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亲眼见到一个活泼天真的小姑娘是如何变得沉默寡言。

    往日那些对东里荼蘼笑脸盈盈的人,  后来的嘴脸变得冰冷又吓人。

    翼国人骨子里的傲慢,践踏在无人仰仗的她身上,多年的岁月里,  东里荼蘼渐渐听懂了翼国话,  也知道她会来到翼国的真相。

    她长大了,可长大的过程并不快乐,她越发地不爱说话,除了她这一方院子与附近的小池塘,  她哪儿也不去。有的吃便吃,没得吃便自己煮米,皇宫里的人为了能时时欺负她,翼国为了能制衡边野小国,并不会真的叫她饿死在这里。

    一些皇子公主也时长去打扰她,看她好欺负总想着骑在她的头上耀武扬威,以踩踏她的尊严为乐。

    白一很少离开玄武宫,  仅有的几次碰见东里荼蘼,她都是跪在地上木着一张脸,卑躬屈膝受人打骂的模样。

    她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的顺从似乎也更改了些许相貌,  五官不再像刚来翼国时那样出众地明显,唯有眉宇间可以看出她是东车国的人。

    白一见到她低眉顺眼地臣服,  忽而便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见东里荼蘼入宫时的模样,五岁的小姑娘身着艳丽色彩的衣裙,  脸上露出被宠爱长大的张扬的笑,眉目间神采奕奕,  与他此刻所见的判若两人。

    他想他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可当那鲜活的生命,  随着时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慢慢消逝,白一还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他忽而有些担心,担心某一日醒来便听见哪个宫女或太监说,东车国的那个公主与其宫女一般,吊死在了小院的房梁上。

    所以他特地引皇帝去东里荼蘼的小院,又刚好碰见了皇子用脚踩在她肩上拍灰的场面,皇帝觉得无伤大雅,白一却道:“欺凌弱小,将为君不仁。”

    皇帝如被敲响了一记警钟,那皇子立刻便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争选资格,后来此事在宫里传开,东里荼蘼的日子稍稍好过,可她依旧走不出偌大皇宫。

    白一这一生有过许多次怜悯、惭愧,但对东里荼蘼的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好像也习惯了这十年每一日走上观星台,去看玄武宫后院落里的身影。习惯看她不论白日在外受了多少屈辱对待,回到那一方小院都是揉着眼睛哭一哭,等米煮好了,也就熬过去了。

    她很脆弱,却比想象中的更加坚韧,她表面对人屈服,实际从未认过命运,她和白一完全不同。

    白一早已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安乐于现状,早就忘了其实他也可以摆脱当下一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轮回,他也有其他选择。

    孤苦的活着,与灿烂的死去,其实白一很早就有选择的机会,他只是习惯逃避,习惯藏在胆怯之下,害怕麻烦,所以顺应而为,不曾为自己争取过。

    东里荼蘼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一点与白一相似的地方,越是如此,她便越能吸引他的目光。

    澧国攻打翼国边境多年,翼国皇帝不堪其扰,出兵前问白一他是否会胜仗,白一面对往日重复的生活,一句本可以脱口而出的话却卡在喉咙里。皇帝见他犹豫,生怕有何变故,白一当时头脑昏沉,心跳得却很快,那是他每每说出一个“预言”时,必然会出现的仿若活着的假象。

    他的脑海里全是东里荼蘼的模样,他想再为她改一次命,成全她骨子里的不认输,也试着给自己另一个结局。

    白一说,天生异象,此战危机重重,须得子时开皇宫西门三个时辰,引风而来,才有得胜之机。

    那夜皇宫里的人谁也不敢出门,东里荼蘼的小院房门便是朝西,往西侧的门一路走去,畅通无阻,她可以直接走出这座皇宫,离开困住她的牢笼。

    她很聪明,也抓住了白一给她创造的机会,那夜应是她的殊死一搏,走出皇宫便是重生,若被人抓回来也只有结束自己的性命作为此生结局了。

    白一都帮她安排妥当,出宫的路无人阻拦,那夜月色正好,照在宫墙之上,树影斑驳,却并不阴森。

    皇宫是几十年难得的静谧,白一一路随东里荼蘼而去,他看着她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而他就站在皇城里,与她隔着一条长长的宫巷。

    她站在小门外,月色里,一席粉裙,前途便是自由,而他还陷在恐惧的梦魇中,陷在自己这混乱的三百多年里,陷在黑暗。

    他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不舍,他想今日与东里荼蘼一别,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这个念头让白一提起步伐,又朝她近了几步,越近,内心的不舍便越重。待到他回过神来,自己却已经站在了城墙外,走出了这三百多年将他作为神明供奉的神殿,也好像走出了过往。

    东里荼蘼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她问他是不是皇子,白一摇头,东里荼蘼又道:“也对,皇宫里的皇子都爱来欺负我,我没见过你。”

    “那你是皇宫里的人吗?”她又问。

    白一的身量很小,只有半人高,他虽穿着靛色的华服,腰上佩戴上等好玉,可对东里荼蘼毫无威胁。他极力示弱,任由东里荼蘼猜测自己的身份,最后她给他安了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小孩儿身份,白一也没有否认。

    东里荼蘼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人,你若没地方去便跟着我。”

    她刚离开这十年来的噩梦,对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向往,白一知道她的身上有一股光,一股他从未拥有过的,向往的光。她一直都是很有勇气的人,一点儿也不像是从小饱受磨难的小姑娘。

    白一知道只要他跟着东里荼蘼离开,他们身后将有追兵,在前头等着他的,便是这三百多年来几乎杀尽岁雨寨人的阿箬。

    死亡,与分离,白一突然觉得,似乎前者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东里荼蘼说,她的名字叫荼蘼,因为她是在荼蘼花开的季节所生的,在她从小玩耍的城墙下,有一大片荼蘼花,白白的,成团成簇。等她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定带白一去她记忆中所有美好的地方。

    她将东车国渲染得尤为令人向往、美好,即便白一没见过,但他想能让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仍然保持初心,那地方必然是人间天堂。

    于是他便这样跟着东里荼蘼,轻松离开了京都,远离了皇城,东里荼蘼怕他们被抓住,白一却知道,他们不会被抓住的,因为他要送东里荼蘼回家,也想陪她去看她说的荼蘼花。

    有些可笑,他活了三百多年,还没见过荼蘼花的模样。

    他们走了几个月,总能化险为夷,东里荼蘼以为是他们的好运气。

    直到,他们遇见了阿箬。

    雨越下越大,茅草尖上的水流冲向了黄泥地,地面逐渐泥泞,耳边雨噪声也越来越凌乱。

    白一道:“从见到你的那一面我就知道,我说了再多的话,只要靠近了你,便都不会应验。”

    白一曾说过,想要永远避开阿箬,如果他不从翼国皇城离开,恐怕他当真能成为岁雨寨中活到最后的那个人,路是他自己选的,是他亲自打破了当初了许愿,为了那一眼荼蘼花。

    “阿箬姐姐,人都是怕死的,没有人无惧生死,若他不想活了,必然是有比死更恐惧的事。”白一抬头看向阿箬:“我不想再行破坏,更不想再一次摧毁她的人生,我救不回曾经因我而定生死存亡的那些人,但我至少要救她,我有私心。”

    白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着袖摆,回想起这十年来发生的种种,回想他愈发不愿看见皇帝瞧向东里荼蘼的眼神,愈发难以忍受她的悲痛和困苦,愈发忍不住想向她靠近,向她借一抹光,拉他出矛盾徘徊的泥沼。

    “我有私心的……”白一低声喃喃,幼童的眼眶里积了一层泪,又因这几百年岁月的年龄,引而不发,悬而未落。

    他耻笑自己的私心,因不论从外表,还是从灵魂而言,他都配不上那个女孩,他也不愿被她看破。他只是想……将那个期待回到家乡的小姑娘还给东车国,将那个以为来翼国只是玩耍几日天真浪漫的小女孩找回来。

    “你喜欢她。”阿箬轻声一句,几乎被雨水的声音掩盖,却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将他们与外界劈开,也劈破了白一掩藏的心意。

    “我不会喜欢她。”白一道:“我只是想恳求你,阿箬姐姐,我不会再以我的能力伤人,我只想送她安然回家,等回到东车国,白一的命随你拿去,该我还的,我不再逃避。”

    今早一事,阿箬是对白一有看法,她想不明白他明明不死不灭,便是跟着紫林军离开又能如何?难道值得牺牲一条人命吗?

    如今听来,大约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他自己也明白,但又如他所言,他有了更想守护的东西,有更在意的人。

    “我之前说过,等你到东车国,只要你不胡作非为,我不会食言。”阿箬说出这句话后,白一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听见她道:“但你的确不是我认识的白一了。”

    白一震颤,从脊背发寒,空荡荡的胸腔因为阿箬的这句话骤然紧缩,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羞愧难当。

    阿箬转身便走了,没顾茅草廊外的大雨,白一对着她的背影深深弯下腰去,轻轻一句道谢,无所谓阿箬有没有听见,因为他知道,她也不会在意了。

    待白一直起腰来,悬在他眼眶里的泪水终是落下,他好像与过去彻底割离。三百多年的魂魄早已老成,此刻那瘦小的身影却还是过去的白一,他抬起袖子低头擦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箬上楼梯时,想起了她说白一喜欢东里荼蘼,白一当时的回答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会喜欢。

    比不该、不能、不敢,更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对东里荼蘼从未有过肖想,那至少他的喜欢,便是纯粹地喜欢。

    摇头晃去方才茅草廊下听到的话,阿箬推开房门,抬眸对上了寒熄的视线,她抿了抿嘴,拨弄一下额前发丝上的水珠,慢慢朝他走去。

    走得近了,阿箬才惊喜地睁大双眼,原先被她放在窗台上观赏的盆梅开花了。

    那两个花骨朵儿应还有两日才能绽放的,此刻却开得极为鲜艳,白中透了点儿淡淡的绿,是少有的颜色。

    “神明大人,您看见了吗?!”阿箬几步跑过去,带着一身水汽。她捧起那盆梅,凑到寒熄的面前:“花居然开了!”

    寒熄昂首望向她,见她鹿眸明亮,满目笑意,鼻息嗅到的梅香浓郁,冷淡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似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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