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只带人到了煊城便与阿箬告辞了, 阿箬对他道谢。
城中街巷里偶尔能看见几个紫林军的身影,叫东里荼蘼忍不住地惧怕。虽说赵焰也是紫林军,但他一路将他们护送至此, 东里荼蘼已经对他习惯, 也在心底认定他是个好人,赵焰待他们好, 不代表其他紫林军也那么好相处。
几人才入城, 沿着街道边朝城里走, 路过的人瞧见那威风凛凛的紫林军,忍不住叹道:“在城里闹了两天, 把城门都封了,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才能舒坦些。”
“封城?”阿箬疑惑。
那人见有姑娘和自己搭话, 便发了几句牢骚:“可不就是, 这些人是三天前夜里忽而到来的,来了便管住咱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兵, 前两日就将城给封了,只能进不能出, 在城里专门欺负老幼妇孺, 吓坏了好几个孩子,唉……”
“大叔, 他们可有说封城的原因?”东里荼蘼忍不住问出口,其实她心里大约是有答案的。
“说是找什么人。”那人摆了摆手:“但他们在城里找了好几天还未找到人, 应当要不了多久就走了……唉,希望如此。”
那人说完便走了, 阿箬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城门,再看向紫林军遍布的煊城。
东里荼蘼越发紧张,阿箬倒是神色淡淡的, 也不担心紫林军将煊城封住,使得他们无法离开。毕竟她也不算寻常人,想要从煊城脱身有的是办法,只是现下天色已晚,还是找个地方歇脚才好。
她和白一不死不灭,吹再久的冷风也冻不坏,可东里荼蘼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小姑娘像是没过过好日子,身形消瘦,经过这两天风吹雪淋,加之昨夜在外露宿,脸色苍白,再不休息寿命都要减短了。
阿箬带着寒熄、东里荼蘼与白一往她之前住过的客栈走。那客栈掌柜的和小虽在得知紫林军想找东车国出逃的公主时,立刻将她卖了出去,但已经在此处犯过一次错,出于人的愧疚之心,她在那客栈不论住几天,掌柜的都不敢再找麻烦,还会多行方便了。
夜幕降临,煊城的人本就少,加上这些天紫林军巡逻,天一黑家家户户便闭门不出,唯有门前挂着的彩色灯笼告知行人,没两天便是冬至了。
阿箬牵着寒熄走在前头,远远看见客栈门前的小灯笼。
手中牵着的衣摆拉起来忽而有些费劲,阿箬回头去看,便见寒熄停在原地,双眸定定地看着她,在与她对上视线那瞬,轻轻地喊了声:“阿箬。”
阿箬凑上前,询问:“怎么了?神明大人。”
寒熄说不出其他话来,他只是在阿箬靠近自己时,放松了双肩,微微垂下头,眉目没了温和笑容,眼神也多了一丝疲惫,似是叹息:“阿箬。”
他的声音很温柔,因低头,嘴唇离近了阿箬的耳畔,这一声就像情人呢喃,直叫阿箬面红耳赤,却又分析不出他这两声喊她名字的意思。
寒熄再没其他反应了,阿箬试探性地扯一扯他的袖摆,见他又抬步跟上,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那算什么情况?
阿箬再回眸去看,寒熄依旧看着她,她牵一步,他走一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东里荼蘼自知身份特殊,若是她单独遇见赵焰,恐怕此时已经被抓回去了,好在阿箬出面帮忙。
她虽不知阿箬与白一是如何认得的,可这不妨碍她心里感激阿箬,如今人已经到了煊城,出城后再往边野走上十几日就可回到东车国了,东里荼蘼的荷包里还有些银两,便不想阿箬花钱。
东里荼蘼朝前两步小跑,跑到了客栈门前。小刚好泼了一盆热水出来,浇在雪堆里融化了一片白雪,蒸腾出的热气于灯笼底下似雾散开。
雾散去,小看见了一行四人,有男有女,还有个小孩儿。
阿箬前两天才走,身上穿的还是那套单薄的青绿衣裙,小立刻就认出了她,脸上一红,颇为不自在。
东里荼蘼主动上前要了三间房,她照例与白一一间,阿箬与那位公子各一间。
就在此时,阿箬开口:“两间。”
她瞥了白一一眼,瞧见白一不自在地躲开眼神,于是重复:“两间就好。”
“啊……”东里荼蘼看了看阿箬,再看了看寒熄,恍然大悟,脸立刻就红了起来。
小哪儿好意思管他们之间的事儿,只摸着鼻子给了钥匙,领人前去房间。
东里荼蘼还未吃饭,肚子正饿,便让小弄了几碗素面,小向厨房打了招呼,一旦素面做好了,会送到四位的房里。
两间客房离了半条廊道,东里荼蘼与阿箬道了晚好,便带着白一走到廊道尽头的那一间。
推门而入,可以闻见屋子里淡淡的霉味儿,因多年战事,来煊城露宿的人也少之又少,只每年一些进贡国家的使者,或一些做战事生意发财的商人会到。
东里荼蘼惯例去铺床铺,白一就坐在桌旁,拆开头上的红丝带,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他们从京都走来的这一路,好像每个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
东里荼蘼铺好床就坐在床边,眼神落在客栈内一面墙上挂着的布编挂饰上,目光中闪过些许惊喜,随后又有些失落。
“那种编法,是东车国百姓惯用的,乌目鸟,代表着安定满足的生活。”东里荼蘼收回目光,垂下头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来煊城这一路,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想过自己会被抓回去,到时候面对的恐怕是更可怕的囚牢,可我仍旧向往着有一天能回到家乡。”
白一沉默地看着她,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紧了紧,犹豫半晌,还是起身朝东里荼蘼走去。
白一站起来的身量,与东里荼蘼坐在床边一般高,他能这样直视着对方,差异感爬上心尖,扯出了他自卑的不甘心,还有些酸疼。
“白一,煊城被封了,他们始终快我一步,我可能回不去东车国,也无法带你去看那片荼蘼花了。”东里荼蘼耷拉着肩膀,将脸埋在了双手中。
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身上藏着的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是她归家的盘缠。东里荼蘼不会武功,写不好翼国字,甚至长得也与翼国人有些区别,她一路带着白一躲躲藏藏,能坚持几个月下来,已然比许多女子、甚至男子更加坚强能干了。
白一想要安慰她,想告诉她,她一定能回去家乡的,也能看见那片向往的荼蘼花。
可话音到了嘴边,胸腔便猛烈地跳动了起来。白一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到发白,他极力克制着,看着东里荼蘼垂下的脑袋,想伸手去摸一摸。
那不是属于五岁幼童的安慰,而他不可告知的私心,也不能因为任何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暴露。
于是白一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一下东里荼蘼。
东里荼蘼没抬头,她感受到了白一身上的温度,也能感觉到他那身兔绒的小袄贴在她的脸侧,柔软、温暖。
东里荼蘼带着鼻音的声音问道:“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这个人一直很乌鸦嘴?凡是说过的坏话多半都会实现,早知道,方才我就不说了……”
白一闻言,心尖跟着一揪。他喉间滚动,稚嫩的童音因情绪而沙哑,就像是冒着生死难关,瞳孔颤颤,白一还是安慰了她:“我们会离开煊城的,一定会。”
他说会,就一定会。
东里荼蘼抬头朝白一看去,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记笑容:“罢了,你还只是孩子,我与你说这些也是徒增烦恼,不如我们早些吃饱,早些睡觉!”
白一看着她的笑,心里的难受并未消减半分。东里荼蘼在他跟前没有任何秘密,可他却对东里荼蘼隐瞒了许多事,那些能说不能说的,他统统闭口不谈,若不是遇见阿箬,他可能会一直装哑下去。
恰好小敲门来送面条,东里荼蘼揉了揉通红的眼角,起身去开门。端了两碗素面放在桌上,她揉了一把白一的脑袋:“一头乱毛,过来,吃完面姐姐给你梳好。”
她一直都是个很好、很坚强、也很会自我开解的女孩儿,白一知道的,她的心间有一抹光,任何黑暗都无法吞噬的、向往的光。
白一吃面时侧眸朝东里荼蘼看去,得来了对方的一记微笑。
就好像方才坐在床边哭诉的人不是她,她又回到了白一熟悉,且心疼的角色里了。
月上树梢,干枯的树枝上飘下了几片落叶,屋内烛灯晃了晃,两碗素面放在桌案,阿箬没碰,寒熄也没动。
从方才进屋子起,寒熄就站在门边的位置不肯动了,不论阿箬如何去牵他的袖摆他都没有反应,只在阿箬焦急地围着他打转,问他是否哪里不适,是否有话要说,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时,喊了一下她的名字。
他好像就只会说这两个字。
阿箬很焦急,也很担忧。
寒熄与过去她熟悉的寒熄完全不同,或者说,过去的寒熄是她敬仰不可触摸的神,她从未真正懂过他,现在的寒熄虽离她近了,却更加捉摸不透。
他的身量很高,若不刻意弯下腰,阿箬根本无法直视他的脸,更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眼神。
寒熄垂眸,像是一个精雕玉琢的假人,要不是偶尔眨一下眼睛,喊一声阿箬,那就真的成了天然化作的神明雕塑,动也不动了。
大冬天里,阿箬起了一身薄汗,她松开寒熄的袖摆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尾指。
指腹所碰的尾指带着温度,滑腻的皮肤一触即过,却像是划过一道细弱的电流,直钻阿箬的心头,麻了她的半边身躯。
便是这一瞬,寒熄半垂着的眼眸抬了起来,视线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离得很近,只需任何一方上前一步便能贴在一起。阿箬似乎被方才那仿佛幻觉的电流冲坏了脑子,一时鬼迷心窍般,也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神明大人真好看。
阿箬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寒熄时的场景,那是她永生难忘的画面,可不论看多少回,阿箬仍会被他再度惊艳。
寒熄慢慢弯下腰,逐渐朝阿箬靠近,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越来越近,近到彼此的瞳孔甚至装不下对方完整的脸庞。
阿箬的心跳很快,越来越快。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肩膀重了几分。
温热的呼吸落在了阿箬的肩头,寒熄像是疲惫极了,舍了一半的力道压在了她的身上。
他仍是开口,只会喊一声:“阿箬。”
这一声阿箬,烫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躯率先做出了反应,违背了阿箬打心里对寒熄的敬仰与自我否定。
她的双手环住了寒熄的腰背,扶住了他。
触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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