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一生行善积德, 总会遇见造化机缘,何桑自幼学医,尚未出师便遇上了战争, 自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的前半生坎坷,也有过一个家室, 生儿育女过,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的妻儿子女皆在流亡中或死或伤, 或被强盗土匪抢去卖了,总之落到半百年岁, 他依旧是孤身一人。
何桑有时也会想, 不论他遇上多少艰难与险阻, 最终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或许真是上辈子积了许多福, 回报于这一生。可人一辈子所在意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开,又未尝不是另一种折磨与惩罚, 所以长命与幸运, 在这乱世中不知算得上好事还是坏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
一个是阿箬, 被何桑救起时,她还在襁褓中,一岁多了营养不良骨头都没长好也不会走路。她被人丢在破旧的城墙底下,那时世道还没乱成人吃人, 可也不会有人随意将孩子捡回去养活。
何桑见她生命顽强, 哭声都哑了居然还活着, 干脆把她带在了身边, 也没特地仔细着去养, 小家伙自己就长得很好,快两岁时才能走得稳当,但说话学得很快,对上何桑总会露出甜甜的笑。
她叫何桑爷爷,许是自幼便有了些记忆,知道她是何桑捡来的,故而将何桑看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给丢下了。
又过了两年,阿箬遇见了何时雨,小姑娘没有玩伴,何时雨又实在可怜,何桑心想养一个孩子是养,养两个也没什么所谓,便将何时雨留了下来。
大旱几个月,他给何时雨改了名字,起时雨是想顺应风调雨顺,祈望世道好转之意。可惜天不遂人愿,大旱接连两年,许多小河小溪都干涸了,何桑牵着两个孩子走在流民之中,被人虎视眈眈。
他想找个能护住他们的地方,机缘巧合之下去了岁雨寨。
岁雨寨中缺大夫,何桑多年游医的经历叫他见多识广,一些寻常的杂症他都能治好,一个大夫自然能被岁雨寨留下,但因情况特殊,岁雨寨也愿意帮着他一起养他带来的两个孩子。
阿箬与何时雨自幼是在无忧无虑下长大的,或许何时雨年长阿箬几岁,所以他看到的世界比当年的阿箬要多,他知道人大多是自私的、贪婪的,他也知道欺骗、与利用。
日子越来越难熬,就算是岁雨寨也不复以往。当年愿意留下何桑的是岁雨寨老一辈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族长,经过十年陆续死了大半,还有一些已经不管事,岁雨寨中说话顶用的变成了一些见惯了人吃人、人杀人,从祸乱世道而生的年轻人。
他们与岁雨寨外的蛮人唯一不同的,大约便是他们不会轻易去杀人,去掠夺。
可他们依旧期待吃肉。
蓝的到来,破了岁雨寨不吃人肉的规矩。因为她是从外嫁入岁雨寨的,在此之前她跟过别的男人,吃过人肉的味道,在岁雨寨素了几个月后实在熬不住,便想让寨子里的人去外拖两具尸体来。
恰好寒熄撞上了……
才死之人的肉不是臭的,且寒熄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一瞧便知道不如老人的柴,也不似小孩儿那般不够吃,一整个岁雨寨三百多号人,熬一大锅肉汤,每个人刚好能分一大碗。
何桑不愿意,阿箬来找他,要他救寒熄时脸上都是泪,说话也抽个不停,何桑不曾见过她那么可怜的样子,他知道寒熄是阿箬的逆鳞,绝不能碰,他也想阻止,他甚至让何时雨去将阿箬找来。
何时雨没找到阿箬,何桑也被岁雨寨里的人说服了。
他们说蓝也会些医术,认得草药,知道如何救人看病,何桑一把老骨头已经六十好几了,能活几年也说不定,他们岁雨寨即便需要一个大夫,也不需要一个老大夫。
一旦何桑对岁雨寨无利,他们便可以放弃他,连带着放弃他的两个孩子。
他们说:“何时雨长得也嫩,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未必不能吃了。”
他们还说:“那阿妹长得倒是标致,你这老头儿若是不听话,不配合,我们不介意等你死了,把阿妹给大伙儿分了。哦,不是分了吃,她还没男人吧?一家轮流着用几天,滋味必也是不错的。”
蓝在一旁笑道:“我可是新婚,不许分到我家男人这里来!”
那一瞬,何桑望向他们,与望见野兽无异,或许野兽也不似人这么恶毒,只想着吃人,却没有那么多折辱人的心眼。
何桑与何时雨还有阿箬只有三个人,如何对付得了岁雨寨中的三百余人,他再看向躺在石块上已然成为粘板鱼肉的寒熄,再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
何桑甚至想,人就留给他们好了,他要带着阿箬和何时雨离开,左右岁雨寨也不需要大夫了,他不能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再受迫害。
可吴广寄不让,吴广寄磨刀的功夫探头说了一句:“有肉大家一起吃,吃了肉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若成了外面的人,那我们对付起外头的人就不顾情面了。”
他们要将何桑和阿箬还有何时雨拉到一条船上去,那条罪恶的、吃人的贼船,只要他们也吃了人,便再也无法将自己择开。
何桑觉得恐怖,恶心,摆在他面前的,却没有第二条路。
他骗不过何时雨,却能骗阿箬,他骗阿箬那是一碗羊汤,想着把这几日熬过去,等岁雨寨那边松懈了,他们便逃走,从此天高海阔。哪怕他老死在外头,至少还保住了两个孩子。
世事不遂人愿,何桑没能保全阿箬与何时雨,甚至连自己也泥足深陷多年。
那一场篝火下的屠杀后,阿箬彻底疯了,他让白一去找她,可在阿箬那里听不到一句正常话。何桑可以指天发誓他这一辈子仅做过一件亏心事,便是眼看着岁雨寨的人杀死了寒熄,哄骗了阿箬喝下那碗人肉汤,便是这一件亏心事,却要他今后日日夜夜陷入噩梦之中。
岁雨寨散了,何桑也离开了,他没脸去见阿箬,也无法面对何时雨再看向他的眼神。
他们对他是怨恨、失望,人活一辈子,老来骨头都松了,何桑却又变成了一个人。
他去过许多地方,也救过许多孩子,却再也没有一个能让他有勇气,有信心去认识、交心,他想他或许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也无子嗣,便是捡来的两个孩子最终也留不到身边。可他也松了口气,安慰自己,他成了老不死的,那两个孩子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身躯,至少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何桑孤独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很思念阿箬与何时雨,有时若一个地方的人好相处,他会在那里待几年,要是不好相处了,他就换一个地方待着,总之有一技在身,他也不会过得太苦太累。
后来他再一次听到了阿箬的名字,从某个游人的口中提起,如说书的那般说到一个青衣背篓的姑娘,擅长捉鬼降妖。何桑也无意间遇见过两个岁雨寨过去的旧人,他们劝何桑日后若碰见阿箬,有多远离多远,因为阿箬已经疯了,她背着一个竹篓收集尸骨,妄想将他们吃掉的神明复活。
复活的前提,便是杀了他们。
那是何桑第一次有勇气再面对阿箬了,他听了这个消息觉得再好不过。他活了一百多年眼见着世道从兴盛变衰极,又从艰难变顺遂,他活够了,也想自己至少能为过去的罪行赎罪,好从那连连噩梦中挣脱。
何桑大约是整个儿岁雨寨人中,第一个主动去找阿箬的人,他寻着那青衣背篓少女的事迹,找了几年也不曾与她碰见。一次意外,他被山间的大雪掩埋,五觉被冰封,竟在雪里昏睡了整整二十天。
山下已入初春,山林间的雪才开始消融,何桑的身躯从白雪中露出,被小沙弥捡入了山中寺庙。
那是一间小寺庙,香火不多,庙中的和尚也就十几个,众人围在一起吃饭,念经,敲木鱼,扫雪,晨钟暮鼓。
何桑在庙里住了大半个月,听了许多佛经,也瞧见了小小寺庙中甚至没有一座真正的金佛,却被金光环绕,灵气馥郁。佛说人有今生来世,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若今生功德厚积,来世福泽绵延。
何桑问:“若没有来世呢?”
岁雨寨的人吃过神明,被阿箬抓住了之后便是灰飞烟灭,不会有来世的。
“施主双肩积福,不像是没有来世之人。”那和尚道:“但你命中有煞,今生也不会太好。”
何桑闻言,心念一动:“这么说来,便是做过了错事,也可以求一个来生?是否只要我今生做够了好事,便能抵消往日的过错?哪怕一点,一点点也好!”
“行善不问结果,阿弥陀佛。”
佛渡有缘人,缘亦可自求。
世间处处都是土,阿箬并没有特地选个风水宝地,只是因为这种子特殊,所以她将种子带到了东陌城外鲜少有人经过的竹林里,踩出一块空地来,便将它埋了下去。
生命树的种子种下便发芽,亦可看见它的前身——一枝被和尚从小寺庙槐树上折下连花带叶的槐树枝。
槐树枝自入何桑的手中起,便像是一双时时盯着他的眼睛,自此看住了何桑,不让他起一丝行恶之心。
一间小寺庙,一个在外不知名的和尚所言,居然真叫何桑放在了心上,他就近找了一座城,选了一处址,小心翼翼地将那枝槐树枝种下。和尚什么也没说,何桑却自以为地想,若他连这枝随意折下的树枝都能以功德供成参天大树,那必然能以功德为他的两个孩子求一个安然的来世。
他为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也从未想过他自己。
这株槐树生前所见,皆是何桑。
他在东陌城开了医馆,与街坊邻居打好交道,与人友善,把买来的小院改成了小寺庙一般的建设,他并不知这是聚灵的阵型,只是想若那株种下的槐树枝以为自己还在寺庙中,说不定会愿意活下来。
何桑的院子里点上了檀香,那檀香被诸多药草味掩盖,他从那一日起就不再杀生吃肉了,每日夜间念经,终于有一日等来了槐树枝生根发芽,成了一个奇迹。
何桑亲自做了两盏灯,他见佛家亦有供奉的牌位,牌位前点了长明灯,他养大的孩子还没死,他不愿设牌位,可还想为他们点灯。
为了灯能够牢固,他用了钢丝打成了灯笼框架,用了最坚韧的布穿了两层,亲自在外面作画,在里面写上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他想要灯长久,也想要灯长明。
左为时雨,右为阿箬。
何桑见佛有万,为吉祥云海,便以万求福,为他那两个不知流落于世间何方的孩子设了个功德数,以三百年为上限,每年救几十个人,为他们每个人求一万个功德。
存于生命树种子上的记忆随着生命树的成长,一点一点记录于它每一圈年轮之中,长在了它每一片叶脉之内。
最忙的那一年,何桑的医馆里容下了百人,不论是谁来求医问药他都来者不拒,给不给钱无所谓,但要留下一句感激之语,作为功德化作红绸,挂在那株槐树上。
春有槐树发芽。
夏有槐树生花。
秋它不落叶。
冬它依旧生机勃勃。
这株槐树与医馆门前的两盏灯笼一样,何桑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它上香、浇水、也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那两盏灯续油,即便是白天,灯也是亮着的。
他每得到一次功德,便将红绸挂于树干。苍老的人站在树下,望着一年年肉眼可见迅速生长的槐树,满含热泪,双手合十,像是已经看见了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儿小能力,为阿箬与何时雨洗刷了他们吃神的过去,为他们求得一个安稳的来生。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信这世上一切奇迹。
他能种活一支已经枯萎了的槐树枝,能长达两百八十七年不曾灭过门前灯,必能等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阿箬在那株树的记忆里,看见树下曾站过东陌城中绝大部分的人,看见有人来时哭着跪地恳求,走时又笑着跪地致谢。其中也包括一把火烧了槐树的芸娘,幼时的芸娘回眸看见何桑踩在木梯上,将她学了半天才写下的感激之语挂上树上,脸上露出娇俏的笑。
那年盛夏,槐树开了满枝的花,淡紫色的槐花垂下,片片纷飞,满院清甜掩盖了药味的苦涩。
当年的芸娘对何桑也是真的感激的,可那一日阿箬与寒熄在后院看见一阵风轻易将芸娘曾写过字的红绸吹下,或许从那时起,她心里对何桑的感激便一丝不剩了。
最后的最后,是漫天大火,和那个年迈的老者满目绝望冲入火中的画面。
他哭喊着“灭火啊,快灭火!我的树,我的树!”
他想用手护住枝头上已经挂了一万多条他曾救下的人落下的笔记,新旧不一,却依旧鲜红。
何桑没能救下槐树,如果不是因为不死不灭的身躯,他或许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看着正燃烧大火的槐树,哭的不是那株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树,而是两百八十七年不眠不休累积而来的功德,是他为阿箬与何时雨求的另一种可能。
种下的生命树种很快便长得与阿箬与寒熄在医馆后院看到的一般高大了,寒冬天里,槐树迅速经过了无数个四季,最后一季,秋,落满地的枯叶,冬,枝积白雪。
如今的槐树经死而生,不再有那么多功德,也招不来那么多灵气,它的树枝上没有漫天飘摇的红条,也将有关于何桑的记忆随着每一次落叶彻底清除干净。
阿箬站在树下,昂着头看向高高的槐树,有风吹过,脸颊冰凉。
寒熄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阿箬才恍然回神,又朝他望去,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轻道一句:“原来如此。”
原来他不是贪生怕死。
原来他不敢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愧疚。
原来他当年不是有意抛下阿箬,却是再也没有脸去见她了。
原来他不是与岁雨寨的人同流合污,他只是不想让阿箬与何时雨在当下受到伤害。
原来他也想过要摆脱岁雨寨,带他们远走高飞。
原来……他想求一个十三年,是因为他只剩下十三年了。
整整两百八十七年,用何桑无数虔诚与希望堆起的功德树毁于一旦,也将他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彻底泯灭,所以他不曾为自己解释,甘愿将他从寒熄那里得来的统统归还。
所以他在最后关头,还问了一句何时雨。
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如今的阿箬,还不曾见过何时雨。
阿箬得到了答案,心中既觉得释然,又觉得无奈。
释然于何桑并未与其他人一样,拥有了能力后随着时间而变坏。是她见到了太多坏人,才将曾经养她长大的何桑爷爷想坏了,是她小人之心,何桑依旧是过去那个会无条件对阿箬与何时雨好的何桑爷爷。
无奈于即便知道了,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何桑了。
没有何时雨,没有何桑。
他们岁雨寨的人,注定不会有一个来世。
阿箬也没有。
她的心间溢满了伤感,也有无尽的遗憾,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终于能赎完所有罪责的松快。
“谢谢神明大人。”阿箬道。
寒熄问她:“谢我什么?”
阿箬牵起他的手,不再去看那株槐树,而是走向离开竹林的路。
“谢您,陪我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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