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阿箬没睡, 她睡不着。
夏末入夜了天便凉快许多,可刮进屋子里的风仍有些暑气,阿箬就坐在桌案旁,爬伏在桌面上侧脸看向床榻的方向。她实在是有些兴奋, 即便身体疲惫, 眼皮沉沉, 仍没有半分想睡的心。
阿箬就想这样看着寒熄, 舍不得眨眼。
胡乱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其实寒熄不是个话多的人, 可他说的每一句话, 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治愈阿箬的心。
她有许多都是寒熄教会的, 认识一样东西, 学习一样东西, 以阿箬这个年龄出发已经很晚,学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但寒熄很有耐心。他的性格太好了,即便他永远都靠坐在高处,不曾真正落入凡尘,却丝毫没有神明的架子,哪怕阿箬错上一千遍, 一万遍, 他都能一笑了之。
阿箬的名字是寒熄起的,识字也是寒熄教的。当年的她是个肤浅且没有见识的人, 有的只有一颗赤诚的心, 去敬仰意外遇见的神明。
最初学字, 是从阿箬的名字开始, 因为她那时总是给寒熄带来箬竹根, 寒熄便给她起名为箬。他说这是一种植物,与她喜欢穿的青绿衣衫颜色相同,且含着淡淡青涩的芬芳,不像花儿那样娇弱,一旦长成便很繁茂。
阿箬只吃过箬竹根,不曾见过箬竹叶,她也不知道那些湿地里挖出来的根有朝一日发芽长成了究竟是什么模样。
许久之后阿箬才知道人们都用箬竹叶包粽子,热气蒸出来后,的确带着淡淡青涩的芬芳。
她学会了“阿箬”这两个字,闲暇时间便去练习,这两个字是寒熄写在地上让她在土地旁一遍遍临摹的,所以后来不论阿箬学会了什么字,唯有这两个字写起来最像寒熄的笔迹,一撇一捺都学得极致。
他的字迹细瘦、敛藏锋芒,后来阿箬也见识过许多狂放的书墨,那些价值千金的墨宝被无数文人奉为佳作,可她仍觉得只有寒熄写的字最好。
阿箬写对了,他便说一句:“写得不错。”
阿箬要是写错了,他也只会笑一笑,道:“再写一遍,我看看。”
阿箬的字写得丑,寒熄亦不会笑话她,他说字是用来沟通传信,学习和寄托思念之情的。字的美丑,不会影响内容本质,所以她只需学会,不必急于学好。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阿箬在他身上学会了太多,时光流至今时今日,什么都不懂的人成了寒熄,从他教她,变成了她教他。
阿箬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在寒熄尚未恢复的这段时间里,她将神明短暂地牵下了高枝,缩短与之距离。
过去阿箬不敢肖想的事,此刻只要她愿意,都能实现。
她也曾偷偷打量过寒熄的,初遇时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她至少能欣赏得了美丑,那样好看的人就在眼前,谁能不多些旖旎心思呢。
阿箬妄想过的。
看着寒熄的手,她妄想过能碰一碰,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儿,她也妄想过能抱一抱,彼时只要能让她牵到寒熄的一角衣袂她便心满意足了。
事实上,碰过了,抱过了,时时能牵住了,心也就不那么容易满足了。
人,真是自私又贪心的生物。
吴广寄如此,白一如此,阿箬心想,她也如此。
只是她所想所求的,从不在外,她将自己荒谬的心意,深深地埋藏在了敬仰与崇敬之下。
次日一早,阿箬的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天方亮时阿箬才趴在桌案上睡了一小会儿,意识归位,她率先朝床榻方向看去。寒熄已经醒了,正端坐在床边,阿箬一抬头便能对上他的视线,就像他一直就坐在那儿看着她,从未挪开过眼神一般。
阿箬起身去开门,林念箐站在门外,瞧见阿箬时先朝她凑近了些,待看清了人脸后才问道:“夫人昨夜可听见什么动静了?”
林念箐一提夫人,又一提昨夜,阿箬连忙开口:“不、不,别叫我夫人,叫我阿箬便可。”
林念箐不知怎么就让他改口了,但眼下这不是重点,他也就随阿箬去了:“阿箬姑娘,昨夜可听见隔壁的响动?”
“刘老爷该不会真诈尸了吧?”阿箬的隔壁房间里停放了三具尸体,死人半夜能有何动静?
“婉娘小夫人不见了,连带着那名小丫鬟也一并离开,方才我去隔壁看了一眼,刘老爷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就连缝在袖子里的银票也消失了,可见是熟悉之人所为。”林念箐微微蹙眉:“她们应当不是遇见意外,而是成心逃走了。”
婉娘是刘家养在外的外室,丫鬟也说过刘夫人不是个大方的女人,刘老爷死在了外头,婉娘却好端端的,即便回去了也讨不了好。怕是她昨天醒来得知他们要去云城,便已经做好了带丫鬟逃走的打算了。
阿箬道:“婉娘走了便走了,刘家又跑不了,你们将尸体带去刘家,婉娘不要,刘老爷的夫人肯定会要的。”
林念箐没想到阿箬竟丝毫不意外,他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说,可这算个什么事儿?
本是好心帮忙,结果雇主却跑了。
大夏天里便是有药保存,尸体也扛不住几日,他们不方便为了找婉娘而耽误,便只能硬着头皮带尸体上路。
没有丫鬟和婉娘,小队伍中便只有阿箬一个女子,偏偏她又不似一般女子娇弱,原本四天左右的路程,硬生生走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便到了。
入云城前,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天色处于半昏暗中。云城背西,西方的落日云霞余晖恰好落在了云城亭台楼阁的屋檐上,暗金色光芒从城楼上飞檐一角折射下来。
阿箬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未见过云城这般古怪的城池。老远看过去,云城的城墙上挂满了白色的旗帜,旗帜上面画着一个女人的轮廓,那女人的身形用朱砂勾勒,没有五官,盘着发髻,远看像仪态端正的妇人。
风吹着旗帜飞扬,旗帜上的女人画像也在最后一抹阳光下舞动。
几人入城,林念箐将草席掀开给守城门的人看时,那几人脸上顿时露出了难看的表情,满眼写着晦气,却不算多惊讶。
“去吧去吧,刘家沿着主路走,禾山客栈斜对门儿有家成衣铺,那就是他们家的铺子,这个时候刘夫人应当就在铺子里呢。”守城门的说罢,侧过身放行。
入城后天彻底暗了,迎面而来的风中也带着一股略微酸涩的味道。天黑了,城里却没完全陷入黑暗,灯火通明之下仿若天光照耀,一切都明晃晃的。
阿箬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城墙,只见城墙的每一个垛口上都挂着一面铜镜,正是那些镜面将城中灯火光辉折射而出,一面面镜子交相呼应,让云城恍若仍处于白日喧嚣中。
两个托运尸体的小工也没见过这般其妙的城池,脸上顿时洋溢着欣喜好奇的表情,而林念箐眯着双眼只管低头看路,他眼神坏成那个模样,自然是看不出这座城池的别样之处。
阿箬自入城后,便觉得有一股沉闷之气牢牢压在了心间,使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她觉得这座城池像个巨大的牢笼。
越往里走,心里的古怪便越重,阿箬不禁朝寒熄看去,便是一贯面无表情的寒熄,眉宇间也透出了些许郁闷之色。
“神明大人。”这一年多来寒熄没有再“晕”过了,可他现在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随时都会晕的模样,桃花眼微垂,没精打采的。
阿箬担忧他:“您若是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叫我。”
寒熄闻言,被阿箬牵着的手指勾了勾,阿箬一怔,随即便听见他道:“阿箬。”
这便是不适了……
寒熄的不适绝不是突如其来的,云城中有古怪,只是阿箬还未找到那一抹熟悉的仙气。
守城门人口中的禾山客栈便在眼前,斜对角果然有一家成衣铺,林念箐带着两个小工将尸体拉了过去,阿箬便不能再走了。
她与林念箐作别,转身带着寒熄入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后先让寒熄住下休息,以免他突然无力晕厥。
进入房间后,阿箬便领寒熄走到了床侧。
寒熄看上去还好,只是眼下显出了几分疲惫,他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睡过去,可整个人无力地斜倚在了床头,就像是有人一点一点均匀地抽走了他的力量,让他处于疲累又不至于晕倒的状态之中。
“神明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座城池古怪?”阿箬坐在脚踏上,她一直牵着寒熄的手,拇指搓揉着他的虎口,想将他的手搓暖和点儿。
寒熄没有回答阿箬的疑问,阿箬便一直自言自语着。
“从入城我便觉得不对了,那城墙上挂着的白色旗帜上所绘的,应当就是慈恩圣女像,但白布朱砂画人有诅咒之意,不是什么好兆头。”阿箬低声喃喃:“入城后城墙垛口上挂着的铜镜也是朝城内的,一直以来铜镜都应朝外挂,有辟邪防鬼之效,但若朝里挂,便有困邪招鬼之意了。”
阿箬算不得鬼,可她当初毕竟死过一回,屠刀刺穿心口的感觉她不会忘。这具身体不死不灭,自然也不再是人了,所以她入城后一直觉得心口闷闷的,就好像有些力气被城墙垛口上的铜镜封锁,抬步走路都比平日多些阻力。
寒熄也是因此而难受的吗?
还是说……城中真的有岁雨寨的人?
楼下忽而一阵哭声打破了阿箬的思绪,紧接着妇人哀嚎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阿箬不用推开窗户去看便知道必是那成衣铺的刘夫人看见自家夫君死后伤心难过了。
成衣铺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林念箐不太适应,只能往后退,由那两个小工和成衣铺的掌柜的结银钱。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是个贱人!非要带老爷出远门散心,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答应了!老爷啊,老爷,都怪我!若我当时没同意你离开云城,你也就不会死了!”刘夫人一边哭一边喊,引得周围人跟着唉声叹气。
“云城外头的邪祟多着呢,咱们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如何还能不长心眼,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城内,有慈恩圣女保佑着我们呢。”
“就是,要我说那些城外的人咱们以后就别接触了,那女人跑了也好,不用进城来,也不会把外头的脏东西带进来。”
“哎呀,老刘便这样死了,这已经是这个月咱们城里死的第三个了,你瞧,死得一模一样,都怪他们心不安定,总想着外头的花花世界呢……”
阿箬听着这些杂乱交谈声,心头愈发沉重了起来。
整个云城的人,都像是被慈恩圣女洗了神智般,信奉城内的神明,宁可一生都被困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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