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宴始终留意着她的情绪,待看到那骤缩的瞳孔时,急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们竟然忽略了这么多细节。”
素娆怔怔的盯着长街某处,“留宿百花街是因为在城中无落脚之地,头戴帷帽是遮掩身份,他自外面而来,且在汉阳十分脸熟。”
她话音低的似是在自言自语。
但竹宴还是听清楚了。
“百花楼掌柜只说他留宿,却并未提及随从或是照料马匹之类的话,单从那件衣裳来看,他家中富贵,断不可能孤身走来汉阳。”
“所以他来汉阳时,必有同行之人,只是不知何故入城后分开了。”
“他跟小二要水沐浴时说次日退房后再收拾,表明他当时已经确认次日会离开此地,然后便是小乞丐见他登上齐湘的马车,往城外而去……”
“齐湘说他当日要出城办事,他亦同往……入城住了一晚又出城……他最初的目的,或许只是想见齐湘,若是与齐湘目的一致,根本不必入城!”
素娆的语调不疾不徐,平静中透着一股子凉意。
竹宴反复琢磨了两遍总算跟上她的思绪,轻道:“要想知道齐湘出城的目的,回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嗯。”
素娆收回视线,双腿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竹宴紧随其后,他们回去的时候,银雪卫诸人已经到了,正在驿馆外说话。
简单打过招呼,素娆快步而入。
她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往齐湘所在的院子赶去,影刺层层把手,守得滴水不漏。
“姑娘。”
见她过来,影刺当即推开门,竹宴止步于院外,让她独自去问话。
四下无人,影刺笑道:“竹司主什么时候改换门庭,成了姑娘的贴身亲随?”
离开浣花县后,时常见他鞍前马后,以往在府中,便是几位公子都没这待遇。
“我何时改换门庭了?”
竹宴嫌弃的刮了他一眼,“一看你就和你们司主一样不上道,本司主这是努力的替咱们门庭舔砖加瓦,以后你就明白了。”
一众影刺相视而笑,看他似有所思,便不再说话,各司其职。
素娆走进了这个许久未通风的屋子,光线透过糊着明纸的窗户渗进来,驱散阴暗,添了一份诡异的死气。
齐湘静静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宛如石雕。
哪怕听到推门的声响,依旧毫无反应,素娆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半响,乍然开口道:“官府给你下葬的时候,遇到了一群盗墓贼。”
齐湘的眼皮颤了下,缓缓睁开,循声望向她。
她唇角含笑,悠悠道:“一卷草席,一具木偶,居然有人要把它挖出来,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啊,齐大人。”
齐湘冷嗤:“这不正是姑娘想要的吗?”
素娆笑着替他倒了杯茶水,推到手边,淡道:“我想要的齐大人不肯给,我便只好自己想办法取了,好在虽然费了些功夫,结果不坏。”
“就是不知道齐大人想要的,办成了吗?”
他想要的?
齐湘自嘲的扯了扯嘴角,随后环顾四周,昏暗的屋舍,幽闭的牢笼,他自以为的劫后余生,脱胎换骨,都没有办成。
而是延续了先前的命运,沦为一个囚徒。
“姑娘如今志得意满又何须这样嘲讽我?”
“齐大人认为这是嘲讽?”
素娆挑眉看他,诧异道:“难道不是你执意替人顶罪又不想死,妄施金蝉脱壳之术?”
“畏罪自杀的确是个好法子。”
她迎上齐湘震惊的眼神,缓缓说道:“你一死,那程家的案子便查不下去,只能草草了结,既全了别人,你又能假死脱身,说不定换个身份活的更自在。”
“这办法是好的,可惜中途出了岔子。”
慕天风前车之鉴犹在,哪里能容得他故技重施!
齐湘听她字字诛心,忍不住蹙紧了眉头,“什么成全了别人,我如今一介囚犯,能成全谁?姑娘莫不是没睡醒,还在说梦话吧?”
“我早知你不会承认,但没关系。”
素娆笑吟吟的看他,“杀明净那日,不知齐大人出城意欲何为?”
齐湘被她东拉西扯的问话方式磨得头疼,好在这不是什么难回答的话:“去祭奠一个故人。”
“谁?去哪儿?”
“城郊那座废宅……”
顿了下,齐湘看她一眼,继续道:“祭奠……程楠。”
“程楠?”
素娆微微挑眉,“你说的该不会是你服毒自尽的那个地方吧?你酿造冤案,害死程楠,让他凭白担了满门株连的大罪,这会又去祭奠?”
“我再说一遍。”
齐湘迎着她的视线,神情郑重道:“程家的案子,是形势所迫,必须有人承担责任,而他最合适。”
合适这两个字平凡又讽刺。
素娆扯了下嘴角,没有继续与他争辩,顺势问道:“祭奠不成,所以你服毒自尽特意选了那个地方,它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一个荒宅而已,能有什么特殊的。”
齐湘嗤笑:“我选择去那儿祭奠,只是因为程楠说他最喜欢那池莲花……”
“你知道他的喜恶,听起来关系好像不错?”
齐湘瞥了她一眼,他能看到那双眼里不加遮掩的嘲弄和戏谑,也知道她问这些别有用心。
可大概是一个闷了太久。
又或者是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难得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这么多年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程楠。
“我刚来云州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便是外都水丞,南境多雨也多江河湖海,各处的堤坝和水利工事都由他负责,他时常在外奔走,偶尔回来,还会替我带些各地的特产。”
齐湘回味曾经,蓦地想起他与这个人也有过一段极为怀念的过往,“他手工很好,尤擅雕刻,我府中那些木雕和石雕都是他送的。”
“我与他把酒言欢,畅谈过理想,他也与我推心置腹,感叹过人生。”
“论起关系,还算不错吧。”
齐湘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镇定又带着些缅怀之色,但想起他所作所为,再细听这些,字字句句却都令人齿寒。
素娆打量着他,须臾,轻笑道:“我自以为凉薄冷血,没想到今日竟还能遇到同道中人?”
“来,齐大人,你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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