,东家回来了!”

    顾语扭头,看见一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步入店内,蓄着山羊须,面容和蔼,想来就是师傅口中的“李六”。

    李六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伙计在旁解释道:“东家,这位姑娘是来找您的。”

    “哦?姑娘看着面生啊,来来来,我们到里边坐。”

    顾语随着李六在店内坐下,斟酌着开口道:“晚辈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访。”

    “哦?敢问令师尊姓大名啊?”

    “东家可识得河内杨睢?”

    李六望着她,笑道:“识得识得,我们认识好些年啦!原来你就是杨二的弟子。他怎么样了?”言语之间,竟似十分熟络。

    “师傅一切都好,只是尝过安居尔果后,觉着十分适口,想托东家下回再给他留几个。”

    李六捏须笑笑:“这杨二,我早料到他能喜欢。”

    顾语笑道:“原来前辈与家师这般熟稔。”

    “算起来,也认识二十余年了吧。”

    两人说笑一阵,李六说道:“那果子得夏日才有,我到时候留意着便是。”

    顾语掏出信笺:“家师还让我给您带了封信。”说着便递过去。

    不防头伙计伸手过来上茶,相撞下,茶水泼了一地,信封也被浇湿。

    “对不住对不住,我马上收拾!”伙计说完,转身就跑了。

    “臭小子!冒冒失失的。”李六拧眉喝道。

    顾语看了看两人,将信置于桌上,续道:“除此之外,师傅未有其他交代。晚辈还有些许杂事要办,就不叨扰了。”

    她起身要走,李六也不挽留,包了些果干送她。顾语推拒不得,再三道谢。将人送走后,李六回转身虎着脸对伙计说:“抖什么机灵?”

    伙计吐吐舌,继续擦地板。

    李六拿起信上楼,拆开封套,展开信纸。信上絮絮叨叨写着日常琐事。看罢,他燃了烛火,将信放在火上烤。不一会儿,信笺上浮现出各种图形。

    他细细看着,情不自禁道:“妙!妙!”

    当即拿出纸笔,誊抄下来。

    城外,几蓬荒草自雪堆中冒出。

    打马向北,数十里地外,群山下,桦林间,一条村落逐渐显露。

    尽管姜无恙穿得与常人无异,但仍引人注目,皆因这是胡人聚居的村落。他的五官虽较平常中原人深邃,却仍有别于胡人。

    继续往北,山坡上,有人在嬉戏。小儿们互相推搡。

    姜无恙正要出言提醒,倏忽间孩童们已笑闹着从半山腰滑行至山脚。一句“当心”生生卡在喉咙。脑中闪过那夜所见到的一幕,急忙策马过去,看清他们足下之物乃形似弹弓状的木板,比足长还要长出许多,问道:“这是何物?”。

    小童们好奇地望着他,看到生面孔也不畏惧,听他开口,便叽里呱啦说了一堆,都是胡话。

    “能滑行于冰面吗?”

    又是一阵叽里呱啦。

    姜无恙知道问不出什么,仔细看了又看,扯转马头,往树林的方向去。

    突然,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快跑!快跑!响马来啦!”

    一匹马风似的卷至眼前。马背上的人扯过姜无恙的手臂往旁边带:“有马贼,快走!”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响箭破空的尖锐声。

    胡人孩子们大惊失色,手脚并用,飞快地向村落滑去,速度可及马匹。

    姜无恙将来人的手甩开,喝问:“你要带我往何处去?”看清来人后,讶道:“是你?”

    顾语匆匆点头应道:“是我!有马贼当然要逃命,他们意在村落,我们往相反的方向走。”

    “荒唐!”姜无恙怒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可放任贼人劫掠屠戮百姓?”说罢,他拨转马头,朝村落疾驰而去。

    顾语在他身后大喊:“你的伤还未好,不要命啦?”

    “何惧也!”

    他未回头,声音夹在风中传来。

    身下马儿踱了半圈,顾语咬咬牙,拍马追上。

    树林中,一个身影收回斜踏出的脚步。

    村落里,马贼骑着高头大马,来回冲撞,举着大刀,将未反应过来的村民砍倒在地,打着呼哨,庆贺自己的战绩。

    狼入羊群,到处都是哭喊声。

    雪地里立着一个孩童,眼睁睁地看着刀从自己头顶挥下。

    锵——!千钧一发之际,漆黑宝剑挑开大刀。

    “躲起来!”姜无恙大喊。手中宝剑横抹,割开了马贼的咽喉,掠起一道血线。

    几滴血溅到孩子脸上。孩童瑟缩了一下,疑惑地抬手擦了放到眼前,继而“哇”一声大哭着跑开。

    附近的马贼闻声而至,打算先解决眼前的不速之客。

    他们狞笑着,策马靠近姜无恙。

    姜无恙扯着缰绳,带着马儿在雪地里转圈,等待时机。

    突然,一名马贼纵马过来。

    姜无恙驱马相迎,马身相错时,弯腰向对侧,手中剑柄翻转,反手持剑,往前一带。

    利刃破开血肉。

    马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从马背上跌落。鲜血从他腹部汩汩涌出。

    其他马贼呼喊着冲过来。姜无恙左腾右闪,见招拆招,下手狠辣,眨眼间已有三名马贼成了他剑下亡魂。

    众马贼眼看未能将他堵实,反倒折损了好几人,打了个眼色,散往各处。

    姜无恙只得跟上。

    到得一处岔口,平地里弹出麻绳。

    原来在岔口两边木墙后,两名马贼藏在暗处,拉紧了绳索两端。他们得意地看着,料想姜无恙必从马上摔下,届时一刀结果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姜无恙眼见麻绳弹出,急勒缰绳,迫得马儿前蹄高举,嘶叫后仰。为防坠地,他身体紧贴马脖。

    刹那,一支利箭猝然而至,映入他漆黑眼瞳。

    电光火石间,铿一声响,利箭被砸偏,在空中打了个旋,撞上村屋木板,弹落到地。

    马蹄落下,一枚石子滚至侧旁。

    姜无恙回头望去,顾语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错落的屋舍间。再扭头,射箭的马贼已躲入巷中。

    墙后的马贼见计策未能奏效,也不恋战,翻身上马,分头而去。

    马贼破门而入,村民躲在墙角不敢妄动,若有奋起以命相搏的,又哪里敌得过这群亡命之徒。

    顷刻间,叫喊声起此彼伏。

    姜无恙分身乏术,听到何处有哭喊声便去往何处,追追赶赶,杀了数名马贼。

    忽地唿哨声响起。原是马贼急急抢了财物,吆喝着回撤。二十多人的队伍,只剩下十余人。

    姜无恙紧追不舍。

    皑皑的雪地上,马蹄翻飞,骏马驰骋,雪雾纷纷扬扬。

    姜无恙从日头西斜直追至日沉西山,直追至崇山峻岭之间。

    蓦地,数枚箭矢穿透雪雾迎面而来,姜无恙挥剑击落。再回过神时,前方马蹄声消。

    他勒停马。周遭安静得诡异。眼前山脉交错的隘口处,涌出一阵大风。风声呜咽,似在劝他不要再往前一步。

    前面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他凝望着静默的群山,蓦地牵起一抹冷笑。待笑意褪去,双目一凛,脚夹马肚。

    马,似离弦箭般直冲向隘口。

    他偏要看看!

    马儿冲入隘口的瞬间,姜无恙带着马腾跃而起。

    逾百支箭矢从两旁山坡上疾射而出,交织成网。

    片刻后,马儿安然落地。姜无恙坐在马背上,偏转头。身后,山隘口,箭矢错杂斜插在地。

    两边山坡上黑压压一片。

    夜色下,前方群山阻隔的尽头,一匹马缓缓而来。

    姜无恙回头。

    马背上的人影影绰绰,手中长/枪斜指。

    那人声音低沉雄厚,和着风雪,说:“杀了他。”

    马贼们打着唿哨,驾着马冲向姜无恙。

    扬州地界,崇林寺前,僧人正扫着石阶上的薄雪。

    零星香客挎着竹篮,从寺中走出。僧人见了,单掌施礼。香客点头当作还礼。

    寺院中的僧人还在做着清点。

    忽有道身影匆匆跑进大殿,慌张道:“方丈!洒扫的师弟发现观音殿内有个婴孩,但是寺中已经没有香客了。”

    住持空识大师捻珠的手一顿,缓缓睁开眼:“阿弥陀佛。”

    众人来到观音殿,已有僧人将那婴孩抱在怀中。那婴孩衣着布料寻常,看不出来历,怀中放着块赤金长命锁,正面錾刻着“长命百岁”,反面錾刻了祥云瑞兽。

    方丈望着置放于地上的竹篮,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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