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把自己的筷子给她,利落地掰开了张灿怎么都弄不开的那双筷子。

    他嚼着食物,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极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片阴影,眼神看向黑板上方的石英表。

    十二点二十五了,妈妈,她会来吗?

    不会来的吧。

    昨天那个男人刚刚打过她,他俩现在一定如胶似漆着,怎么会有空管他。

    味同嚼蜡,他干脆不吃了,将眼神转向张灿。

    严格意义上,张灿和他母亲长得并不像,只是哭起来一样。

    没有声音,眼睛会红。

    他总能通过张灿的红眼睛,看到对他漠不关心的母亲。

    他心底暗暗压抑着一种特殊的期待,他想要看到她们的不一样。

    张灿一粒粒把胡萝卜丁夹出来,不大点的饭盒盖子上面躺了一排嫩生生的胡萝卜,小脸严肃而认真,好像在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胡萝卜是罗国人最爱吃的蔬菜,张灿偏偏一口不沾。

    林良笑出了声,深邃眉眼弯着,少年的清澈爽朗像冰镇可乐瓶子上挂着的水珠,光是看着就觉得凉快。

    “挑食啊,嗯?”

    张灿抬起眼睛,对上他的。

    林良拥有完美的西方骨相,皮肉却是东方的,眉骨高而长,眼睛深邃,眉间距只有不到一根小手指的宽度,双眼皮又深又大,这样的组合本应该显得长相成熟,却因为他眼窝带有明显的华人的饱满,而削弱了很多。

    但高挺带点驼峰的鼻子、薄而浅浅的唇,以及菱角分明、折叠度极高的脸型,则完全是西方人的特质了。

    张灿看着林良时,经常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外国人说话。

    她甚至觉得林良随时会从怀里掏出一瓶小鸟伏特加,或是拳打大黑熊,他想跳皮筋,黑熊就只能一脸委屈地在旁边给他甩绳子。

    林良垂眸,捂住自己泛红的耳朵,“别看了。”

    张灿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低头吃起没有一块胡萝卜的炒饭来。

    林良啧了一声,“又不是不让你看,允许你偷看!”

    张灿困惑的目光毫不掩饰,她在明确地表达:你油到我了。

    林良笑着偏过脸,“你爸妈来吗?”

    张灿点点头,声音很小地回答:“嗯,我妈妈来。”

    妈妈啊……

    林良无聊地用筷子在炒饭里拨来拨去,“你妈忙不忙。”

    张灿想了想,圆圆的眼睛显得有些黯淡,“以前不忙,现在忙了。”

    “那她还来。”林良冷冷道,不过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把话题带到自己身上,“我妈特别忙,她可能没时间来。”

    “哦……”有钱人很忙也正常,“谢谢你给我带饭,我给你转微信吧……”

    她打开屏幕碎裂的手机,光是打开微信就用了三分钟,林良默默记在心里,把自己的名片给她扫。

    张灿弱弱地看了他一眼,“那个,付款码有没有……”

    林良把手机一扣,一脸难以相信,“张灿,你敢不加我微信?”

    他可是整个城市里都出名的帅哥,多少女生想加他的微信他都懒得理,这家伙竟然只想给一下钱就完事了?

    张灿心虚地低下了头,“不、不是的……那你、那你再给我扫一下吧……”

    “自己拿!”他闷闷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张灿转过手机,扫上了他的微信。

    她的手机是真的卡,过了大概两分钟,他这里才收到好友申请。

    他点下通过,心里没来由地窃喜,“钱不用给,下次你请我。”

    张灿点点头,收了垃圾去保洁间。

    林良伸着脖子看她走远了没有,飞速打开她的朋友圈。

    让他失望的是,张灿的朋友圈是空的,就连空间背景都是默认的黑,只有一个个签还算有点意思。

    ——我有一个梦想。

    这是马丁路德金著名演讲的一句话,因为高尚的品德和勇敢坚强的心而流传至今。

    娇气包也有梦想?

    林良又返回资料页,她微信名叫娃娃,微信号也和娃娃有关,尾缀2022(虚构)。

    看样子是今年刚申请的微信,她那个破手机也不太可能是小号。

    娃娃,还挺会起名。

    林良舒服了,拿起冰镇可乐一饮而尽。

    中午十二点五十,张灿和林良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开放的办公区,许多老师都在这里办公,午休的时间不好打扰别的老师休息,班主任把他俩带到了会客室。

    班主任打开灯,“你俩先坐会,等家长来了再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灿,“记得说实话。”

    张灿如坐针毡,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捏得指尖发白。

    她从初中起就被叫过家长,一开始老师也是这样,鼓励她说出真相,但随着次数多了,老师也会怀疑,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单单是你?

    日子久了,她便无人问津了,只能默默承受。

    林良看到她这样,心里莫名泛酸,比喝了一杯没加糖的金桔柠檬茶还难受,他有些后悔早晨那样作弄她了。

    他清了清嗓子,别扭地说,“那个,一会,你就说是我拉着你吃早饭,说实话就行。”

    会客室没有窗子,空间也不大,闷热憋屈,林良解开了衬衫上的两颗扣子,露出了颈部的一点皮肤。

    即便是这样暗淡的灯光也能看出他的白,张灿的目光聚集在他脖子上一圈指痕上。

    一层泛黄,像被碘伏涂过,已经好几天了;一层发紫,触目惊心,是新鲜的。

    锁骨下面好像也有。

    张灿皱起了眉头,林良不自然地重新把扣子扣好,再不解开了。

    一时沉默,林良双拳握在一起,线条凌厉的侧脸,薄唇微微抿着,婴儿般的浓睫有些颤抖。

    张灿收回视线,他的手立刻放松了些。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些伤是校外打架弄的,但其实,他从不喜欢用暴力去解决任何问题。

    他讨厌暴力,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程度,他从不跟混混玩,更看不起仗着能打就在校园里横行霸道的人。

    那会让他联想起他那个酒鬼父亲,而那些瑟瑟发抖的弱者,则像他的母亲。

    那个胆小鬼同桌,肯定也会认为他是那样的人吧。

    虽然有意避开了父亲身上的所有特征,但人们还是认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因为他和他长得相似,人们就固执地认为,基因已经谱写好了一切,家暴者的儿子也会继承上一代的暴力基因。

    他不屑解释。

    不过……

    要是误会的人是张灿,他可以考虑辩解一下。

    他幽冷的眼睛斜着瞧了她一眼,那家伙正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鼻孔出气,“少皱眉,难看。”

    多漂亮一个小孩,老苦哈哈的干什么。

    张灿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只是视线再次掠过了他的脖子。

    男人打架,首先攻击的不会是脖子,而是脑袋或是腹部,而且从伤痕的走向上看,那人比林良还要高。

    这样的伤痕,更像是家人造成。是因为林良总是惹麻烦,被家长打的吗?

    会客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张灿站了起来,看向来人。

    不是她的妈妈,而是一个画着浓妆、脸色白得像堵墙的女人,她身材姣好,大约一米七几,一头漂亮的黑卷发,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轮廓上隐约能看到林良的影子,嘴唇鲜红,张灿注意到她嘴角一处遮不住的裂口。

    “阿、阿姨好……”她把沙发让给林良的妈妈。

    林良妈妈的眼睛含着一层淡淡的水,幽怨哀伤得像是一朵夜里开放的夜来香。

    这里灯光太暗,张灿看不太清楚,那是不是透明的隐形镜片。

    她乖乖站在一边。

    林良寒着一张脸,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分明亮了一下,张灿看到了。

    好奇怪的母子,林良妈妈从进来就不说话呢……

    “灿灿!”

    张灿转身,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她所有的委屈一下涌上,红了眼眶,“妈妈,对不起……”

    又哭……林良头疼,不是说了所有责任他来担吗?她就扮演好她的受害者身份就好了,哭什么?

    哭了他还得哄,麻烦!

    张灿妈妈是从公司赶来的,身上穿着公司的制服,胸前的那块布料有很多针孔,大概是工牌佩戴的地方,她来的时候把工牌摘掉了。

    林良总算知道张灿那头小卷毛从哪儿来的了,原来和她妈妈一样。

    张灿妈妈摸摸她的头,满脸心疼,“灿灿,我听老师说了,是不是这几天学习太辛苦了?一会跟老师好好解释,你好好学习,老师不会怪你的。”

    张灿妈妈这才把目光分给其他人,发现会客室里还有两个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疑问了起来。

    外国人?难道是这个外国男孩欺负女儿了吗?

    林良妈妈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不打招呼,也不看林良,只低头点着自己的手机,发微信。

    张灿更觉得奇怪了,就算林良再爱闯祸,也不至于这样不闻不问吧?

    这哪里还有点妈妈的样子……

    她搂住妈妈的胳膊,张灿妈妈也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安慰她:“别怕。”

    班主任也进来了,狭小的空间一下站了五个人,更显逼仄。

    张灿不敢抬头。

    班主任的声音响起,“昨天两个同学一起罚站,今天又一起迟到,我觉得有些异常,所以才把你们二位叫来,张灿,你是新来的,不要害怕,你就告诉我,是不是林良欺负你了?”

    张灿妈妈的脸色明显变了,“灿灿,你被欺负了?”

    林良看了眼自己的妈,很好,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和以前一样。

    他站了起来,刚想说,对,就是他欺负张灿了。

    但张灿已经抢先开口了。

    娇弱如棕兔的张灿声音细细的,“没有,李老师,林良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学习太晚,睡过了……”

    林良对她使了个眼色,什么情况?

    这和他安排的不一样!她干嘛要说谎?

    张灿妈妈凝起了眉,拽了拽张灿的手,低声道:“灿灿,算了,你好好学习就行。”

    她说完后,又对班主任说:“对不起,李老师,我们家孩子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学习用功,经常学到两三点,偶尔会迟到,以后我一定督促她,再不会有这种事情了。”

    班主任脸色没什么变化,看向林良,“林良,那你解释下昨天的作业,为什么你们俩的字迹一模一样。”

    林良一脸坦然,“我让她写的,就是这样。”

    班主任并不意外,林良的性子做什么都可能,但他家有钱,父亲是上市的金融公司总裁,母亲有一家连锁美容院,分店遍布全国,也没法深说。

    班主任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得不到什么结果了,“你俩先出去,我跟家长聊一下。”

    张灿担忧地看了妈妈一眼,张灿妈妈握了握她的手,“回去吧,下午还上课呢,小睡一会,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张灿点点头,出去了。

    关上门时,林良妈妈也跟着出来了,接了个电话,里面传出一道男声,醉醺醺的,说话迷糊又不连贯。

    张灿以为她还会回来,没想到她跟老师挥了挥手,就这么走了。

    这真是当妈的?

    张灿错愕,盯着她瘦弱、还有些蹒跚的背影看了好久。

    林良靠在办公室外面的墙上,刘海遮住了他一部分眉眼。

    他身上仿佛被阴暗笼罩,白皙的皮肤没有多少血色,他低头看了会球鞋,半天才动了动脖子,把后脑抵在了墙壁上,叹了声气。

    “林良……”张灿拽拽他的衣袖,“我们回去吧。”

    林良站直身体,见张灿松开了手,他又不高兴了,“给我抓着!”

    那么点的个头,第一天上学还被他撞到了,笨到连个路也不会看。

    还好有他。

    他的低落淡了点,抓在他袖口的那只手,好像能抚平他的伤口一般,带着甜甜的暖意顺着胳膊钻进他的心里。

    他被誉为海洋的眼睛起了波光,“以后,有事我来扛,你不许站出来了。”

    这个小弟,他认了。

    张灿张大了嘴,呆呆傻傻的,林良望着母亲离开的方向,最终还是移开了眼。

    两张脸一起映在玻璃上,那是青春的第一页。

    他们发现对方都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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