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觉得, 寒熄与之前相比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她说不上来。
他还是安静的, 眉宇间冷清,唇角若有似无的浅笑,在看向阿箬时的眼神没有丝毫更改。可他自入了云城后, 说出的话,还有做出的事,都让阿箬震惊, 她知道他在慢慢好转。
寒熄在学习, 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说自己想说的话, 仅此而已。
因主动走向阿箬,主动去牵她,阿箬的脸上与眼神中的惊喜藏都藏不住,一双鹿眸亮晶晶地望着他, 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甚至眼眶有些泛出泪花,就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有那么一瞬,寒熄将眼前的人与过去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很久很久以前, 阿箬便是用这般眼神看着他的。那时寒熄倚于高处, 阿箬面对他也总这般仰望, 那双鹿眸不论在白天经历过多少灰暗与挫折, 只要是投向他的那一瞬间, 必然霎时明亮, 盛满了希望的光。
阿箬这般模样,很吸引人。
诸神道人可怕,因人心易改,复杂难测。即便他们身入凡尘,以自身吞并灾厄,解救苍生,解救数万万凡人,也不要去接触凡人。
寒熄便是如此,入凡后设下结界,他不见人,人也不见他,可意外便在那一夜降临,手捧箬竹根的少女一边抬头看着月亮,一边奔走在枯败的林中。
她瘦小,浑身透着脆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刮跑。
寒熄见识过凡人的痛苦,尤其是经历了几十年灾荒饥饿中的凡人,他们只有简单的几张脸,不是灰败的苦苦挣扎,便是贪婪的无惧无畏,少有的色彩为怜悯、天真、和希望。
这三种色彩,在阿箬的脸上都有。许是她身边的人将她护得太好,所以那双鹿眼中才显出了不染纤尘的纯澈来,她会为他人的喜而喜,为他人的悲而悲,她能轻易信任一个才见面的人,又不会简单愚蠢地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许是这些有别于苦难中人才会有的色彩,让染了泥巴的一张小脸看上去显得特别了许多。
寒熄最初被阿箬吸引,便是因为她这一记朝他望过来的眼神,那是凡人瞥见神明毫不掩饰的仰慕与惊艳。他意外她居然会闯入他的结界,也有些庆幸他第一次面对的凡人,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结界为灵所设,灵存于自然之中,一阵风、一场雨、一束光,都可能短暂地破坏灵力场,致使结界的不稳定,但那些不稳定微乎其微,便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控灵之术,也未必能找到结界中因自然而更改的瞬息万变的裂痕。
那么刚好,阿箬正闯入其中,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亦可称之为缘分。
彼时的少女与此时的少女两相重叠,落在寒熄的眼里,熟悉万分。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碰到了少女柔软的皮肤,阿箬在他手指颤动的那一瞬间,便激动地回握了他。
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那双眼的眼神很丰富,寒熄暂且看不懂其中深藏的浓烈感情,他只看见阿箬张了张嘴,没将她表现出来的激动脱口而出。
阿箬道:“我们走。”
走便走吧。
寒熄想,反正去哪儿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牵到阿箬便好了。
阿箬原先的设想,是让林念箐明日带着她去一趟洛府,见到洛湘后,再问清楚洛家人关于清玉台的事。今夜之事发生得突然,也蹊跷,给阿箬开了一条捷径。
她牵着寒熄的手,一路下了客栈二楼,客栈掌柜的也被城内的动静惊醒,他们都很担忧谢大夫人的情况,这条街上的大夫也被请走了。
阿箬匆匆去找林念箐,她敲响了林念箐的房门,林念箐因担心洛家正无法入眠,一听谢家的大夫人得了急病,立刻披上外衣便要和阿箬一道走。
谢运是谢家长子,而洛芯嫁入谢家,这些人口中的谢大夫人应当便是洛芯了。怎么说洛芯也是林念箐的表姐,虽多年未见,可血缘关系在这儿,他又是大夫,想入谢府救人应当不是难事。
掌柜的知道林念箐是要去谢家,他还生怕这几人不认识路,差了小二领着三人一道过去。
深夜路黑,白日下过雨,今晚又无月,唯有跑在前头的小二手中提着的灯笼才有点儿昏暗光芒照明。
小二道:“大夫人温柔善良,是咱们城里的活菩萨,当年若不是有她,我们云城便要出大麻烦了,可偏偏谢二爷不领情,还总说些疯话,唉……谢二爷自从眼盲了之后,心也跟着盲了。”
林念箐扶着药箱,因看不清路,只能盯着那盏提灯跟着跑。
他问:“谢二爷为何与芯……为何与大夫人不和?”
林念箐差点儿脱口而出芯儿姐,但一想到洛芯早已成亲,他们也多年未见,还是不要叫得太亲近,以免给她带来麻烦。
小二便说:“他呀,他……唉,他那恶心事,谁愿意说呢。总之他心术不正,曾觊觎长嫂,还差点儿干出了不要脸的事来,谢大爷没要他的命,也算是对得起兄弟情谊了。”
“啊!”林念箐闻言,脚下绊住,他摔在地上弄脏了衣裳,匆匆爬起来后心跳仍未平息。小二这话信息惊人,林念箐着实想不到当年遇见颇有文采的谢二公子,竟然是个衣冠禽、兽。
夜深路难行,小二说完那些话后便似碰到了什么禁忌,与先前掌柜的一般,再不肯开口谈谢家的事儿了。
阿箬与林念箐到达谢府门前,还有几个大夫在谢府家丁指引下入了谢府,可见谢家当真很看重这位大夫人,她也的确受人尊敬,否则大半夜,若非必死之症,何须将这么多大夫找来?
走去谢家大门前,阿箬先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狐脸面具,捧起转身面对寒熄。
寒熄见她拿出面具,略微疑惑地歪了一下头,阿箬抿嘴,有些为难道:“我方才瞧见了,府中女子多,您、您最好还是戴上吧。”
寒熄不太能理解她这话中的意思。
谢府女子多,与他戴面具有何干系?况且……
寒熄弯腰,面对阿箬,桃花眼微眯:“阿箬,看。”
阿箬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咬着下唇疼到让自己清醒,也将嘴唇咬得通红泛肿。
是她说,想看寒熄,才摘了寒熄的面具的。
阿箬顿时明白了寒熄话中的意思,他是以为她不想看他的脸了?
怎么可能……瞧上一辈子,生生世世,寒熄这张脸阿箬也永远都不会看厌,不舍得挪开视线的。
“我们回去再摘,回去……再看。”她像是哄孩子的口气,哄着寒熄。
神明大人不懂她的用意,所以显出了些许不悦,他之前分明很喜欢这张面具,现下戴上又有些勉为其难了。这回戴好,寒熄没再伸手去碰,反倒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阿箬的额头。
阿箬跟着那一戳,点了点头,便见寒熄翻手掌心落在她的面前,阿箬心领神会,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大掌握住了小手,两道体温相融,似是与之前牵手一样,可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阿箬抬眸看他好几眼,看不见寒熄的眼眸,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她能看清狐脸面具上的花纹,她知道寒熄在看她。
小二将三人引到了谢府门前,他与谢家家丁说这三人都是住在客栈里外来的大夫,据说医术了得,希望他们能让林大夫进府,给大夫人看病。
谢家上下都极为担心谢大夫人的病情,自然不敢耽搁,差了一人将他们三人领进了谢府。
阿箬在入谢府之前,忽而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阴气,她朝谢府左侧石狮子投下阴影的黑暗中瞥去。夜太深、太黑了,谢府门前也没点灯,提灯的家丁已经入了宅院,门前的石狮子有半边隐入了彻底的黑暗,黑暗里,两团幽蓝的鬼火正在轻轻跳跃。
林念箐走远了,阿箬微一垂眸,也跟着他走进去。
谢府是官宦人家,院内设计的亭台楼阁都极为讲究,云城自跨入城门开始,处处明显或暗藏了许多阵法,家家户户飞檐上挂着的铜镜亦有考究,到了谢府更甚,各种阵法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府宅院落包裹住。
阿箬往前走了两步,她跟上谢家家丁,问:“府上可是住着玄术大师?”
那家丁一怔,有些惊愣地朝阿箬看来:“没想到姑娘你年纪轻轻,眼神倒是毒辣。”
阿箬瞥了一眼右手边芭蕉丛中设下的阵法,那里摆放的石头是块新石,未经过几次风吹雨打,可见是近期才更改过府中之阵,自然是府上有懂玄术之人。之所以称为大师,是因为这些阵法精妙,阿箬也布不出来。
阿箬又问:“府上设阵颇多,阵阵相抵又相克,这是为何?”
“我们大夫人素来身体不好,易大师说这些阵法根据气候而改,可变风水,能养人。”家丁说道。
花开花败,灵放灵收,的确不同的季节气候,不同的林石摆设,同一个地方的风水也不同。
阿箬见那家丁对她已多了几分信任,便想问一些关于城中之事打听,话才要说出口,她脚下一顿,突然回头朝寒熄看过去。
她看不见寒熄的面容,可阿箬能感觉得到他的温度,寒熄一直与她牵着的手在方才入谢府大门时便逐渐凉了下来,现下更是像在寒冬冷风中吹过似的,没有一丝温度。
阿箬担忧地轻声问道:“您不舒服吗?”
寒熄过了一会儿,才出声道一句:“阿箬。”
气息也变了,寒熄的确不太舒服。
阿箬立时想到了什么,她眉心紧蹙,眼神怔了一瞬后便在谢府的长廊中停了下来。
那家丁还匆匆往前走,林念箐只盯着提灯赶路,脚步声少了两道也无人察觉,眼看着提灯的灯光越走越远,阿箬的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长廊前后无光,左有雕花窗棂,右便架了一排葡萄藤,这个季节的葡萄成熟得正好,浓浓的果香味儿顺着风穿过长廊与窗棂。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收紧,另一只手逐渐从眉心放下,她睁开眼,面前所绘的符文尚未完全消失,谢家长廊的尽头转角处,一丝丝金色的光线飘了出来。
那些金光在触碰到围墙下所设的结界时,又被阻隔,分散成了更薄的星芒,像是一粒粒尘埃,漂浮于空中,被风化为了雾,几个眨眼就散。
阿箬知道寒熄为何会难受了,因为有人动了他的仙力。
谢家层层阵法,不是为了更改风水养人,而是为了拦住那人在动用寒熄的仙力时,仙气会泄露出去,从而引来阿箬这个杀生之祸。
谢随说,谢家有会迷惑人心的妖。
那哪儿是妖啊,那是曾吃了神明的,岁雨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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