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地方共有五处。”

    见她盯着挖尸的空地,言韫淡淡说道:“此处埋得最多,如今才挖到一半儿。”

    昔日言氏世子高坐大理寺,翻阅案卷,笔墨挥洒间定人生死,从无除却法理之外的多余情绪。

    要不是这次巡查南境,清查官场,亲临其境,恐怕他这一生都不会接触到这些平凡与鲜血,苦痛和无奈。

    如今他心里的大义和责任比那些冰冷的教条更多了些温度。

    “那些看守的人呢?”

    经营暗娼馆,何赐文必不会亲自现身,自有人代为管理,素娆问道。

    “影刺看押收监,在录问口供。”

    “听说他们赶到时,这宅子里还有来消遣的人。”

    她看向言韫,“这些人怎么处置?”

    “一并关押,届时按律惩处。”

    言韫言简意赅。

    “其中不乏身有官职之人,还有过往与此地来往的,清查起来,必有大动荡。”

    “云州也该动一动了。”

    这个答案,素娆心中早有猜测,真正听到时,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那夜镜泊湖游船,受陆珩之邀,言韫身处汉阳城的消息暴露于人前,再加上顾城及银雪卫赶赴而来,他将在汉阳城有大动作。

    这是迟早的事。

    素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

    言韫云淡风轻的说着,秋风过,语气不自觉掺了一丝寒凉。

    汉阳城的情况与上林不同。

    上林郡众人除却宋岱岩外,其他官员多数是受贿贪污,涉及命案者少,量刑各有轻重。

    而汉阳一桩暗娼馆案,官员狎妓、虐杀幼童等,势必会拉下一大批人。

    更不要说隼部的探子在云州各郡查到的矿税缺漏、圈地侵田,以及其他问题。

    这次要流的鲜血,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素娆正想着,就听言韫突然开口,“盛京那边传来消息,命我全权处置,有罪者,按律就地处决,明旨已八百里加急,昭告天下。”

    这般处事是何等决绝!

    素娆不由得心里一惊,侧目看向他,少年的侧颜弧线冷峻,似一把锋芒将出的刀刃,杀气毕现。

    世人皆知言世子性冷凉薄,如秋水般冷清却又平和,鲜少有真正动怒见血的时候。

    这次,一卷风云起,鲜血溅九州!

    他目不斜视,淡声问道:“素娆,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接受官场的残酷,厮杀,算计,准备好踏上那前往盛京的青云路,准备好应对将来随时可能出现的杀机与危险。

    准备好,与他并肩而行了吗?

    素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堆砌如山的白骨混着泥土,在飞扬的草屑和灰尘里,逐渐放大。

    他们暗中追查这么久,走过一处处废墟,查过一桩桩血案,白桃、赵秋、玉娘、宋瑾瑜、石毅、甚至是后来的金善语、霍筝、兰草……

    从私矿案到古佛寺,湖底沉尸到天香楼被烧,历经艰辛,为的就是拨乱反正,还云州乃至天下一个清明。

    如今初心不改,志愿仍坚。

    素娆声音绵软却有摧金断玉之力,她道:“早就准备好了,迫不及待。”

    两人简短的对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影刺依旧任劳任怨的挖地,每一铲落下,便会翻出一桩命案。

    素娆想起一事,“那些过了年岁而被送走的孩子呢?”

    “还在追查,但,生还希望不大。”

    何赐文将她们送到那些鬼地方伺候有怪癖的客人,本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就算能熬过非人的折磨,最终也会死在伤重不愈之下。

    他们的境遇比最下等的娼妓还惨,后者尚有价值,而他们,死亡才是解脱。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

    素娆抿了抿唇,轻叹道:“我去整理下那些尸骨。”

    换在以往,这样费时耗神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绝计懒得沾手,可看着层层叠叠的白骨,细小而短,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些旧事。

    姐姐临死前说想回家。

    可她不知道家在哪里,只好背着她一直走,走到尸体变冷变臭,腐烂流脓……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人死了也是想回家的。

    落叶归根。

    玉娘不远千里送宋瑾瑜回京,而这些孩子,他们应当也想回家,回到亲人身旁。

    目送素娆离开,栖迟道:“姑娘似乎对这些孩子……很是特殊……”

    要把堆积如山的骨头一个个分离出来,辨别年纪,找到归属,再完整的拼接在一起,这需要很大的精力和时间。

    以往姑娘也有怜悯之心,却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言韫望着那抹衣角消失的方向,眼底意味莫名,思索了片刻,轻道:“将其他闲置的人手调来,供她差遣。”

    这意思,难道是要他们帮着姑娘分拣尸骨?

    “公子,这样会不会太……”

    栖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人死如灯灭,再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属下的意思是,就算将所有尸骨拼凑起来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让他们回家……”

    说到这儿,栖迟骤然反应过来,错愕道:“姑娘她真打算替他们找寻家人?”

    “不行!”

    他皱眉道:“分拣尸骨我们勉强可以帮手,但类似颅骨复原之类的手法外人无法插手,姑娘再厉害也是一个人,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这种消耗?”

    人死如灯灭,何必白费功夫。

    言韫意外的瞥了眼栖迟,看来这次的教训倒是让他清醒了些,知道担心人了。

    沉默半响,他道:“随她去吧。”

    “为什么?”

    栖迟想不明白,以公子的性子,必然不会舍得她这样劳累才对。

    闻言,言韫眸光微闪,他虽然不清楚她的异样和执着从何而来,但此时对她来说正是最好的机会。

    他一向不喜欢解释,看在栖迟的用心上,难得多说了两句。

    “之前的案件中她的功劳唯有局中人知晓,但这远远不够。”

    要想破除陈规,以女子之身站上朝堂,除了君心之外,还有民意。

    陛下那边自有他去周旋,然而民心所向才是最难的,她若能办成此事,素娆之名将随着暗娼馆和何家的罪孽一道公诸于天下。

    这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有力的证据。

    栖迟心思不如竹宴那般活络,却也不是个愚钝的,经过这一提点,他顿时明白了言韫的用意。

    宋岱岩和私矿案是给朝廷和陛下的交代。

    暗娼馆则是云州官场清洗的裂口,亦是她以女子之身插手刑案,四海扬名的开端!

    民心所向不可违,公子这是要替她造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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