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
堂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素娆循声望去,就见两个膀粗腰圆的婆子快步走来,一左一右的将她夹在中间,半是恭敬半强迫的道:“小姐,屋子已经收拾妥当,跟老奴先去歇息吧。”
此时,云天之外霞光洇出的大片残红随着夜幕拉近而彻底消褪,沉入了浓郁的墨色之中。
廊下灯笼逐个亮起。
明灭的火光透过门和窗户将所有人的身影拉扯着映在那白墙之上,他们张牙舞爪,像是无声的在为这场拉篷扯纤的盛宴叫嚣狂欢。
素娆突然笑了。
那双妩媚温柔的凤眸撕裂了层层坚冰,透出些春水般的涟漪来,她笑得邪气又诡异,檀口微张,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好啊。”
好?
这反应超出所有人预料,没有哭闹,没有崩溃,甚至没有惊慌,就十分坦然甚至隐有欢喜的接受了?
素家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趁着这功夫,素娆已经缓步出了堂厅。
身后没人跟来,她漫不经心的唤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前面带路?”
“额,是,老奴这就来。”
两婆子路过她身侧时,神情古怪的扫了她一眼。
素娆噙着笑没有理会,待她们转过身子,她眼中的笑意才一寸寸冰冷下来,想拿她去讨好刘唐?还想利用阿爹?
很好!
这家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无耻,她先前一直都苦恼该怎么让阿爹放下对素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期待,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正好一劳永逸!
素娆这般想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刚要踏出院门,一道身影就风驰电掣般从她身旁卷过,冲进了堂厅。
“不好了老爷!”
石破天惊的一声惨嚎。
素娆下意识止步,回身望去。
“出什么事了!”
素家众人也被这声惊得纷纷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那人跑的太急进门时险些被绊倒,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面色惨白似鬼,身抖如筛:“死,死人了,十字巷那边死人了……”
“谁死了?你把话说清楚。”
素谦两步上前,凝视着他。
那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似是不敢直视这目光,低埋着脑袋颤声道:“是,是……是素奉延,还有李家那个寡妇!”
一语出,四下死寂。
所有人大惊过后,不约而同的朝着院门处驻足的身影望去。
夜风乍起,穿堂过户,卷着庭中火红的乌桕叶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最终摇摇晃晃的落在女子单薄的肩头。
她静默的站着,半边身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极轻极淡的声音响起,迟疑中交织着些许茫然。
“你说谁?”
小厮被这声音骇的打了个寒颤,强忍着恐惧重复道:“素奉延啊……”
“人现在在哪儿?”
“就在咱们宅子后街,十字巷那个废弃的豆腐坊里,现在街坊邻居都堵去那边了,听说被发现时两个人衣衫不整的……”
话音未落,素娆足尖轻点化作残影,转瞬已出了素宅。
屋顶上一道黑影乘着月色疾驰纵跃,底下火蛇如龙,在敲得震天响的锣鼓声中由四面八方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十字巷被围的水泄不通。
她找到豆腐坊,从坍塌大半儿的屋顶一跃而下,直落在屋中。
一墙一院掩去了她的身形。
院外火光燎天,人声鼎沸,恍如闹市;墙内板床一块,两具尸身,满室森寒。
素娆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在借着破窗而入的月光看到那仰躺在板床上的人影时,刹那破裂!
“阿爹……”
低低的呼唤声伴随着血腥味从喉咙深处渗出,轻渺如烟又带着几分茫然和麻木,她惯常含笑温软的眼眸在黑暗中幽邃沉敛,只觉得体内的血液随之一寸寸凝结成冰,胃里绞痛,翻江倒海。
须臾,她抬脚朝他走去。
区区五步之距,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剜肉刺骨般疼得人浑身战栗……
好容易到了床边,她刻意略过那些凌乱血腥的画面,只静静的俯视着,俯视着那张熟悉的容颜和眉眼,心中痛意没顶般席卷而来。
她的阿爹分明只有四十来岁,两鬓却早已霜白,一副行将就木的枯槁之态,旁人只道是疾病缠身所致,却不知他心碎神伤,熬油般将自己耗成了这幅模样。
她原想着等解决了这桩麻烦,就带着阿爹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寻医休养。
去看北境的飞雪,喝南湖的秋月白,赏西疆的丹霞黄沙,枕东山顶饮风醉月。
山河锦绣,总有释然之日。
可惜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不知过了多久,素娆僵硬发麻的身子突然动了动,她缓缓抬手,覆上自己的脸,指缝透出森然的轻喃:“阿爹,这些年你过得很累吧……”
“你安心睡,剩下的交给我。”
黄泉路上,阿娆必不叫你含冤独行!
此刻院外的人已越聚越多,人声呈鼎沸之势,说不准何时官府的人就会到来。
没有时间再难过,她必须赶在这之前将现场检查一遍,以免凶手残留的痕迹遭人为破坏。
想到这儿。
素娆竭力按下心底翻涌的愤怒和杀意,阖眸平复片刻,再睁开时,只余一片冷漠肃然。
两名死者,一位是她阿爹,另一位……
素娆转而望向那悬吊在梁下的女子。
——一身衣裙被扯得稀碎,身上血痕交错,披散的头发半遮着高肿的脸颊,映出一双瞪得滚圆的杏眼,在这漆黑的夜里闪着森然而摄人的寒光!
在她脚下,一个倒落的凳子静静躺着。
素娆视线掠过它时,微凝了一瞬,继而移开,着手检查现场的其他地方。
时间转瞬即逝。
月上中天。
她直起身如有感应般透过破窗朝外看去,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火把朝着两侧分开,拥挤的人群让出条狭窄的小道儿来。
“挤什么挤,没看到县太爷来了吗?还不让开!”
“大人您先请。”
“这深更半夜的闹出这么大阵仗,真是辛苦您了,还得亲自来一趟……”
几个衙役连番拍着马屁,争相将自己手中的灯笼往前递着照明,被他们拱在正中的瘦干老叟哈欠连天,手扶着歪歪斜斜的官帽直走蛇形,不耐烦的摆手道:“别吵了,吵得人头疼,赶紧去看,看完了本官好回去睡觉。”
“得嘞!”
县太爷随意在院中找了个老树靠着打盹儿。
领班的衙役招呼着几个弟兄刚迈过门槛,就与悬吊着的女尸四目相撞。
怨毒阴森的眼像是柄淬满剧毒的剑,刺入眼球,还不等他们平复眼前这幕造成的冲击,女尸身后,一抹黑影无声地放大……
“诸位差爷……”
“啊——鬼,有鬼啊!”
惨叫连声迭起,压过了这道轻唤,衙役们腰间的长刀齐齐拔出,抵在身前,泛着寒光的刀刃对准那方向,杀气凛然,像是要将黑影戳个稀烂,嘴里不住威胁咒骂。
院中昏昏欲睡的县太爷惊闻此声,头猛地磕在树身上,登时疼的龇牙咧嘴,怒骂道:“一群废物,深更半夜鬼叫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是,是属下办事不力,惊扰大人了。”
领班忙扭头朝外赔了声罪,定定神,壮着胆子将灯笼往前送去。
火光逐渐将屋子点亮,他深吸口气,转而对其他人呵斥道:“看吧,哪儿有什么鬼,都是你们自己心里作……”
祟字还没出口,刚一回头,猛地对上女尸身后乍然探出的那双幽冷瞳仁!
“我不是……”
“鬼啊!”
班头一声哀嚎,手中灯笼‘啪嗒’砸在地上燃烧起来,他连退数步,直到背抵着门板才堪堪稳住身形。
其他衙役面面相觑,双腿直打摆子。
女尸身后,一抹黑影缓步走出,在火光的描绘中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她一袭素色长裙,青丝垂腰,姣好面庞上嵌着的那双静若幽谭的眸子正静静望着他们,朱唇轻启,叹道:“诸位差爷,不是鬼,是我,素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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