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遇劫, 穹光照现,寒熄的劫难是神明界的长者告知他的,长者说,他的劫难有身死的危险。
寒熄奇怪, 不过是去一趟人界, 为何会落得身死的下场?神明于凡人而言, 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他们可操控天地万物之灵,更改世间生死, 颠覆天地四季, 少有神明会因下凡历劫而陨落的。
可长者说,他命中一劫难挡, 叫他务必小心。
寒熄离开神明界, 入虚无之地时, 金光镜中的长者看向他的背影,他说寒熄此劫之行是为了渡一人成仙, 穹光出现时是如此写的, 只要他引那人走入仙道, 便可归来,也算渡劫成功了。
引一凡人有向仙之心这不是什么难事,神明入凡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只尽量少在人前使用法术便可,也没有特定的规矩他不能施法,唯一有所顾忌的便是, 不可改写他人生死。
长者对他的要求与叮嘱, 也仅有这一个而已。
寒熄对长者拜别, 心想此番历劫比起往日长者口中其他神明先辈所遇来说, 堪称轻松。想引一人有入仙道心,只需叫其对凡尘不再留恋便可,也无需他守着那人成仙成神,大约下凡无几年便可归来了。
寒熄未见过人间,他下凡时,沧州大地才经历过一场战争,堪称史无前例的恶战,几国耗损过度,若非兵戈消融,恐怕将走入生灵涂炭之境。一次次征战受苦受累的都是黎民百姓,那些养在国都深宫中的王孙贵胄似乎并未受战争波及影响,依旧日日酒池肉林。
人间在寒熄的眼里,凌乱,人性在寒熄的眼里,自私。
战后需开垦土地,重新农作,为了奔赴将来更好的生活,家家户户中都极为看重男丁,所生女子便多成了交易下的牺牲品,买卖妇孺之事屡见不鲜。
寒熄初次遇见她,是在前往京都途中的凉茶摊位上,他需渡之人,星格指向了京都。
官道旁的凉茶摊多是官府所设,为打探消息,也为把关来往行人。凉茶并不好喝,但酷暑天里,篷帘倒是能遮蔽些许烈阳,几缕热风吹到棚里也化作习习凉风。
寒熄一席白衣,戴着帷帽,坐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靠在一株樟树下,彼时樟树花已经落下了,满地都是细碎的小花,残余丝丝甜味。
她是跟随她家人一道路过的,三名男子带着一个姑娘入座,尤其是那女子身上落了些许伤,嘴角淤青,死气沉沉的,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官府所设茶棚中,收银钱的也是素衣的官差,瞧见这状况便问了几句,原来是爹带着兄妹三人一起投奔亲戚去,但为何那姑娘身上有伤,几个人便支支吾吾了。
寒熄最开始看见,也只是隔着帷帽挂下的薄纱轻轻瞥了一眼那少女,看见了她手腕上的勒痕也嗅到了从她那边被风吹来的淡淡血腥味,只是这一路他瞧见了不少与这少女相似的情况,大约也猜到了她多半是这三人拐来或抢夺而来的。
官兵还在问,年长的男人便道:“这真是我自家丫头,不信您问她一句,她若说不是,就随您带走!”
官兵的视线落在了少女身上,问她:“姑娘,你可认得这三人?他们是否是你的父兄?”
少女像是根本没听见官兵说的话,她双手撑在膝盖上,坐着方凳腰挺得很直,微微昂着头看向了寒熄身后所靠的那株樟树,一双明亮的鹿眼纯澈得像是从未经受过任何毒打,如稚童般天真单纯。
官兵又问了几句,见少女还是不答也就作罢了,如今乱世才平,他们也不愿再多生事端。
凉茶就着干粮,三个男人自顾自地吃,也没人问那少女一声。
寒熄想,她大约是傻了。
蝴蝶生命短暂,鲜少能活到盛夏,偏偏这附近的草丛里藏了一只,又偏偏在就在寒熄准备起身离开时朝他这边飞来,恰好落在了他的帷帽上。
少女的眼神顺着风吹过的树叶,落在了翩翩起舞的蝴蝶身上,又顺着那只蝴蝶,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寒熄。
轻风吹过树梢,扬起了帷帽一角,薄纱飞扬,蝴蝶钻进了寒熄的帷帽里,鹅黄色的翅膀险些撞上了他的眼睛,于是他摘下帷帽,手掌轻轻摇摆挥走了那只蝴蝶,再抬头,便对上了少女的视线。
她的眼睛睁得很圆,大约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故而盯着寒熄也不眨眼。
与看树、看蝴蝶不同,少女看向寒熄的眼神,叫他忽而有些不忍。不忍坐视不理,也不忍自己离开后,她或许便会被这三个男人带去任何地方,被卖,被打,或殒命。
她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身子瘦瘦的,脸却有些圆,一身青绿色的布衫,在木色的茶棚里显得格外亮眼。
寒熄动了动嘴唇,问她:“你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了片刻沉寂,少女双眉微扬,显得有些高兴,她不是哑巴,声音清脆好听,回了句:“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一声哥哥,叫那两个埋头吃面的男人抬头朝她看了过去,由此可见她的确与这三人是一家的。
寒熄重新戴上了帷帽,遮住面容,那三个男人同时转身看过来,却不见茶棚里有其他人影,樟树下的身影已经消失,徒留一只浑身鹅黄的小蝴蝶在他方才坐过的地方徘徊。
“你在与谁说话?”男人问。
少女道:“好像是个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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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熄又遇见她了。
前往京都经过的一座小城便是那一家四口的目的地。男人原是战争前入赘到偏远南方某个世家中的,只是战争之后那家没落了,男人的妻子死了,他便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回到了旧日老家,重新认祖归宗。
男人的宗族发了一笔战争财,倒是在这乱世中逐渐壮大了起来,男人带着三个孩子认祖归宗后便住在这小城中落住。两个儿子能干活,时时下田或看铺,小姑娘一身伤尚未养好,自幼没过几日像样的日子,瘦瘦小小的一看便很好欺负,自然而然成了宗族中小姐的消遣。
寒熄遇见她时,她实在有些惨。
手腕上的淤青还在,依旧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衣裳,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前面是几个嚣张跋扈与她同龄的姑娘。
掉在地上脏了的东西为了不浪费,便让她吃了;走了两步路鞋面脏了,便让她跪下给擦干净;故意买了东西又不想要,便让她退回商铺,看她被商铺老板为难出糗。
小丫头都不反抗,她就像寒熄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样,死气沉沉的,不论身边的人做什么都引不起她半分反应。
后来许是那几个与她同龄的小姑娘心仪的男子出现了,一行人走了半条街,那男子临行前多看了小丫头几眼,便叫几个小姑娘记上了。男子才走,她们便拉着小丫头去了窄巷里,几个人围成一圈瞪着她,寒熄可以不朝那边看的,许是实在无聊,他便多看了几眼,多听了几声。
他想若当时他不出现,小丫头被人打死了也不会多发出一声。
白衣闪入窄巷,把人护在身后,突如其来的男人叫那几个十几岁的姑娘吓了一跳。寒熄未摘帷帽,他回头朝那小丫头看去,正见她用圆圆的眼睛望向自己,一脸惊喜,满目惊艳。
“神仙。”她道。
“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方才齐公子夸你,你可得意了吧?”
“你爹入赘了也好意思回来,脸皮忒厚,你也是个不要脸皮的,一看就招人厌!在哪儿认得的外男?年纪小小的不学好啊!”
几个人的声音实在有些吵闹,寒熄拂袖,不过转瞬便将小丫头带出了窄巷,带到小城中一处无人的河边,桥下柳枝飘摇,扫过二人身侧。
“神仙!”她又叫了一声。
寒熄松开了她的手腕,往后退了一步,只道:“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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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被她缠上了,真麻烦。
寒熄本想是时候离开小城了,只是那要他所渡之人的星格偏移,似乎有靠近这处的趋势,故而寒熄暂时没走。小城实在不大,似乎抬头低头便能见到那个总被人欺负的小丫头,她不是在受伤,便是在即将受伤的路上。
一会儿被野狗围堵,一会儿被壮汉威胁,也不知她这沉闷不说话的性子,怎能惹来这么多不同的人招来这么多缘由不一的麻烦。
寒熄救了一次人,便像是被她捆住了一样,心想他都救过一次了,总不能再看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于是出现过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每次遇见,寒熄救了她,她便朝他笑,那双亮晶晶的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似乎能从那面帷帽下,看见他的面容,对上他的目光。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死气沉沉了,她的脸色也没有那么难看,她对即将发生的危机充满期待。
不是期待危险降临,而像是有所预感,或许她遇上了麻烦,那个身穿月色白衣的神仙便会突然降临。
寒熄也很无奈。
他看穿了小丫头的意图,她的眼神在他这里毫无掩饰,就差把想见到他的心思写在脸上了,可偏偏最初,是他先招惹上她的。
若在那次窄巷,她被几个同龄的小姑娘围堵时寒熄不曾出现,又或是更早,在茶棚下那只蝴蝶飞入他的帷帽中,他摘下帷帽后与对方对上视线,没开口问她在看什么,他们便不会有接下来诸多交集。
始于寒熄的恻隐之心,后来的一切际遇,便都不受控地如雨后春笋,肆意蔓延。
寒熄第一次问她的名字。
她说,她叫阿箬。
她对寒熄知无不言,只要是寒熄问的,她都老实回答,寒熄也看得出她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阿箬身上的伤,是因为她爹之前的确考虑过要将她卖给有钱人家做丫鬟,免得跟他一同认祖归宗后屈辱过日。只是卖去的那家人不好,对阿箬动辄打骂,阿箬的爹临行前去看她一眼,发现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那有钱人家的也不觉得阿箬能活下去,省得身后事还要花钱,便将阿箬还给了她爹,谁知阿箬却意外活了下来。其实她爹与兄长也没有对她很坏,至少很少动手打她,只是相对而言,也不怎么关心她。
她是个女孩儿,乱世中的女孩儿生来便要比男孩儿受罪些,因为她力气小,干不了多少活,自幼便知道逆来顺受,省得讨骂讨打,也因为她万事不争,屈从服软,才能安然长大。
寒熄问她,既这么会服软,又为何会在被卖后险些被打死。
阿箬答道:“我故意的。”
寒熄有些意外。
她说当时那家富家公子买她回去,便是看中了她的相貌,想要纳她做小,她不愿意,动了所有脑筋也无法逃脱。后来她干脆将此事抖到了正头夫人的面前,谁知那正头夫人一开始反对,后来渐渐松口,也答应了下来。
阿箬无法,也逃不出深宅大院,一不做二不休为自己寻了个死路,但她不会默不作声地去死,她利用自己长相的优势,也将那富人家里闹了一通。
儿子看上了她,她便去找了老子自荐枕席,又对儿子故作痴情,闹的父子险些反目,家里的婆媳也闹了起来,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祸害,要将她送走,又气恼她狐媚,便狠狠打了她一顿。
阿箬在说这些话时,脸上并无畅快,也无委屈,她像是一个明知是死路一条也不肯回头的倔驴,直至此刻也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她的过往,叫寒熄有些心惊。
“你真的……只为了让他们吃一分苦头,便让自己陷入十分危机中?”寒熄想说她傻,因为那是一家人,不会真为了一个外人彻底翻脸,可见结局必是她吃亏。
“我逃出来了啊!”阿箬不见过程,只看到了眼下结果。
她道:“我娘说,女子成婚,要嫁给自己所爱之人。”
“爱?”寒熄不明白。
阿箬点头,在说出这句爱时,她看向寒熄的眼很亮,像是特地说给他听的。
吴家深宅大院中,也仅有一小片方寸之地能容下阿箬。她住的房子如同小茅屋,屋顶上的瓦片都是碎的,但好在她身量很轻,而寒熄更如鸿毛,二人在屋顶坐了半天,也未将这脆弱的小房子压坍。
这一夜无月,寒熄第一次从凡人的口中,听到如此真情实感的爱字。
他问阿箬:“怎样,是爱?”
“见不到会想,见到了会笑,可凭过往回忆度过痛苦,也可凭期望未来坚持不懈,是炙热的烈阳,也是和煦的春风。”阿箬说着说着,脸忽而红了起来,她慢慢垂下头,小心翼翼看了寒熄一眼,又道:“那、那个富人老爷已过半百,不能人事,我、我虽自荐枕席,实未吃亏的。”
寒熄没想明白,她所提的爱,与她所说的后半句话有何关联。
忽而有人声传来,又是吴家大院中素来爱找阿箬麻烦的那几个,他们喊着阿箬的名字,惊醒了黑暗中含羞带臊的少女。她猛然起身,又脚下一滑,终是踩塌了屋顶,直直朝下摔了过去。
似一缕月光从屋顶坍塌的洞口中倾泄,阿箬没真的摔在地上,她摔进了寒熄的怀里。
阿箬双目睁大,心跳加速,噗通噗通在安静的深夜中尤其明显,寒熄也听到了,他看向少女的心口,又看了一眼透风的木门。
门外人影绰绰,即将到来。
阿箬置若罔闻,耳畔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问寒熄:“是不是我每次遇见危险,你都会救我啊?神仙哥哥。”
寒熄听到了第二股紊乱的心跳声,他没回答这句话,而是化作一缕风,当真似月光消失,任阿箬轻轻跌坐在地上。
由寒熄招惹在先,也由他不舍在后。
自那句神仙哥哥从阿箬的口中喊出时起,他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与过往神明的心跳频率不同,那种跳动,更接近凡人,更接近……阿箬每每看见他时的躁动不安。
休战后,一切都在变好,即便阿箬在吴家的地位仍未改变,但她也不在乎吴家人对她如何,该受的气受了之后,那些喜欢欺负她的人觉得无趣,也就渐渐减少了与她接触的机会。
花灯节前夕,阿箬约了寒熄。
她没与吴家几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一起,特地穿上了新做的裙子,紧张地捏着袖摆竹叶的绣纹站在街头猜灯谜处最显眼的桥旁等着寒熄。
那是寒熄第一次救她时,带她来的地方,桥旁柳树还碧绿,尚未入秋。
寒熄是突然出现的,他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阿箬的身后,阿箬还未发现他。少女纤腰收紧,这些时日没被欺负,长了些肉,更显得身形曼妙,因换了身新裙子,周围看向她的男子有不少,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无时无刻提醒着寒熄的心跳。
他摘下帷帽,朝阿箬走近,第一次以面向世人的姿态,站在了阿箬身边。
寒熄不了解世间,他对世间的印象,似乎也随着与阿箬接触而改变,乱世逐渐安定,人似乎也不全然自私。
猜灯谜阿箬不在行,寒熄很聪明,他只需在旁人身边站上一会儿,摸通了游戏的规矩,便能从头至尾将花灯下吊着的竹片上所有灯谜都猜出来。
围在他们二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阿箬脸上的笑便没松懈过,随着寒熄灯谜通关,周围响起了喝彩声。摊主奉上了礼物,是一支不值什么钱的银簪,寻常云纹花样,唯一的特点便是簪头可以打开,在里面藏一些小东西。
阿箬高高兴兴地接过,又在他们远离人群后,对寒熄道:“这是你赢来的,归你。”
“你喜欢,送你。”寒熄瞥了一眼那根银簪,他长发以发带固定,无需装饰。
阿箬捏了捏那根银簪,脸红得彻底,她笑着对寒熄道:“好啊。”
阿箬的心思很好猜,她故意带寒熄去猜灯谜,去放天灯,去走城中长者口中提过的走过便能一生一世不分离的相思桥。他们就像往日订过亲的其他男女一样,有礼守节地陪在彼此身边,任谁路过都要说一声般配。
花灯节的那日,寒熄所渡之人的星格变了,原定要来此处的人因意外更改,转回了京都。
寒熄也要走了。
他不是不告而别的,临行前的那个清晨他去了吴家阿箬的小茅屋前,闪身便入了她的屋中,看见蜷缩在被子里的少女,她露在外头的手上还抓着昨夜赢来的银簪。
寒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俯身叫醒了她。
少女迷迷糊糊睁眼,瞧见寒熄时,以为自己在做梦,轻声唤了一句:“神仙哥哥。”
“阿箬,我要走了。”寒熄道。
“去哪儿?”阿箬一瞬清醒。
“有应了之事,但我还会回来的。”寒熄蹲在了她床边,与她平视,笑了笑道:“等我事毕,便回来找你。”
寒熄想,阿箬经常被人欺负的,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要去化劫,便不能随时知晓她的情况,不能及时保护她,只能想个办法,护她周全。
寒熄刺破指尖的一滴血化作了一块红玉,以纤细的绳子串好,像一根项链。
他将这块红玉交给了阿箬,对她道:“神明心甘情愿送出的东西,别人夺不走,这虽只是我的一滴血化成,却能护你不伤不死,阿箬一定要戴着它,等我回来找你啊。”
寒熄也不知当时自己一时冲动,留下这滴血化作的红玉会给阿箬带来多大的灾难,他不通世俗,也不知人心奸邪,多如他初次所见,是自私的。
他只是想,让阿箬好好地活到他化劫成功之后,到时候他便带她离开小城,离开她不喜欢的吴家,随便去其他什么地方都好。他也想凡人的一生很短暂,不过几十年,眨眼即逝,他留在人间陪完阿箬这一生,便当是全了小丫头的心愿,也未尝不可。
红玉放在了阿箬的手心,银簪应声而落。
阿箬连忙起身,她穿得单薄,也不顾忌,捡起银簪交给了寒熄,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那,那这个你拿着。”
寒熄接过银簪的那一瞬,便察觉到了簪子的不同之处。
云纹银簪的簪头可以打开的小暗槽中,多了一根少女的发丝,寒熄握在手中觉得发烫。清晨的茅屋里,阳光未入,两股不同的心跳相同地紊乱着,这也是寒熄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阿箬同步,噗通噗通,很快,撞击着胸腔,带着些许酸闷。
他收下了银簪,翻手的瞬间,原先绑在他发上的发带化作烟云,而那根朴素的银簪却戴在了他的发上,然后他看见了阿箬比初阳还要柔和温暖的笑。
“我走了。”寒熄轻声道。
阿箬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红玉,缩着瘦弱的肩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亲眼见到他离开才行。
被她这般眼神盯着,寒熄却有些进退两难之感。
阿箬在他踏出一步后,紧跟着上前问了句:“神仙哥哥不会骗人吧?”
不会这次离开后,就不再回来了吧?
世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寒熄即是神明,也是君子,所言自然有效。
可阿箬这话糯糯的,叫人心有不忍,如一头小鹿慌乱地撞入了他的胸腔,鹿角顶着心尖,有些酸疼。于是寒熄没有克制心头的冲动,伸手轻轻揉了一下少女圆圆的脸,对她道:“不骗阿箬。”
寒熄还是走了,这一走耗去了近十年的时光。
他以为渡一人入仙道很简单,可事实上那人曾出变故叫他尤为固执,便是寒熄多番指引也无法更改那人的向死之心。
那人心中的执念未解,便不愿乘风而去,寒熄跟随着那人的脚步走过了青山绿水,踏遍瑰丽山河。他想人间多面,的确好看,待他回到那座小城,重新见到阿箬后,必要也带她看远山近水。
最终那人寻到了他想寻的,也解了他难解的,寒熄跟着他十年,自己也经历了十年凡人的一生。他看见了那人引灵而来的光,看见他步入世外桃源,自此放下人世间的俗情,走向了寒熄一早为他铺好的仙道。
“神明何去?”那人问他。
寒熄道:“要去找一个人。”
“神明与我说,舍俗才能入道,此番神明难道要舍道还俗吗?”那人疑惑。
寒熄微怔,他会舍了他的道吗?
他应当是不会的,他此番入世,本就是为了渡一人入仙道,这是他的劫,所以他不得已才离开神明界。如今他劫难化解,只是尚有一诺未完,那是他来凡间第一次因恻隐之心招惹上的小姑娘,他说好了要回到小城去找她的,总不能失言。
那人没有多说,似乎也不在乎寒熄的回答了,他隐入青山,自此消失于世间,寒熄却仍旧留在青山脚下,站在蓝天云霞之下,慢慢转身,走入尘嚣人烟。
阿箬曾说,爱是见不到会想,见到了会笑。这十年寒熄也曾多次想过她的,到底是那份想念没有他要渡的劫重要,所以他也不曾回去过那座小城,去看看吴家的小茅屋里,是否还有一个叫阿箬的姑娘。
寒熄重新回到小城,站在吴家大门前时,心中还有些忐忑,嘴角忍不住微扬。
他想十年过去了,阿箬应当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只是不知脸颊是否还那么圆圆的,眼神又是否会因为岁月沉淀,而多了几分疲惫。
寒熄还未入吴府,便听见路过的人对他道:“别靠近那里,他们家闹鬼!”
寒熄一怔,他转身看向路过的妇人,那妇人瞥见吴家的牌匾便忍不住发抖,若不是见寒熄相貌俊逸,世间罕有,她才不会主动走来搭话,劝说一两句。
“闹鬼?”寒熄以神力去探,未曾于这四周探到鬼魂,同样也探不到任何生气。
“是啊!十年前吴家出了一件大事,闹鬼闹了好几年,后来有个道人过来了,镇压了鬼魂,吴家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仅剩的那几个早几年就搬走了。”妇人道:“如今这条街都无人敢来,你也快走吧!”
“那阿箬呢?”寒熄心中一慌,可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阿箬有他给的红玉,除非她自己摘下,否则不会有人能伤到她,邪祟更不敢侵扰她。
“阿箬也搬走了吗?可说搬去了何处?”寒熄问。
妇人脸色铁青,她看向寒熄,哆哆嗦嗦道:“她、她便是吴家闹的那个鬼!”
寒熄不曾想过,他临行前的私心,以为留给阿箬的庇护,会害得她经历了非人折磨的几年。
他跨入了荒废的吴家大宅,一步生了结界,将十年前发生的点点滴滴,于此处重现。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吴家好像什么也没变,那几个嚣张跋扈的小姐仍偶尔找阿箬麻烦,见阿箬不搭理她们便多了几句打骂。本来阿箬藏得很好,她如以往一样沉默应对,只是在一次意外被石头砸伤额头时,她额头上的伤痕于众目睽睽之下愈合,自此惹上了祸端。
寒熄说他的一滴血化作的红玉会护她周全的确没错,从此阿箬的身上不会有任何伤口能留过一刻。
阿箬本也很高兴,高兴即便寒熄走了,可他却用另一种方式护着她。
直到这种特殊的能力被人发现,直到他们从对阿箬的试探变成了探究,直到开始有人觊觎阿箬为何会如此特殊,他们对阿箬的猜疑渐渐变质,成了另类的贪欲与妄图掠夺。
怀璧其罪。
阿箬不会受伤之事在吴家传开,便是阿箬那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爹与两名兄长也纷纷跑来问她发生了何事,为何会这样。他们说阿箬是妖,但阿箬不会任何妖法,她甚至不能反抗两名女子对她的殴打,除去她不会受伤流血这件事之外,她与过去无异。
自私化为野心,询问变成逼迫,任谁也想如阿箬一样,自此无所畏惧。
他们想试试看阿箬究竟能撑到哪一步,也想试试若被一把刀贯穿心口,她是否还会活着。
那是阿箬度过的最难熬的几年,她虽不会死不会受伤,可她的父兄会死也会受伤。吴家的人对他们本就不满,两位兄长也寄人篱下,父亲更是被人捉到了她跟前,当着她的面殴打至残,就是为了问出她如何获得不死不灭的身躯。
阿箬被逼得几乎崩溃,她每日都在备受折磨中度过,后来终于经受不住,告诉了他们真相。
她说她遇见过神仙,神仙看她可怜便施法护住了她,她还说吴家的几个姐妹也见过哪个神仙,便在小城宅巷中,寒熄第一次出现救走她的时刻。
可她到底没说出寒熄与她相识,也没说出那滴化作红玉的血。
阿箬的爹遭了一顿毒打,身体落了残废,没多久便去世了,她的两个兄长来找她时被人看得很严,他们说吴家将他们赶出宗族,他们也不能再留在城中,就要走了。
她的一个兄长问她:“你与我们一道走吗?你若想走,我想办法救你。”
另一个兄长道:“你如何救她?吴家在此地为地头蛇,官府也不敢管,我们未必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又能带她去哪儿?你别忘了,就是因为她嘴硬,才害了爹!”
阿箬还在犹豫,她不知离开了这里,若等寒熄回来了是否还能找到她,可若不离开这里,她就要与她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分开,还要留在吴家受严刑拷打。
但她没有过多犹豫的机会,因为她的两个兄长也没能成功走掉。
兄长正欲离开,又被吴家冠以偷盗的罪名押送官府,此地官府偏帮吴家,甚至不曾审问也未有确凿证据便要将阿箬的兄长都问罪。阿箬得知此消息时不管不顾地要往官府冲去,她不会受伤,也死不掉,便不再顾虑那些人给她带来的伤害,如同一头发疯的小兽要冲出牢笼般往外挣扎。
就在此刻寒熄所站之地,她被人按在了地面,毫无还手余地。
她在挣扎时,挂在脖子上的红玉若隐若现,寒熄甚至能看见那粒红玉像是染红了她衣襟的血迹,不断给她生机,又不断将她推向了死亡。
阿箬开始攻击一切接近她的人,吴家人对她从贪婪的野心,逐渐变成了后知后觉的惧怕。
阿箬仗着自己死不了,一切疯事都敢做出来。
于是吴家人请了玄术大师想要制服阿箬,玄术大师说阿箬这是邪祟上身,要将她深夜活埋,坟周设桃木镇压,让邪祟与阿箬一并消失在黑泥地里。
满城都在传吴家后来认祖归宗过来的小丫头是恶鬼转世,克死了她爹后又害了她的兄长,如今疯癫伤人,鬼附身般搅弄得吴家不得安宁。玄术大师要施法镇鬼,绞清邪祟,深夜里吴家众人合力将阿箬钉死在木棺之中,不管她在里面尖叫哀嚎,直接埋进了城外后山的土里。
阿箬在木棺中无法呼吸,也无法死去,她挣扎得满身是伤,十指抓断,可她的伤口很快便会复原。
厚厚的木棺,她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从里面逃出来。
当初镇压她的桃木已经长成了半人高的小树,围绕着坟堆一圈,还有腐朽的黄符。
阿箬重新回到了小城,听闻她两个兄长早已不知死活,而经过这半年的安定,吴家又开始风生水起,她不甘,她愤恨。
那半年的折磨叫她当真化作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她冲进了吴家,杀了那些曾将她活埋的绝大部分的人,不论那些人如何求饶,她也忘不了他们在她身上施加的恶。
那日吴家嫁女,喜宴成了满城震惊的丧宴,曾欺辱阿箬的女子险些就能嫁给她自幼倾慕的男儿,那些加害阿箬的人都坐宾客席上推杯换盏,他们就像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发生般,任由一个从未伤害过他们的人,埋死在木棺中。
血水染红了吴家的每一个角落,她不会死,也不惧怕死亡,只是寻仇之后的恐惧与慌乱在看着众人尖叫着逃出吴家大宅时逐渐袭上心头。
阿箬丢了手中已经通红的利刃,再看向彻底被血水染湿的衣衫,沉重地抬一步都很费力。
她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任由泪水爬了满脸。
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她已经受过这么多伤害了,曾说过会保护她的寒熄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还是因为她受的伤不够多?是因为她从未有过一次真地接近死亡?
因为他送她的那块玉……
阿箬不知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她的双眼在这几年,从遇见寒熄的光明逐渐变得灰暗,再变得阴沉,最终回到了此时此刻的一片死灰。
她的生机只剩下最后一丝,她以那一丝生机,赌了一把。
阿箬想,是因为寒熄送她的玉让她百邪不侵,不死不伤,所以她从未真正接近死亡,所以他也从未出现。
寒熄还说,他送她的玉除非她自己主动摘下,否则别的人谁也别想夺走。
结界中的吴家,还在一片血泊之中,寒熄亲眼看见这所屋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记录着阿箬的一切,亲眼看见阿箬摘下了戴在脖子上的红玉,将那块玉扔得远远的。
玉没碎,她抬起头混沌地看向吴家大门,像是隔了时空的对望,寒熄险些以为她看见了自己,他想冲过去将她抱起,他的心里万般自责,疼痛难忍。
“是不是我每次遇见危险,你都会救我啊?神仙哥哥。”阿箬曾这样问过他的。
她也在扔出红玉的那一刻,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这几年从未有过的光芒,她像是燃烧自己所有的气力,期待地望向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希翼着神明如以往一般降临。
可那些也仅是残留于吴家的记忆。
寒熄救不了她。
似有一阵风从寒熄身后撞了过来,他回头望去,看见了小城中的人举着刀剑朝阿箬奔来,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又惧怕,趋于人本能的消灭一切威胁他们的人或事物——消灭了阿箬。
“不要——”
寒熄猛然转身,结界散去,红灯血泊下的吴家化作如今眼前千疮百孔的旧宅。
阿箬死了,已经死了许多年了,他甚至寻不到她转世的气息,就像这世间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她是被他害死的。
寒熄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是他那一时起念的俗心害死了她。
是他当初的不舍让他清晨步入小茅屋中,是他认为人世短暂几十年的陪伴不过眨眼之间,而给了她一个一定会回来找她的诺言,是他自作聪明地留下了一滴血,想要护住她却护不周全,反而将她推向了深渊。
是他低估了人心险恶。
是他害死了她。
从那年凉茶棚下,他第一次遇见她时起,他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的。若不是他主动与她说出第一句话,若不是他主动在她遇见危险时凑上前,也不会更改她的人生轨迹,不会让她落得这般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结局。
寒熄的心头骤然疼痛,紧缩得他无法呼吸,叫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他们,本不该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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