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约是何时雨见过的最好的一天, 天空蔚蓝,迎面而来的风也是凉爽清澈,没有腐朽的尸骨气味, 也没有漂浮于空中的灰,便是那样一天, 岁雨寨里的人开始了真正的杀戮。
凡人没有通天的本领, 不能预见未来, 也不知彼时的沧州大地已然走向复苏。他们不曾留意过路边偶尔长出来的几朵小花, 也不曾留意过天边尽头飞过的几只鸿雁, 他们架起了铁锅, 燃起了烈火,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濒死之人。
那天何时雨本是很高兴的,因为他难得见到了儿时城外池塘边能看见的碧绿韧草, 他还记得阿箬喜欢他编的月亮结。他用韧草打了月亮结准备回去送给阿箬,便看见了那一幕。
何桑跟在众人身后, 焦急忙慌地拦住他们, 他吵嚷着让他们把人放下, 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
何时雨瞧见的,便是三五个岁雨寨的人扛起一抹白色的身影, 在他们掌心之上托举的人衣着都与他们不同。几十年的饥荒下再无富人,没有绫罗绸缎, 何时雨已经许久不曾见到那般鲜亮的衣料, 那样干净的衣裳。
他们从他的面前走过,月白的衣衫外罩着一层银沙,像是缥缈的流云, 袖藏香风, 轻飘飘地拂过何时雨的脸。
何桑扭了腿, 阻拦不了他们,便只能让何时雨去拦下。
何时雨去了,他尚且不知这些人要做什么,才靠近便听见吴广寄在那儿嚷嚷着要磨刀,好一会儿了他才知道,他们要杀人。
“不能杀人!”何时雨冲了过去,他要拦下吴广寄的刀,却被吴广寄吹胡子瞪眼地恐吓:“我的刀可不长眼,小心伤了你!”
新嫁来没两年的小妇人也在旁边道:“不是杀人,那人已经死了,何桑自己说的,没有呼吸心跳,没有脉搏,他身体都凉透了。”
何时雨闻言,要去查探,却被他们推开:“哎哟,你还小,别看了。这杀人与往年宰牛羊也是一样的,外头的蛮人都吃得,我们就吃不得?我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肉了,你就不馋这味道?”
何时雨自然馋肉,可他不会馋人肉,他是从死人城里逃出来的,当年不愿自己尸身成为他人的盘中餐,定也不愿去吃别人。
他看见那个白衣男子安静地躺在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的方向,身上飘出一缕又一缕的薄雾,像是随时都要化风而去般。
何桑终于来了,他让何时雨去找阿箬,何时雨捏紧手中的月亮结便去寻阿箬。何桑说阿箬在他们的住处替他取药,可阿箬的动作太快,何时雨赶回住处时她已经不在那儿,救命药丸也被拿走了。
何时雨便只能回到岁雨寨众人架火堆的地方。
原先义愤填膺的何桑不知被他们几句话说服妥协,白着一张脸坐在一旁背对着他们,不再阻拦吴广寄磨刀,也不再出言说他们禽兽。
一群男人女人围在一起,说的话胆大又露骨,甚至已经商量好了等会儿要怎么去吃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子。
何时雨不敢再靠近了,他在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岁雨寨的人。
岁雨寨之所以与别处不同,是因为他们可以掠夺他人的食物,却不允许内讧,不允许吃人。何时雨见多了人吃人,他厌恶、恶心,他想阻止他们,内心的胆怯与恐慌搏斗,脚不受控地朝他们走去,还未走出三步便被何桑拦下了。
何桑问他有无找到阿箬,何时雨摇头,何桑不知为何露出一抹苦笑,点点头道:“没找到也好。”
何桑的沉默让岁雨寨的人愈发猖狂,何时雨知道这个倒霉的外来男子,岁雨寨里众人是打定主意要吃了。
何桑也让他不要去阻止,只当没瞧见,何时雨心寒至极,他冷着脸道:“我不会吃的,我绝对……不会吃人。”
坚持或许无意义,也没人在乎他,但何时雨在乎自己。他是人,人便应该有理智懂克制,不杀同类,不食同类,这是最基本的底线。
何时雨本想离开的,他怕他再留下去会看到更可怕的场面,他痛恨自己无力阻止,也没办法救下那个人的尸身。
何时雨转身时,怜悯又悲痛地朝那抹白色身影瞥去一眼,他内心歉疚也无力回天,便是这一眼,他好似看见那个人动了一下。
那一刻,何时雨没再管何桑的阻拦,他冲到人群里对着那些已经饥肠辘辘等待吃肉的岁雨寨人大喊,他说那个男子还活着,他看见那人动了,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那人动了!
可没人听他的话。
天色渐暗,落日余晖照在了那些人的脸上,何时雨看见那一张张脸在赤红的晚霞之下显出了血腥之色,像是鬼魅的面具。每一个龇牙咧嘴笑着的人,都贪婪地望着煮沸的开水,一把将何时雨推开。
何时雨不敢看错,他也不认为自己看错了。
他满心慌乱与恐惧,无措地走到了那名男子的身后,看着高挑的人背对着自己躺着,唯有风吹动了他的衣袂,而何时雨原先所见的动弹也仿佛成了幻觉。
然后,他看见了那名男子的手微微抬起,对方撑着身体,艰难地转了半身。
何时雨站定于男子与大火之间,他背对着火光,面对着那面脸色苍白却拥有不凡之貌的男子,亲眼见到对方慢慢睁开了双眼。
茶色的瞳孔倒映着何时雨与他身后的火,他看见了何时雨眼中的恐惧,看穿了何时雨当时的怯懦,也认出了何时雨的身份。
——他们要吃了你。
这句话卡在何时雨的喉间,他说不出口。何桑都说这个男子已经死了,可他却真真切切地看到对方活了过来。他还是在这一刻退缩,不忍与濒死之人说出他将死的真相,更不敢告诉他,他将为人鱼肉,入腹为食。
男子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微弱的光,将他与逐渐黑暗的天色隔开,他面对何时雨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疲惫地叹息。
“何时雨。”他叫出了何时雨的名字。
何时雨无比震惊,他甚至想过如果他百年之后死去,一定会下地狱,因为他明明知道一个人还活着,却未能阻止对方走向残忍的死亡。
神明垂眸,不去看何时雨身后癫狂的人们,他们这一处像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结界,隔断了与外界的一切。
疯狂的岁雨寨人;懦弱的何桑;还要此刻仍在樟木林中奔走,手握救命药丸焦急寻找他的阿箬,一切尽入神明的眼底。
他唤着何时雨的名字,对他道:“把我的心给她。”
一句话惊醒了何时雨,他不明所以,张开双臂拦住了身后的火光,就像这样便能拦住即将吞没人性的巨兽。他对神明道:“你快跑吧,我、我帮你挡住他们。”
可惜神明跑不了了,天地万物逐渐复苏,他却未落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生命的轮回。
他又重复了一遍:“请你,把我的心给阿箬。”
这一次何时雨听清楚了,他也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神明知道他要被人吃掉,他知道那一口大锅是为他而起,也知道自己马上尸骨无存,他被迫接受了这个结局,只是有些可惜,他不能看见阿箬了。
樟木林中狂奔的阿箬终于回到了岁雨寨,那粒救命的药丸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而何时雨为她编的月亮结最终还是没有送出。他空出了双手,捧起那一碗温热的汤,肉汤里一块拳头大小的肉是他厚着脸皮从那些人口中抢夺下来的。
捧起那碗汤时,何时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名男子对他说的话,对方说完那句话后岁雨寨的人便冲了过来,他们一群人将何时雨挤远,用火燎去了那名男子的衣衫与发丝。
大火很快便燃烧了起来,火舌燃烧皮肤发出的焦味儿中还带着微微的清甜,不是何时雨往日闻过的人肉的味道。
他看见了屠人的全过程,一双眼红得几乎要滴血,他盯着面目全非的身体被吴广寄大卸八块,统统扔进了铁锅里,而他此刻颤抖着双手,将那一碗人肉汤端给了阿箬。
再后来,便是岁雨寨的人为自己的贪婪欲/望付出了代价,阿箬疯了,他们也都死过一回。
羊汤不是羊汤,人肉也非人肉。
阿箬从不知这是何时雨让她喝下那碗汤的真相,更不知道是寒熄得知自己将死,主动赠给了她一颗心脏。
岁雨寨里的人在那次之后虽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体,可从此没了脉搏也没了心跳,阿箬是不一样的,她有脉搏,也有心跳。
这一晚的风有些大,梧桐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半,被阿箬捏碎的梧桐果渣黏了满手,她将那只手慢慢地放在了心口位置,能感受到里面砰砰紊乱的跳动。
这颗心,随着她一切情绪起伏而动,或快或慢,就像成了她自己的一样。
“我当年想告诉你的,可你那时不想看见我。”何时雨说得委婉。
阿箬那时有些疯了,她精神恍惚,情绪凌乱,受不得一丝刺激,她不是不想看见何时雨,而是想杀了何时雨。
阿箬总以为,若当初没有何时雨骗她喝下那一碗汤,她对寒熄的罪孽至少能少去一半。
一半怪她信错了人,让何桑知道了寒熄的位置,甚至在寒熄最脆弱的时候离开了他的身边。
一半怪她稀里糊涂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从此以后日日夜夜都活在罪恶之中。
阿箬总以为,是她害了她敬仰倾慕的神明,却不曾想过,神明将他的心喂给了她。
圆月高挂,阿箬与何时雨就坐在梧桐树下,隐蔽于黑暗中,片刻沉默就像是那里从未有过人。
阿箬的一双眼落在了院中小屋的门前,她仍能看见寒熄衣袂银纱微光,心在这一瞬揪了起来,鼻尖酸涩,委屈顿生。
寒熄被火烧光皮肤,被人剁碎丢进了锅里,被煮沸的热水融化了骨肉时,一定也能感受到那些痛苦。神明是不死的,哪怕没了身躯,他仍然存留意识,这么多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煎熬中度过。
阿箬霍然起身,她能感受到胸腔的跳动越发地快而乱,她知道自己此刻头脑已然不清醒,理智被冲动击溃,内心澎湃的感情几乎倾泄翻涌出来。
她想至少这一刻不要去管,不去管是神明还是凡人,不去管一直以来的愧疚罪孽,不去管将来如何,她只想立刻出现在寒熄的面前,拥住他。
阿箬还未抬步,便见一抹身影踩着月光,慢慢靠近了那间小屋。
她一怔。
老妇人神色慌张,目光四下,并未瞧见还没走入月光里的阿箬,更未瞧见何时雨。
殷柳步入小屋,身形隐去。
阿箬紊乱的心跳尚未平息,可理智被这一抹突兀的身影寻回,她不解地回头看向何时雨,却见何时雨脸色惨白,那双眼也落在了小屋内,牢牢地盯着殷柳,眼神无悲无喜。
“她是去找你的?”殷柳的身影过于鬼祟,阿箬不敢确定。
何时雨眼也未眨,他几乎能从那片黑暗中,看见殷柳每一个生动的表情,她越是声情并茂,他便越是痛彻心扉。
何时雨慢慢起身,他垂着头,像是醉了般晃了一下,开口道:“她是去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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