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市区东湖别墅。

    黄昏时分,随着夜色如薄雾般降落,小区里家家户户渐次亮起了灯。

    赵音芸家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五道菜,温暖的黄色灯光将这些菜照得极为诱人。

    但他们一家三口,谁也没有动筷子。

    三个人坐在中式实木圆桌边呈一个锐角三角形,赵音芸是那个最小的锐角。

    父亲赵明淮瘦削高挑,精神短发里间杂了许多白发,他穿着卡通围裙坐在她左手对面,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右手对面的母亲陈涛白身形微胖,烫着低调的小卷发,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打字的手指快得都出现重影了。

    今天是他们约定的一家三口每周吃一顿饭的时间,但看情形今天这顿饭会是一个修罗场。

    五分钟后,陈涛白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先开了口。

    “音音,你不喜欢那个什么副厅长的儿子没关系,妈妈另外给你物色,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

    “王厅长的儿子怎么就不好了?哪一点不好?人家也是国外名牌大学博士毕业,现在在我们总行是重点培养苗子,跟她学的一个专业,年纪还比她小一岁,长得也是相貌堂堂,这样的不要,你到底要什么样的?”

    赵明淮的声音越拉越高,讲完最后一句话,猛地在桌上拍了一下,他面前的碗筷都跳了一跳,赵音芸放在桌上的双手也跟着跳了一跳。

    他虽然没有看她,但这话却是对她说的。

    陈涛白抬起头来,哎哟一声,“老赵,你今天这是吃火药了?你女儿哪一点比不上他了,谈对象又不是做买卖,她不喜欢就不喜欢,你非逼着她去谈有什么意思?”

    赵明淮闭上了嘴,陈涛白转过来对赵音芸继续说道:“音音,妈妈知道你,从小到大就没让爸妈操过心,谈对象的事妈妈也相信你肯定没问题,你要是自己有喜欢的,早点带回来给爸妈见见,爸妈好给你把关,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事要抓紧了,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吃亏。”

    二十多年的经典套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赵音芸暗暗叹了口气,小声地反驳道:

    “我年纪哪里大了,我还不想结婚。”

    陈涛白嗔怪道:“现在是年纪不大,过两年眨眼就三十四五,高龄产妇了。”

    “妈,亏你还是数学教授,过两年我也才三十。”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稍微拉高了一点。

    “你看,现在还学会顶嘴了。我问你,你对象不谈也就罢了,你工作现在到底怎么回事?多好的一个事务所,多少人挤都挤不进去,你回来上了一个星期班就不去了,好,事务所你不去就不去吧,我给你推荐到我们一个分行,你倒好,也不去,你给我说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明淮的声音拉得比方才还要高,赵音芸终于垂下了头。

    作为从小听惯了教育的乖乖女,她还没有学会与父母争锋相对地去争吵,但她的决心早已下定,她无论如何不会放弃。

    “我不想搞金融,我不喜欢整天盯着满屏的数字,我喜欢音乐,我想把古筝捡起来,我想搞艺术。”

    她的声音虽不大,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她四岁开始学古筝,十岁考过古筝十级,十五岁获得省青少年古典器乐比赛古筝金奖,当时的古筝老师跟父母建议让她走专业路线,但她父母对她期望颇高,从来没想过让她走艺术这条路。后来高中学业繁忙,就连古筝课也给她停了,她从小到大唯一一件明确表达过喜欢的事情,就此渐渐淡出了生活。

    这一次,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这个梦想找回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父母铺天盖地的怒火。

    然而,赵明淮和陈涛白听了她的话都有些诧异和震惊,互相对望了一眼,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赵明淮突然站起身,端起碗转身进了厨房。

    经历漫长而沉默的两小时,晚餐终于结束,她逃也似地从家里跑了出来。

    车子即将进入她住的小区时,手机响了起来。

    她放慢车速跟在排队进小区的车子后面,点开了手机微信。

    刘云天:【今天去你家还是来我家?】

    刘云天是她回国后才认识的一位古琴爱好者,两人在一场中国古典音乐会上认识,一聊发现学的是同一个专业,也有类似的爱好,愈聊愈欢,很快就发展成了床上的关系。

    她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懂事听话学习好,以至于就连谈恋爱都是在成年后,经过父母的提醒和同意,才正式谈了一个男朋友。

    对方是同一个学校的学长,学的艺术设计,家也在a市,在一起的第二年寒假,他们一起回国,双方父母见了面,彼此都还满意。

    然而,就在她以为两人会一直在一起回国就结婚时,对方跟她提出了分手。

    “音音,我感觉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让你爸妈高兴,我感觉不到你对我的喜欢,我对你来说好像只是一个性伴侣而已。”

    真是天地良心,她当时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喜欢对方了!

    她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就是他,她身边一直都有很多追求者,但她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一个眼神。

    “怎样才算喜欢?”

    她忘记对方是怎么回答的了,但后来她发现,她对他确实没有想象得那么喜欢,准确来说,她似乎就没有太喜欢过谁。

    分手后,她又谈了一个男朋友,这次她没有跟父母说,但没过多久,对方也跟她提了分手,原因是想认真谈对象,不想只做性伴侣。

    自那以后,她就彻底放弃谈恋爱的想法了。

    单纯的性关系有什么不好,不用纠结喜不喜欢,合则来不合则散,轻松没烦恼。

    赵音芸:【来我家吧。】

    她已经到了家门口,不想再出去了。

    “嘭——”

    一声巨响从右边车窗传来,吓得她一哆嗦,手机穿过方向盘掉到了车厢地板上。

    她抬头望去,发现小区门口的人都在往她的车子右边看,有一两个人说着话往她这边走了过来,右后视镜里一辆电动车横在地上。

    撞到人了!

    她连忙停好车,捡起手机下了车,绕过车头一看,地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捂着右手肘“哎哟哎哟”地喊着,他脚边是摔坏了的电动车。

    “对不起,你没事吧?”

    她心里慌地猛跳,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人只是“哎哟哎哟”地叫着,小区保安提醒她,“要不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她上前想去扶他,那人却躺在地上不理她,只是“哎哟”地叫,保安又开口了,“先还是别动他。”

    她拿起手机拨了个120。

    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车,无助地将围观的几个人看了一圈,但大家似乎都没觉得这是个什么事,看了两眼就都各自散了。

    她想来想去,拍下一张照片发在了发小群里。

    赵音芸:【怎么办,我撞到人了,打了120,要报警吗?】

    叶连舟:【报交警,报保险。】

    赵音芸:【交警也是打110吗?】

    她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有生以来二十余年时间基本都用来学习了,她的生活常识十分有限。

    “嗡嗡嗡——”

    一个微信电话打进来了,是她的发小叶连舟。

    “音音,你没事吧?你在哪里撞到人了?把位置发给我。”

    “在我家小区门口,还好,应该不严重,120应该也快到了。”

    电话挂断后,她又先后打了交警和保险电话,躺在地上那人自己坐了起来,看起来不像哪里有受很重的伤,她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十五分钟后,叶连舟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了,要不是他那张脸依旧跟十年前一样帅,她差点不敢认。

    高高的个子,笔挺的白衬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黑色皮鞋在昏暗的路灯下反着光,脸上神情严肃认真,还有一些些,腼腆。

    十年前那个校服永远穿不好、发型永远个性张扬、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少年浮现在她眼前,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叶连舟,你真的是叶连舟?”

    叶连舟被她盯得有些发窘,脸上越发腼腆了,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她。

    飞扬的卷发,卷翘的睫毛,扑闪的大眼睛,热烈的红唇,还有张扬的吊带裙,这一切都不可能出现在十年前的她身上,但他却莫名觉得,现在这样的她,更动人。

    赵音芸忍了又忍,终于笑出了声。

    叶连舟知道她是在笑自己现在一派正经,换了旁人,他早就“原形毕露”让对方见识见识他的“本性”了,但现在见到她笑,心里却丝毫没觉得恼,反而觉得,她还跟十年前一样,天真又可爱。

    “他们都说你浪子回头,没想到是真的。”

    “什么浪子回头,我什么时候浪过了?”

    叶连舟笑着为自己争辩。

    “你可别在我面前装,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赵音芸十分笃定地回他。

    叶连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现在这样你就没见过”,但他没有说出口。

    120急救车来到现场后替对方做了检查,除了手肘和膝盖擦破了一点皮其余并没有受伤,赵音芸松了口气。

    交警判定责任在赵音芸,她赔了对方一些医药费和修电动车的钱,对方原本看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有那么些想赖点钱的心思,但等见到她身边的叶连舟后,也就不再多作纠缠,拿了钱就把事情了了。

    从交通事故处理中心出来已经差不多十一点半了,叶连舟开着赵音芸的车将她送回了家。

    两人久别重逢,却一点也没觉得生疏,一路上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赵音芸原本因为与父母发生矛盾、开车出事故而低落的心情,也因为与叶连舟重逢而渐渐好起来。

    车子在地下车库停好后,两人的话似乎仍没有说完,但时候已经不早了。

    “你怎么回去?”

    叶连舟沉默了一下,“我的司机会来接我,大概十五分钟到。”

    赵音芸想也没想,便道:

    “那不如上楼去等。”

    大概五分钟后,这句话成功地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前所未有的“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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