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语同陆玄虽无深交,但因分别数月,又在千里之外重逢,颇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意味,聊起别后境况,话兴顿起。
陆玄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无心奉陪便罢,若有心,适时应和两句便足以让对方将他引为知己。
顾语本已删繁就简,可就着他的话头,情不自禁又添了许多旁枝细节,等船舶靠岸,才醒悟过来这一路似乎都是自己在说个不停,反观陆玄不过是泛泛地说了几句死生门和三思殿的事。
旁边的青崖派弟子早已司空见惯。
脚下踏上实地,顾语终于有了种解脱的快慰。青草混着泥土的气息深入肺腑,将满腔烦闷涤荡一空。
众人走在林间小径上,说起各自去向。陆玄要携一众青崖派弟子赶往飞泉山庄,而顾语则说要去寻却仙谷。
“却仙谷?倒是陆某人孤陋寡闻。”他问身旁的同门师弟,两人俱摇头称不知,反问顾语遇到什么难处。
顾语隐去细节,只说自己与姜无恙曾身受毒伤,虽已用内力催逼,但似仍有毒素未清,而毒婆扬言无药可解。
“我不过是听朋友说起,此前亦是闻所未闻。若武林大会遇不着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她眉间微锁,“若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不知要寻到何时。可是这种事,又该问谁呢?”
青崖派年轻弟子齐霖惊惶道:“殷师兄!你不会也有余毒未清吧?”
“不会吧?”殷胜当日在剑冢也受了毒婆一记毒针,闻言运气探查。片刻后放下手吁口气道:“被你吓死,我经脉运行无阻,好得很!”
陆玄眸光微闪,朝顾语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你那朋友就在武林大会等着你呢。何必提前忧心?”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顾语转而低声嘱咐姜无恙:“在那之前,你可千万要小心。”
见姜无恙目露疑惑,顾语扯了扯他衣袖,仰头凑近他。姜无恙微微俯身侧耳,只听她说:“平心静气!”
耳廓被她潮热的气息洇红,心头微微一颤,他回过神来,胡乱点头,窒闷之感自胸膛蔓延开。他暗暗吐气调息。
陆玄不着痕迹地将他打量一番。
齐霖问:“贵派当真与众不同,风闻贵派门中弟子皆脸覆面具,是不是真的?”他们从北往南,路上听了不少传闻。
殷胜轻咳一声,齐霖方觉失言,正想致歉,姜无恙已说道:“不错。”倒是未见愠怒。
“此法甚妙,”陆玄赞道,“越神秘越引人注目,贵派此前已大造声势,若门中弟子能在武林大会上崭露头角,想必一跃成为江湖名门也不是不可能。看来,贵派掌门颇善经营之道。”
“的确是个好机会。”姜无恙没有顺着陆玄的口风提掌门之事。
顾语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不带一丝杂色。
·
扬州城郊,茶寮门前的茶幌在风中招展,格外醒目。
两匹马由远而近,身后尘土未及消散,人已到了茶寮前,翻身下马。
“两碗茶水,凉的!”当先一人拴好马匹,朝灶前烧水的大娘喊了句。
话音刚落,两枚铜板不偏不倚地落在灶前茶盘中,哐啷啷转了一圈方才停定。
“好嘞!”大娘连忙将晾凉的茶水舀至碗中。
三面透风的茅棚里还有些空桌,那人找了个敞阔的位子坐下,摘下头上的帷帽当作扇子呼呼扇风,粉颊透红,分明是位着男装的姑娘。额发沾了汗,被她用手背抹开。
同伴在她对面落座,刚将帷帽摘下,两碗茶水就送到台面。大娘看到他脸上的面具,“吓”一声,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就走开了。
夏至将至,气候渐热,顾语赶了一路,早口干舌燥,当下急不可耐地捧起碗来,连茶水淌下脖颈都无暇理会,咕咚咕咚,转眼将一碗凉茶饮尽。凉意入了肺腑,燥热的身体终于得到纾解。她满足地长叹一气,方想起用袖子吸干脖间的水渍。
姜无恙挪回偏转的视线,将面前的茶碗推向她。
“还有。”
“够了,多谢!”顾语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茶碗,将它推回原处。
姜无恙怔怔地望着被退回来的茶碗,再看向她,见她朝自己咧嘴一笑,全然真诚,只好作罢,偏又心生不甘,仿佛自己就是那只被送出又退回的茶碗。
顾语看他单手举碗啜饮。豪迈的姿势,让他做来,倒添几分文雅贵气。目光下移,落到他滚动的喉结上,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不敢再看。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夏日,连风都是热的。
视线中闯入几个人影,顾语抬眸,数名江湖打扮的粗汉互相搀扶着走来,刀斧掷地,嘴里骂骂咧咧。
“那臭婊/子还真有点本事,竟叫她给跑了!”
“哼,下次再碰上,定要叫她跪地求饶。”
“跪地求饶有什么意思,胯/下求饶才有意思!”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上,登时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说起上回谁家的小娘肌肤娇嫩。
实在是不堪入耳。
姜无恙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对顾语说:“走吧。”
顾语颔首,戴好帷帽站起身,走到棚外听他们续道:“现在的臭娘们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要是让我得到‘神夙’,看她们还怎么逞能!”
顾语身形一顿。
旁人哈哈大笑,“老四,能让三思殿出悬赏令的,怕不是那么容易得手。”“不是还有那个小娘们的画像嘛——喂,你踢我做什么?”
身后传来木凳翻倒的响声,顾语的手抚上腰间长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喂,站住!”那些莽汉一扫颓态,操起兵器包围在顾语二人周围。
顾语数了数,对方有五人。
“你那把剑很别致嘛,能不能给哥儿几个开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
下盘轻浮,吐纳失当,可见根基不牢,武艺不精。帷帽下,顾语收回目光,举起手中长剑。通体雪白的剑鞘本就少见,通体雪白且毫无雕饰的剑鞘就更少见了。
确实是好认。
但三思殿又是从何得知的?欧家……
“你就是顾语?”那些莽汉乍见宝剑,目露狂热。
“是又如何?”
“是的话……”他们笑得不怀好意,正欲靠近,却见顾语身旁的男子忽然反手抽出长剑,横在胸前,侧身将她护在身后。
黑帷帽遮掩了面容神色,无声的警告威势慑人。
莽汉稍有迟疑。
这时,道旁密林中穿出一人,身形魁梧,头戴斗笠,一身短打,手中长剑映着烈日,直直朝他们走来。
剑光晃眼,当先的莽汉抬手遮挡,喝道:“哪来的匹——”
话未说完,已被一剑劈开。鲜血溅上半空,又次第落回地面,刺目的红。
卖茶的大娘惊声尖叫,摔碎了茶碗。
对方用一条人命宣战,余下的四名莽汉气红了眼,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冲上前。
剑光闪烁。
顾语打了个激灵,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
伤口处的血汩汩涌出,流得到处都是,仿佛淌过她的手……
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
忽手背一热,整只手被裹进温热的掌心,热度传至心房,平息了战栗,却让她心头重重一跳。
望向身侧。
“冷?”他问。
离得太近,近得她能看到他关切的目光。她笑得牵强,摇摇头,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垂首道:“多谢,好多了。”
姜无恙回过味来,愣愣道:“抱歉,我……”却不知如何解释好。
“吓着你了。”她反过来道歉,大热天振寒,任谁看到都会吓一跳的。
“只是让人担心。”
蓦然抬头,丝丝缕缕的暖意自胸膛扩散,他还是那般看着她。
明知不该,欲断难舍。
“不过是杀人,还未学会?”头戴斗笠的男子突然说道。
顾语不解其意,眼见一位身姿袅娜的妇人从他身后密林中走出,一双寒眸与她温和良善的长相不太相称。
“想再戏耍几次罢了。”那妇人说道。
“嘴硬!”他将长剑抛至她脚下,“还有两个没断气,特意留给你。”
妇人俯身将长剑拾起,走至尚在咳血的粗汉身前。
“你——”
噗一声,剑尖刺入胸膛,再无声息。妇人眼神狠厉,胸口却在急剧起伏。又是一声响,最后一名粗汉抽搐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原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那妇人又走到其余三具尸体前,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麻木僵硬如同傀儡。
“如何?”她回头恶狠狠地问那男子。
那男子转身就走:“问你自己!”
那妇人冷笑着,回身对着尸体又是几下戳刺,方解气般沿着那男子离开的方向扬长而去。
此处离督管扬、和、滁、楚等七州的扬州大都督府不过数里之遥,这两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惊扰民众!
茶寮里外过路歇脚的客人伸手指点,议论纷纷。
顾语解下缰绳翻身上马,拨转马头,望向姜无恙,只待他一声令下。却见他还立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追吗?”她疑惑道。
姜无恙回过神来,跃上马背:“走吧。”
走、走吧?就这样?
顾语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双腿虽驱策着马匹跟着他前行,但仍是迟疑道:“你……是不是怕打不过他?”
“咳。”姜无恙握拳抵在唇边以掩饰窘态,忘了她看不见自己的神情。“我们去报官。”他解释。
报官?你不就是官吗?顾语纳闷,但仍应了声好,没在意他未回答她的问题。
直到走出很远。
“阿语,其实……”
“没关系,虽然那个人确实很厉害,但我知道你也不差。”
偏西的日光穿透枝叶的间隙,从两人身上掠过。
风吹起黑纱一角,顾语隐约看到他微扬的唇,也跟着笑了。
……
其实……只是不想将你置于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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