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彼得是被自己的闹钟铃声惊醒的。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闹钟会响得这么吓人而且刺耳,简直像颗近距离炸开在耳边的炸/弹一样。
然而紧接着他就发现了比自己的炸/弹闹钟更可怕的事——他从地上受到惊吓一跃而起的时候,整个人居然稳稳地贴在了天花板上。
彼得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一秒就从天花板摔回床上。沉闷清晰的碎裂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僵硬一下,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脊椎没事,但是床板似乎因为承受了不小的冲击而发生了破裂。
他爬起来,身上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仿佛刚才自己只是摔在了一团棉花里那样。
紧接着的一切就像在做梦,他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根本没醒,不然为什么他不戴眼镜反而能看得清楚,戴了却头晕目眩。
除了视力,变化最大的就是他的身材。如果不是因为那张脸还是自己的,彼得几乎都认不出镜子里那个人到底是谁。
还有那些被他不知怎么回事就弄坏了的一屋子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门把手两个,百叶窗一副,铁质抽屉两个,还有那个大理石做成的洗手池一角。
彼得惊恐地看着自己沾满大理石碎屑的手指,发现本该血肉模糊的皮肤却一点被割伤的痕迹都没有。甚至在他不小心捏碎了洗手池的一角时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感,仿佛只是捏碎了一块松软的巧克力蛋糕。
这让他感觉一阵头皮发麻,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别的什么。
他吞咽一下口水,试着活动自己的手指,感觉和平常依旧没什么两样——如果不看那些被他不小心随手弄坏的东西的话。
锁骨上昨天被蜘蛛咬的伤口皱缩成了一个形状怪异的疤痕,彼得试探性地摸了摸,没有感觉。
有风从失去了百叶窗遮挡的窗户外吹进来,带着雨水的清新和其他细微的花香味,像是玫瑰和含笑。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在靠近,彼得赶紧随手抓起床头的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套上。
本杰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彼得,发生什么事了,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哦……我把书架弄倒了,本叔,没事。”彼得找了个借口,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尽量不让房间里的一片狼藉暴露出来,习惯性地想推推眼镜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没有戴了,只能装作挠了挠鼻子,“已经收拾好了。”
“你还好吗?”本杰明担忧地看了看他,“你昨天的样子很吓人。”
彼得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我很好,叔叔。我一会儿下楼准备去上学。”
“好吧。”本杰明仔细看了看他以后松了口气,“贝妮在楼下等你。”
“贝妮?”彼得愣了愣。
“赶紧下来吧,让女孩子等着像什么样子。”本杰明微笑着离开了。
彼得看着桌上的眼镜犹豫了一下,最后将它用指尖夹起来,小心翼翼勾开抽屉,用最小的力气把它轻轻放进去,然后捡起地上的书包飞快跑下楼。
刚到客厅里,不加削减的阳光就涌入他的眼睛,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贝尔纳黛特逆着光站在窗户前,深蓝色的裙子垂到膝盖以下,纤细的腰上系着一条皮质腰带。
她回头,冰绿色的眼睛和披散下来的黑发都在晨光里微微发着亮:“早上好,彼得。”
“早上好,贝妮。”
“你好点了吗?我听梅说你昨天下午好像生病了。”
“已经没事了。”彼得说完,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
他看到贝尔纳黛特的黑色长发有几缕蜿蜒在她肩膀上的衣物褶皱里,和她本身的冷白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光线在她头发上涂了一层并不明显的灰色薄膜。茶几上有一层薄薄的灰,沙发靠背上的布料有几处细微的棉线破裂。
这种过分清晰的感觉还让他很不适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因为被那只蜘蛛咬过?
他感到一种浓郁的不安,后背爬满冷汗。
“你怎么了?”贝尔纳黛特看着莫名其妙盯着沙发发呆的彼得,皱了皱眉,“你确定你没事吗?要不我今天帮你请个假?”
彼得回过神,问:“你不是,应该要去转学去剧院吗?”
“暂时不用。”贝尔纳黛特摇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淡然,“外祖母替我去说过了,在正式开学以前,我不用离开中城高中。”
“可是……”
“在你们继续聊下去直到迟到以前,要不要来尝尝今天的早餐?”梅姨将煎蛋盛到盘子里,朝客厅的两个孩子招呼到。
彼得小心谨慎地拿起刀叉,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将它们跟楼上那堆东西一样捏报废了。
但愿梅姨不会发现自己用过的那只盘子边缘全是裂缝这件小事。
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吃完早餐,他和贝尔纳黛特一起去了学校,她照例打着一把能把她自己全身都包裹在阴影里的黑伞。
“你今天没戴眼镜。”她忽然说。
“呃,我戴了隐形。”彼得抹了抹鼻尖。
虽然事情从今天他一早睁开眼睛开始就变得诡异无比,但是贝尔纳黛特不用转学这件事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好像从小就是这样,无论彼得的心情有多糟,和贝尔纳黛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变得平静些。
贝尔纳黛特听了彼得的话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随口问了问去奥斯本企业参观科技展的感想如何。
彼得下意识地握了握拳,那种一觉起来整个世界都变了的不安感又回来了。正在他努力回忆着昨天下午发生的事的时候,突然一股极度不安的感觉沿着脊椎直窜头顶,让他一阵头皮发麻。
“怎么了?”贝尔纳黛特疑惑地看着他。
“小心——!”他一把拉过贝尔纳黛特将她拖离原来的地方,一个足球那么大的花盆正好碎裂砸落在贝尔纳黛特原来站着的地方,红艳如血的花朵与锋利的陶瓷碎片散落了一地。
彼得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这个花盆落下来之前就感觉到了,那种怪异的头皮发麻的感觉,像个警钟一样让他瞬间神经紧绷,迫使身体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采取了行动。
蜘蛛感应。
他没来由地想起生物课上,麦肯锡教授曾说的话,这是一种由极小部分生物所独有的顶级天赋,也是一种能够提前预知危险的求生本领。
而现在,这种能力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就因为昨天他被那只蜘蛛咬了一口。
“谢谢你彼得……不过……”贝尔纳黛特来不及去惊讶他超乎寻常的反应速度,只感觉被他抓住的手腕正传来一阵阵剧痛,弄得她冷汗直冒,脸色几乎瞬间变得苍白,“我的手……”
“对不起!贝妮,对不起!”彼得慌忙松开她,看起来比她还紧张,一脸做错事的深刻内疚模样,“我……”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的掌心,下意识想要去检查她的手腕是否受伤,但又不敢再次碰到她:“很疼吗?要不要去医院看下?”
她咬紧嘴唇缓了好一阵,秀气的鼻尖上挂起一层被疼痛逼迫出来的细密汗水,最终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没关系。”
“你确定吗?”他看起来并不比对方好受多少,过于明显的担忧与焦虑平铺直述在他的表情里。
“真的没事。”贝尔纳黛特捂着手腕摇摇头,看到他满是惊慌的脸孔,只当他是当时情急之下所以没控制好拉她的力度,反而安慰到,“没关系的,你不用这么紧张。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没……没什么。”
彼得看着地上那些碎裂的花盆碎片和花朵,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再三朝她确认过确实不需要去医院查看手腕伤势以后才终于说:“那我们走吧。”
“好。”
走到学校的教学区以后,两个人就该分路了。这时,贝尔纳黛特忽然听到彼得叫了自己一声。她回头,看着那个已经早就高过自己一截的高挑少年,没有说话。
彼得吸了口气,深棕色的眼睛对上她眼里的清澈翠绿:“那个……我是想说,我知道暂时留下来这个决定一定给你还有玛德琳造成了很多麻烦。但是,嗯,我不知道该……”他低了低头,好像在想怎么组织语言,最后吐出一口气,终于抬头看着对方,“谢谢你选择留下来。”
贝尔纳黛特安静看着他,直到彼得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后,她才在逐渐茂盛灿烂起来的阳光里收拢了手里的黑伞,整个人沐浴在遍地斑斓的光线里,微微耸了耸肩,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不然还能去哪儿?”
说完,两个人站在走廊的两边同时笑了笑。纽约清晨的太阳在他们中间铺开一地的精细光明,河流一样流淌。
贝尔纳黛特踩上通往自己第一堂课教室的台阶,没有回头再看对方:“再说,我也实在找不到另一个愿意帮我补习生物化学物理还有数学这些麻烦的科目,还可以无限重复提问,耐心解答和不收费的人了,帕克老师。”
彼得看着少女纤细美好的背影,被对方的话弄得忍不住笑了出来,突然觉得今天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
第一堂课是摩根先生的世界文明史,贝尔纳黛特坐在整个教室阴影最浓重的地方。
倒不是她不喜欢这门课程,正相反,世界文明史是她除了西班牙语和文学课以外最喜欢的科目,她只是习惯了坐在阴影里。就在她刚拿出书本的时候,身旁忽然轻飘飘地落座下来一个人。
“早上好,瑞恩。”
“早上好,斯蒂尔。”
塞莱斯特摊开书本,用手支着头,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笔捏转在指尖,快速如同变魔术那样让人眼花缭乱:“今天也是和那个漂亮男孩一起来的吗?”
贝尔纳黛特边翻书边活动着仍然残留有清晰痛感的手腕回答:“彼得是我的邻居,所以我们会一起上下学。”
塞莱斯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你们认识很久了吧?”
“差不多十年了。”
“怪不得你们看上去关系这么好。”
灯光和太阳光共同充斥着教室,塞莱斯特稀薄到几乎透明的影子落在贝尔纳黛特的手背上。
她听到这个女孩的影子正在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絮絮叨叨,间或夹杂着几句代表好运和坏运的英语,这让她满脸茫然。
“噢,你能听见我说话。”她听到少女的影子对她这么说到,“真有意思,我倒是没预料到这个。”
贝尔纳黛特的影子转头看着对方:“你能预料到很多东西吗?”
对方笑了:“你是指今天会有不可思议的事很快就要发生吗?”
她抽回了被塞莱斯特的影子覆盖着的手。
“这个女孩不太寻常。”影子在贝尔纳黛特耳边说道,“她的影子和其他的普通人不一样。”
贝尔纳黛特微微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新同桌,塞莱斯特仍旧保持着那个单手撑脸的姿势闭目养神,另一只手转笔转得飞快,几乎只能看见残影。
教室里陆陆续续又来了其他的学生,等到教室满了一大半后,塞莱斯特突然睁眼说到:“老师来了,该上课了。”
下一秒,摩根教授推门而入。
……
距离午餐时间到来的最后一堂课是西班牙语,贝尔纳黛特和塞莱斯特依然是同一教室。
早上被彼得抓握过的那只手还在时不时的隐痛着,深青近紫的痕迹开始逐渐从她冷白色的肌肤底下显露出来,看起来有些狰狞。
贝尔纳黛特试着碰了碰那片伤痕,疼得微微皱下眉。回想起早上差点被花盆砸中的事,一种淡淡的,似乎哪里有点怪的奇异感觉盘旋在她的思维里。
下课后,贝尔纳黛特照例去储物柜里拿自己的伞,却发现走廊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往一个方向走,这在平时是不多见的。
“看起来有事发生了啊。”塞莱斯特的语气轻飘飘的。
“听说弗莱士·汤普森和人打起来了,我们快过去看看。”在周围嘈杂的人声里,贝尔纳黛特分辨出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的话。
塞莱斯特瞄了一眼人潮,朝贝尔纳黛特说:“去看看?”
贝尔纳黛特本能就想拒绝,毕竟她不是那种爱看热闹的性格,而且弗莱士·汤普森几乎每天都会和别人打架,这早就不是新闻了。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一旁匆匆跑过的人群中忽然又冒出一句:“这次又是哪个倒霉蛋?”
“好像是那个……就那个长得特别好看,可惜总是呆头呆脑的那个,叫什么帕克的。听说是弗莱士最近正在追求的女孩喜欢的类型……”
“就他?!”
长得很好看又叫帕克的男孩?
贝尔纳黛特愣一下,旋即转头望向人群聚集的地方。塞莱斯特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微微思索一会儿:“这听起来好像有点像每天和你在一块的那个漂亮男孩。”
她话音未落,贝尔纳黛特已经顺着人潮跑到了护栏边,一眼看到了那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少年:“彼得?”
“你觉得他俩谁会赢?”塞莱斯特好奇地看着楼下的场景,眼睛微微眯起来,“真奇怪,为什么我感觉会倒霉的反而是弗莱士?”
没有去理会她明显是在胡说的话,贝尔纳黛特连忙飞快朝楼下跑去。然而等她跑到操场上挤进人群里的时候,却发现躺在地上的人竟然真的是弗莱士·汤普森。
身高接近一米九的肌肉型校橄榄球运动员躺在地上,蜷成一团虾米状的样子很有冲击力,更不用提把他撂倒的人,是个平日里向来被称为体育及格困难户的十六岁高中生。
周围的人欢呼得很诡异,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贝尔纳黛特看着躺在地上脸色青白,连爬起来都困难的弗莱士,忽然觉得彼得今天是真的很不对劲,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弗莱士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还因为疼痛而不得不弓着身体,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头即将发怒的野兽:“有本事……就,嘶——再来一场,混球弱鸡!”
“彼得,你别……”贝尔纳黛特伸手拉住彼得,这个举动对她来说也实在有些超乎想象,毕竟一般来说被拉住的人都是弗莱士才对。
然而紧接着贝尔纳黛特就感觉到了异样。
他们实在认识太久也太熟悉对方了。
小时候还没有很清楚的男女性别意识之前,两个孩子甚至经常干类似玩累了就挤在一张床上,毫无形象地头挨着头贴在一起睡觉,或者共用一个碗和勺子相互喂饭,这种长大了想起来都觉得丧心病狂,所以很默契地不会去提的事——虽然玛德琳总是会很恶意地时不时就说起这些事,来寻这两个孩子的开心——可以说,彼得穿衣服的型号除了他自己和梅姨以外,就是贝尔纳黛特最清楚。
所以……在她印象中,彼得的身形一直都是属于那种单薄瘦削,甚至在他的身高衬托下显得有点弱不禁风的才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即使隔着连帽衫的柔软质地,都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手臂上那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充满蓄势待发的饱满力量感,将本该宽松的衣袖变成刚好合适的状态。
感觉到贝尔纳黛特的触碰后,彼得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把弗莱士直接过肩摔在了地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对上贝尔纳黛特同样盛满讶异的冰绿双眼。
那片像是看着某个陌生人般的翠海让他感觉到非常心慌。
彼得在一瞬间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刻受惊般地挣脱开贝尔纳黛特的手,朝她极快的低声说一句:“抱歉,贝妮。”
说完,他冲出人群,朝校门外跑去。
贝尔纳黛特喊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她根本追不上彼得,视线里的少年消失得很快。
她有些茫然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直到因为过久地暴露在阳光下而开始流汗和皮肤刺痛。
回想着刚才,她在触碰到彼得影子那一刹那所感受到的:
带有明显恐惧,惊慌与茫然无措的心理,以及狂乱且难以捉摸的,类似捕食者一般纯粹又肆意横生的侵略性。
所有影子都是本体的镜像投射,它们代表了每个人的本质。
而在此之前,贝尔纳黛特从未在彼得的影子里感知到这些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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