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中,篝火旁,一名少女头发蓬乱,满面风尘,外袍破损,污渍斑斑,手抓着一只兔腿,埋头大快朵颐。

    此人正是顾语无疑。

    尘虚望着她,欲言又止。

    顾语眼风扫到,停下嘴来,问道:“怎么啦大师?”唇边脸颊上还沾着肉汁。

    “哦!”她省悟过来,道,“我该付你钱的!”话毕就要去掏钱袋子,低头看到手上顶脏,难为情道:“且等我片刻,眼下有些不便。”

    尘虚和尚生性迟缓,听她说完第一句便想开口阻止,却讷讷不能言,此时得了空,连连摆手,说道:“不碍事,不是,不用了,噢,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你的钱。”

    顾语听他说完,郑重地点了点头:“好的。”

    尘虚擦擦额上不存在的汗,吁了口气。

    “敢问大师,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顾语疑惑地望着他。

    尘虚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僧法号尘虚,不敢称大师。施主怎不问我……既出家为僧,为何破戒?”

    顾语愣了愣,忽地好笑道:“尘虚大师,你若不破戒,死的可能就是你我,我为何要多此一问?”

    尘虚见她不改口,也是无奈。

    “阿弥陀佛,小僧佛法不精,见笑了。不过,”他话锋一转,伸手遥指身侧:“这兔子其实是自己撞死在树桩上的。”

    顾语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林地里,有一片矮树桩。她不禁感叹道:“这兔子竟懂得舍生取义,志气之高,令人铭诸肺腑!”

    “你……是在说笑吗?”尘虚不确定地问。

    “咳咳,见笑。”顾语那夜听了陆玄对着樊县令一通胡诌,此时竟不自觉地学了起来。

    她正色道:“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兔子既然自己死在这里,必定会成为他人腹中之食,大师实不必介怀。”

    “其实,我亦未介怀,只是觉得挺玄妙的。”尘虚不好意思地笑笑。

    顾语眨眨眼,似有所悟,遂问道:“不知大师从何而来?”

    那尘虚方从荒漠中独自行走十数日,此时口一开,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小僧本是缮州人士,自幼出家,后随师父云游四海,探求佛法,此次自西域归来,是要赶赴二月甲寅的长安佛诞盛会。可是我与师父在半路走散,寻了数日无果,只好只身奔赴长安,想来若师父平安无事,定不会错过盛会。”

    “哎呀,若大师的师父还在寻你可如何是好?”顾语颇为他着急。

    “阿弥陀佛,路途艰险,我与师父向来如此。”

    “原来如此,可是,若……若果……”顾语犹犹豫豫。

    “施主是想问,若师父遭遇不测?”尘虚问道。

    顾语笑得尴尬:“想来大师和大师的师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尘虚持礼点头:“经中有云‘前识灭时名之为死,后识续起号之为生。’生必有死,死又有生。更何况,万般皆有定数。与其执着生死,不若多读两遍经书。”

    “与其执着生死,不若多读两遍经书。”顾语重复着这句话,心中一纸隔阂骤然被戳破,仿若月照空谷,舟行入海,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她点头还礼,诚挚道:“受教。”

    尘虚反而羞惭起来,连声道:“不敢不敢,小僧佛法未精,不过胡言乱语。”

    顾语摇摇头道:“大师何必过谦。实不相瞒,我自幼父母双亡,幸得恩人救助抚养成人,授业解惑,实乃不幸中之大幸。然对于父母之死,心中有恨亦有憾,常常沉湎其中,岂不就是大师口中的‘执着生死’?”

    “小僧口不择言,还望施主莫怪。”尘虚慌忙道。

    “大师言重。且听我说。细想来,这遗恨遗憾于我而言,虽痛苦,到底是无法舍弃。”想到逝去的双亲,顾语渐渐哽咽,勉强笑道,“我想,我日后定然还是无法完全忘怀,但我定会好好活下去,不怨天,不尤人。大师是多读两遍经书,我便是多看两处景色。”

    眼前少女双目灵动,心境阔朗,倒是难得。

    尘虚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冬去春来,万物始发,冰河解冻,流水潺潺。

    顾语适才吃完兔肉,跟尘虚打了声招呼,到四周探寻,走着走着便听到水声,循声而走,发现一条小溪,顿时喜出望外。她洗手洁面,将头发打散重新编好,拂去身上的灰尘,霎时神清气爽。到上游接了水,饱饮一顿。回来发现篝火几灭,尘虚不见踪影。走了一圈,发现他已卧睡在山窟中。

    火把远远地照亮了他身旁的景象。顾语举着火把端详片刻,竟觉得有点像脚足的形状。抬起火把,火光沿着脚足往上,顾语慢慢张大了嘴,情不自禁地无声“哇”了一下。

    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佛,在山壁间凿刻而成,气势恢宏。

    佛像太高,火光无法照亮全部。顾语好奇心起,借着旁边突出的山石,连番蹬跃而上,终看清了佛像的面貌。石刻之像,栩栩如生。宝相庄严,慈颜微笑。在这深山之中,不知历了多少风雪,看过多少人生。

    她看得入了神,心中突然生出无限悲悯,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攀石的手一松,身体自空中倏忽坠下,她连忙足尖轻点,翻身落地。

    火把熄灭,一缕青烟蜿蜒而上。

    顾语站直身,见尘虚睡得安稳,也学他那样,坐到佛像另一边足下,侧卧而眠。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如果没有鸟叫的话。

    次日清早,山间鸟啼叫唤不停,早早就将顾语和尘虚吵醒了。

    洗漱时,顾语眼尖,看到溪里的游鱼,捉了几条给他们两人祭五脏庙。

    尘虚也不推拒,入口便觉鲜美异常,连连称赞。

    顾语看他颇好相处,本欲与他结伴而行,却想起自己是女儿身,恐引人误会,玷污了他的名声,只好作罢。吃过朝食,又捕了只野兔,烤熟后分了一半给尘虚,另一半用草叶绑了自己带着,以作防备。

    尘虚难得碰上个人,听闻顾语要走,也有些惋惜。

    两人在小路岔口挥手作别。

    顾语脚步轻快,轻哼着歌。

    尘虚在后面嘀咕道:“也不知道这位施主要往何处,若去长安可就绕远了。”说罢往另一条道走去。

    半个时辰后,顾语看了看脚下悬崖,抬手搭篷,眺望远方。折了根脚边的野草,任风吹。草往东南,顾语喜上心头。

    上元节,缮州城中灯火辉煌。

    一支马队匆匆入城。

    当先那人着玄色长袍,英姿勃发,俊美无俦。胯/下栗色白脸马俊秀魁伟,四肢强健。

    后面紧跟四骑,有男有女,皆神采飞扬,气质非凡。

    临近驿站,马队缓了速度,慢慢停在驿站门口,众人飞身下马。

    姜无恙亲昵地轻拍马脖。

    门边的驿卒赶过来待要问明身份。姜无恙掏出禁卫腰牌。驿卒自然认得,急忙牵过缰绳,将马匹引至马房照料。另有人往里间通报。

    蕤宾悄悄问夷则:“那马有什么与众不同吗?为何少主对它,似乎,特别喜爱?”

    不待夷则回答,南吕压着声音说道:“兴许是因为这马好本事。”

    蕤宾打他一下:“你怎么偷听我说话。”

    无射插嘴道:“你们说得太大声了。”

    众人望向姜无恙,见他毫无反应,似未察觉。蕤宾趁机轻掐夷则胳膊。

    夷则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是一位朋友的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入非非。

    驿丞早已提前收到消息,接到通报,匆匆来迎,见姜无恙年纪虽轻,但气势威严,凛然不可侵,又兼风姿卓绝,如天人下凡,不由得看呆,待回过神来,自觉失态,急忙垂头磕磕巴巴道:“大、大人路途艰辛,小、小的已备好屋舍,请大人随我来。”

    姜无恙点点头,道:“有劳。”

    走出两步,侧头问道:“你们还待聊到何时?”

    四名吕卫面上一肃,大步跟上。

    驿丞在前头带路,边走边介绍此地风物。

    身后蕤宾等人打量着周遭环境。

    耳边传来驿丞的话音:“今日恰逢上元佳节,一年难得一回,诸位大人若得空闲不妨去走走看看。”

    蕤宾闻言,颇有些意动,与其他三人打着眉眼官司。

    蕤宾瞪眼:去不去?你们不想去吗?

    南吕眯着眼睛摇摇头:我个大男人,不感兴趣!

    无射挑眉点头:在马上颠了那么久,若能去走走也是不错的。

    夷则将唇扯向一边,侧头耸肩:看少主怎么说吧,我无所谓。

    蕤宾、南吕、无射皱鼻:嘁!

    姜无恙足下一顿,四人吓得停步,均盯着他瞧。

    只见他们少主微微侧转头,对着他们说道:“你们若想去就去吧,一路赶来,元正也未曾好好过,反正再有两三日便到京师,也不急于一时。”

    夷则心想,少主自西域以来,总是愁眉不展,满怀心事的样子,难道是在担忧高贺一事会惹皇上责罚?既然京师已近,不如趁此机会散散心,于是劝道:“少主,要去也得您跟我们一起去啊!”

    姜无恙瞥他一眼,满是无奈,也罢。

    他说:“酉时三刻出发!”

    众人听闻,心中雀跃,互相递着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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