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淹没在沸腾的蓝色大海里, 听到耳边有个稚嫩清甜的女声在对他说:“看起来你得帮我个忙了。”
面前的大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白光骤然袭来。哈利感觉被人从身后一推,顿时踉跄着跌进一片够不到底的刺骨冰冷中。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醒过来,入目的一切都是阴暗漆黑的, 只有窗户边微微透露着一片月光, 幽灵般苍白。
紧接着, 他发现自己浑身都难受,冷得好像失去了所有温度,喉咙肿痛到连吞咽都困难,脑子里满是昏沉与痛苦, 呼吸困难, 胸口闷窒。
好冷, 好冷,好难受……
哈利无意识地蜷缩着自己, 试图朝周围任何有暖意的东西靠过去, 手指无意间触摸上一片柔凉的类似头发的东西, 掌心下是带着明显体温的皮肤。
他艰难地摸索一会儿, 很快被另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手给按停,紧接着响起来的是一个带着明显软糯气的小女孩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简直近在咫尺,甚至连那种温热的呼吸都能被感觉到:“快点睡觉。”
片刻后, 她又迷迷糊糊地补充:“要是你敢跑的话,我就打你。”
哈利愣一下,收回手,嘴唇颤抖着挤出几个单词,嗓音嘶哑得吓人:“很冷……很难受……”
女孩嘟囔着,不知道是睡着了在说梦话还是别的什么。但没过一会儿, 她竟然真的坐起来,主动朝哈利躺着的地方靠拢过来,紧挨着他躺下,还把自己身上的半截旧毯子也盖到他身上,像哄婴儿那样随口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冷了。”
这里实在太黑,哈利完全看不清她的脸孔,但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呼吸声,她的体温,甚至是她满头长发覆盖在自己脸上,缠绕过指间的柔软,像是泼洒而下的大片花朵。
他抗拒这种过近的接触,但又急需对方的温暖来驱散自己身上那种要命的莫名寒冷。
已经快被过高体温烤化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来不及去思考什么骨气与体面之类的东西,求生本能让他一边带着恨意地小声呜咽着,一边朝对方更近地紧贴过去,滚烫到不正常的温度很快让女孩反应过来:“你不舒服吗?”
哈利回答不上来,整个人冷得颤抖不止,头痛开始越来越明显,全身的骨头都在融化那样的酸涩,眩晕与冰冷无处不在地包围着他。
他感到女孩伸手在自己额头上摸了摸,然后跳起来:“你在发烧。”
这很正常,毕竟他刚刚才被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的罪魁祸首当做人质,从那个该死的霍金斯国家实验室里挟持出来。
极度的恐惧与对方故作凶狠的威胁都让他哭个不停,吃不下任何东西,喝不进去水,晚上还要睡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阴冷地下室里,身上除了自己用料考究但保暖效果非常一般的手工西装,以及一条不知道是从哪里扒出来的,带有明显陈腐气息与脏污的破毯子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从小被娇惯着长大的身体适应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变与恶劣,他理所应当会发烧。
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哈利低声抽泣着,空气被一点点艰难地挤进肺部,让他不得不大口用嘴呼吸,全身沉重到像是落水的石头。
他此刻无比想念家,想念爸爸,还有他自己柔软舒服的小床,以及能够缓解他极度口渴的热水。
身体上的病痛折磨让哈利本就已经垮塌的心理防线更加崩溃,烫到几乎将他自己的皮肤灼伤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掉落,整个人不辩冷热地颤抖着。
有模糊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叨扰,哈利烦躁地呻吟着,胡乱将对方推搡开。他感觉自己应该是打到了女孩的脸,但奇迹般的,对方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还继续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接着便自言自语地跑开了。
很快,她找来了热水以及降温用的冰袋,甚至还有一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笨手笨脚又努力地照顾着这个被自己拐来,已经发烧到有些意识不清的小人质。
哈利陷入一种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抓着女孩的手一直小声叫着妈妈,对方则颇为耐心地应和着,时不时为他换下冰袋并按住他因为开始出汗而乱动的手脚。
一夜过去,他从有着母亲温柔怀抱的梦中醒来,看到却的不是自己房间里的明媚阳光,而那个手腕内侧纹着“062”的女孩。
她似乎一夜没睡,现在已经困得倒在哈利旁边,一头浓密的红铜色卷发凌乱披散着,身上除了那件破破烂烂的病号服以外,什么都没有,细瘦的手臂肌肤苍白,被自己紧抓一夜后留下了明显的红痕。
难以想象她究竟是怎么在这种条件下熬过一夜并保持健康的,哈利愣愣地看着对方好一阵,感觉这个场景很新奇,甚至非常古怪。
因为印象里,每次他生病的时候,只有妈妈会这样耐心地守在他身边,细致无比地照顾他,直到他醒来。
可是现在却换了一个人,而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是近十三年前的真实回忆,却总是如鬼魅般一直缠绕在哈利的无数个梦境里,徘徊不去,反复啃食他的内心,甚至慢慢滋生出一种扭曲病态的执着。
他有点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试着逃跑过了,但梦里的他仍旧躺在女孩身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直到她逐渐醒来,睁开那双灿烂如晴空的蓝色眼睛,瑰丽得快要烫化他的心脏。
当然,按照记忆中并不算太清晰的细节,那时候的他应该是害怕得要死,在发现对方即将醒来时便慌慌张张闭上了眼睛,假装仍然在昏迷,直到……
“要来点糖果和吃的吗?”哈利听到她这么问,伴随着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塑料包装被撕破的清脆声音。
这应该是稍后的某段记忆,梦境把它们搞混了,哈利想。
他坐起来,在一片昏暗近无的灰光中看着对方,手里被塞进几个形状不规则的糖果,还有一个发硬的芝士面包以及一瓶没有名字和生产日期的杂牌果汁。
如果是放在平时,这些东西根本不会出现在哈利的视线里。它们实在太廉价而且低劣,一看就是商场里急于出售的临期食品,向来对他操心过头的管家绝对不会允许他触碰这些与健康毫不搭边的便宜玩意儿。
但是在经历了一夜的发烧与极度饥饿后,哈利现在竟然诡异地觉得它们味道很不错,第一次在不需要催促的情况下就自发吃完了这顿潦草的早餐。
见状,女孩又摸出几个糖果递给他。透明的包装纸下,那些糖果就像是被切割成块的宝石,介于蓝色与绿色之间的冷调色彩,上面裹着一层薄如新雪的糖霜。
“为什么给我这个?”哈利吸了吸鼻子,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轻轻问。
他看过很多动画片,里面的每一个大反派都跟眼前这个小女孩差不多的凶狠残暴,让人恐惧。凡是被他们抓住的人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只要是活的,都会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可昨天晚上,她不仅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还给他东西吃,哈利被她的行为弄得有点迷糊了。
“随手拿的。”女孩回答,显然并没有领会到哈利真正想问的问题,只以为他是在问为什么要给他这个糖果,“看着跟你的眼睛颜色很像。”
“眼睛?”他傻乎乎地重复。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颜色很特别吗?”
女孩仰起脸看着他,周围的场景开始逐渐改变,像是有雨水正在滴落进这片灰暗死寂的空间,抹开大片霓虹灯般的光亮。
与此同时,她的样貌也有了变化,从瘦弱的小女孩慢慢蜕变成一个高挑美丽的少女,声音也由一开始的清甜软糯变得更加悦耳活泼,还带着种羽毛般的撩人与细滑:“很像这种薄荷味的琥珀糖。”
秋夜大雨后的纽约,满目灯火辉煌,斑斓如同一整个初生的宇宙般绽放在她身后。
而那句来自十三年前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再次一字不差地重现在了哈利的听觉里。
……
距离那次屋外出现怪物和不明腐蚀性液体的惊悚事件已经过去快一星期,一切平静。贝尔纳黛特也终于能够克服心理障碍,和以往一样正常出门,而不是每次出门前都得先谨慎小心地张望窗外是否有奇怪动静。
她没有告诉玛德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最近电视上天天活跃着与怪物有关的新闻已经让玛德琳有些紧张过度。要是让她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玛德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她离开皇后区,再也不回来。
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彼得,贝尔纳黛特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起去学校的路上告诉了他。
彼得听完先是一愣,在反复确认对方没有受伤以后才终于松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皱起眉尖:“你应该昨天晚上就告诉我的,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但是我想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已经很晚了,也需要休息,所以就没有打扰你。”贝尔纳黛特半垂着眼睫,脸上是一夜没睡好造成的疲倦神色。
“那不叫打扰……”他下意识说到一半,又停下来,抿住嘴唇摇摇头,“算了,最重要的是你没受伤。”
“刚才你说,一开始有怪物的叫声,然后是一团什么,薄雾?”彼得有点不确定地重复着,“是那团雾杀死了那些怪物?”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任何怪物的尸体,但是地上那些……”贝尔纳黛特沉默一瞬,叹口气,“还有那朵……”
玫瑰。
她当时被这抹艳丽至极又格外诡异的红色吓到,想都没想就用影子将它从门上削下来。脆弱的花朵掉在地上,顿时化作一捧飞灰消散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红色的玫瑰,丝线,跟梦里一模一样。
“什么?”彼得问。
“不,没什么。”
她回答,脸上的神色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没有说出口的紧张与焦虑共同化作一片阴影,深深积蓄在她冰绿色的眼睛里。
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从那天开始,彼得每晚在结束城市巡逻后,都会去贝尔纳黛特房间外的树上守夜。
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少年被迫蜷缩在树上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让人心疼,贝尔纳黛特试着劝过他几次也仍旧无法让他改变决定后,只能犹豫着提议:“你要不进来睡吧。”
还在和头顶鸟窝做着和谐同存斗争的彼得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啊?”
“这两天天气不好,很可能夜里会下雨,你不能这样一直在外面。”她说着,将窗户完全打开,伸手握住被夜风吹得乱飘的黑发,转头看了看衣柜顶,“我这儿还有一床夏天用的薄毯,你要是不介意是我用过的,可以拿去将就一下。”
“不,我不介意。”彼得调整姿势蹲在树上,深吸口气快速回答,声音里有种微微不自然的僵涩感,像是有些莫名紧张。
其实稍微一想,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在一个房间睡过。准确的说,小时候他们俩还经常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是……
当彼得从衣柜里匆匆扒出一套干净整洁的便装换上,抱着自己的枕头,轻巧无声地跳落在贝尔纳黛特的房间窗户外,看着她已经穿着换好的睡衣,正在整理床上凌乱堆着的几个玩偶娃娃时,还是感觉非常不自然。
“那个,其实不用麻烦的。”彼得指了指地上干净洁白的地毯,“我睡这里就好。”
“可是地上会很冷,你确定吗?”
“没问题的。”
他跳进来,小心谨慎地躺在地毯上,用一旁贝尔纳黛特准备好的夏季薄毯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小鹿般的漂亮眼睛在外面朝她眨了眨:“晚安,贝妮。”
“晚安。”
这样的守夜一直持续到昨天,期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情况。除了其中一天早上,他们刚醒,玛德琳就忽然来敲门,吓得两个孩子一阵手忙脚乱,最后以彼得职业病发作地迅速贴上天花板才算逃过一劫。
好不容易等到玛德琳离开,贝尔纳黛特连忙关上房门,抬头和同样刚松口气的少年对视着,顿时格外默契地捂着脸笑出来。
上学路上,她再次提到最近这几天一直无事发生,也总算劝动对方不用再这样每天守夜,还要忍受这种躺地上睡觉的不舒适体验。
“好吧。但是,如果你再遇到什么事,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我会的。”
“我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是会过来看看。”
“我明白。”
至此,贝尔纳黛特终于发现,在面对未知危险所以产生过度紧张感这件事上,彼得和玛德琳真是相像极了。
这么想着,她一边对着镜子快速将长发梳理好,一边转身去拿背包。
也是这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书桌上一片凌乱。
到处是散落的磁铁制品与照片,而它们原本该待着的地方,那块用作装饰与纪念美好一刻的金属墙贴上却干干净净。
将那枚被砸倒在桌角即将坠落的蝴蝶标本慌忙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损伤或刮蹭后,贝尔纳黛特这才松一口气,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微妙的事实:
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完好无损,只有那面金属纪念板上的东西全掉下来了。
她试着将磁铁与照片重新贴回去,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似乎一夜之间,这些磁铁都失去了原本的磁力,变得和普通金属没什么区别。
贝尔纳黛特有些茫然地看着手里的磁铁,努力回忆着彼得曾给自己补习过的,关于如何将磁铁恢复磁性的几种方式,门外忽然传来玛德琳叫她赶紧下楼吃早餐,以及提醒她明天得照例去医院复查的声音。
“来了。”她回应着,将手里的磁铁放回桌面上,拎起背包很快下了楼。
电视里,晨间新闻的女主播正在报道着关于昨晚半夜时分,大半个纽约城,尤其是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同时停电近一小时的离奇现象,这对作为美国首都城市的纽约来说实在不可想象,并且也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经济损失。
画面里,许多记者正围堵在奥斯本企业门口等待着采访,希望能得到关于这次大停电的解释。毕竟奥斯本企业的电网供应着纽约大半个城市的用电需求,尤其是这片繁华地带。这样突如其来的断电若是再次发生在白天,那造成的损失将会成倍的。
现在,他们迫切需要知道造成这次停电事故的真相。
手机里的消息推送提醒已经响了好几次,贝尔纳黛特不打算去管它。
都不用看,她知道肯定全都是跟这次意外事件有关的。毕竟不管是什么,只要跟奥斯本沾上点关系就总能轻易占据新闻媒体们的全部注意力,尤其是电网这个项目。
贝尔纳黛特记得在两年前,当国家能源部忽然宣布将奥斯本企业的新能源电网作为纽约的主供应系统时,就引来了不小的争议。
为此,号角日报还曾经发表过“奥斯本企业就是一只巍峨庞大的巨型蜘蛛,它用生物科技,制药产业,基因工程以及如今的新能源电网,把整个纽约都裹在了自己的网上”这种惊悚但又非常生动的言论。
没再去留意新闻里的进一步播报,贝尔纳黛特很快吃完早餐出了门。
今天的课程并不算多,最后一门是艺术类选修课的实地考察。费舍夫人特意将活动安排在了皇后区的剧院里,希望每一个选择了这门课程的学生都能在即将毕业前,近距离地感受到来自音乐剧的独特魅力。
宣传手册已经一早就分发到了每个学生的手上,贝尔纳黛特看了看扉页上的参观介绍,发现今天要观赏的音乐剧是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看过的一支著名德语剧,伊丽莎白——那位欧洲历史上美貌惊人,并因此而被选中嫁入奥地利皇室,在繁文缛节的宫廷中郁郁寡欢了一生,最终遇刺身亡的茜茜公主。
她的悲剧和她的美丽一样,都是极致的,其经历更是已经被改编成无数作品搬上大荧幕。
去年生日之前,贝尔纳黛特还跳过一支以茜茜公主为主题的现代芭蕾独舞,赢得了yagp大赛的一等奖和数目不菲的奖学金,并以此直接到了三个月前,那场直通美国芭蕾舞剧院的最终选拔赛的邀请,可以说对这支音乐剧已经是非常熟悉。
看起来自己不用操心这门课程的总结性作业了,她想。
感谢玛德琳十几年如一日的悉心培养与熏陶,她几乎从来没在这类艺术性高中课程上花过什么功夫,就能拿到非常不错的等级。
将宣传手册叠了叠,重新塞回书包里,贝尔纳黛特开始继续思考关于一个星期前,彼得收到那条匿名短信的事。
经过彼得后来进行的一系列复杂且让她眼花缭乱的追查比对,他们现在基本已经能确定发送短信的人就是吉姆·霍普警长。但对方似乎是出于谨慎考虑,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回应他们关于那些怪物来历的询问。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怪物以及背后的猎手组织一定和霍金斯镇有着什么关系。因此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势力在追捕她们,得到关于霍金斯国家实验室的消息是至关重要的。
但目前看来,如果霍普警长一直不予回复,那最坏的结果恐怕就是她得想办法去一趟那个地方。
这是个极为冒险的选择,要面临的未知与危险都是不可估量的。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贝尔纳黛特并不希望这么做。
可是……
她叹口气,将搁在肩头的黑伞微微举高,灿烂如熔金般的暮色阳光立刻从伞面背后涌入眼中,将她虹膜上的浅淡冰绿色映亮到几乎透明,细碎的睫羽阴影积蓄在眼底。
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那些怪物开始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被波及到的受害者也越来越多,彼得几乎是每次城市巡逻时都会碰到它们,还经常累得早上第一节课忍不住打瞌睡。
甚至偶尔遇到怪物数量特别多,而那个同样来历不明,手腕纹有033数字的男人也在场的时候,他即使摆平了局面也难免会留下些皮外伤。
得益于蜘蛛基因所带来的超强自愈力,那些伤痕即使无需任何处理也能迅速恢复如初,因此彼得也从不在意。
可每当贝尔纳黛特看着他白净皮肤上的显眼痕迹时,都会有种格外清晰且沉重的愧疚感,同时也开始隐约有些怀疑,自己当初执意选择留下来的决定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类似的念头不是第一次有,但贝尔纳黛特从来没有向彼得说起过。因为她知道不管怎么样,彼得都一定会坚持让她留下来,哪怕这样会让他自己也逐渐成为那些猎手们的目标。
而这就是她最担心的情况之一。
“好了,女士先生们,表演即将开始,我们得先进去了。”费舍夫人的声音从身后的剧院大门口传来,打断了贝尔纳黛特的回忆。
她循声回头,收起手上的伞,正准备跟上人潮末端走进面前的剧院,却注意到塞莱斯特还没有来,于是又找出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提醒她演出时间已经要开始了,现在赶紧过来。
很快的,她收到了对方的回信,带着一串感叹号的“我正在冲刺”,末尾还跟着一个快累死了的夸张表情。
“瑞恩小姐?”见撑着黑伞的少女仍然停留在草坪边朝马路四周张望,费舍夫人不得不高声喊道,“你得跟上大家,亲爱的,表演就要开始了。”
“我……”
贝尔纳黛特正想解释她在等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适时地响起,紧接着是塞莱斯特气喘吁吁的声音:“抱歉我迟到了,费舍夫人,我们这就来。”
说完,她朝贝尔纳黛特眨眨眼,将胸前的红铜色发辫随意撩到肩后,头顶被风吹得凌乱冒出来的碎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吧。”
她点点头,注意到对方眼睛下方的白净皮肤上有一层明显的淡淡深青,不由得问:“你这是因为昨晚熬夜,所以才起晚了吗?”
塞莱斯特揉了揉额角,跟着她一边朝前走一边叹息着:“因为一些科研协会的个人项目。你知道的,我们都毕业班了,团体项目时间太长,我只能做个人的。”
“因为你想将来去奥斯本企业工作?”她记得彼得跟她说起过这件事。
联想到哈利是奥斯本的唯一继承人,以及那天晚上他总是时不时问起塞莱斯特的事,贝尔纳黛特隐约有种为难的感觉。
毕竟哈利实在非常受女孩欢迎,而他又恰好有着格外古怪且固定的审美癖好。可惜当这种癖好投射到一个具体的少女身上时,又通常都不会太长久。
“是这样。”塞莱斯特显然不知道她在踌躇些什么,只非常直接地承认到,“我想没有人会不想去奥斯本工作吧,那里可是纽约的中心,而纽约又是美国的中心。”
只要你在美国活着,你就绕不开奥斯本。这是一句有些过于夸张但也颇为写实的调侃,尤其对于有着生物科技方向的梦想的人来说,奥斯本企业大概就像伊甸园一样让人向往。
不过,结合塞莱斯特高中前三年都一直刻意将自己的成绩控制在中等水平,如今却忽然决定加入科研协会这件事,贝尔纳黛特还是感觉有点不解:“为什么忽然对奥斯本企业感兴趣了?”
这显然是个临时决定,不然她不至于前三年都在故意划水。
“嗯……因为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原来他们每年都会给挑选出来的优秀学生提供大学助学金。”她回答,“而且得到助学金的学生,可以在毕业后进入奥斯本实习并正式签约工作。”
确实,比起助学贷款这种还没毕业都背上一身债务的形式,奥斯本企业提供的条件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我看过以往的助学金申请公示记录,他们挺偏爱中城高中科研协会的成员,所以我得赶在毕业前做出点成绩来才行。”
这个解释很令人信服,贝尔纳黛特轻轻点下头,没再追问别的。
剧院早就不是第一次来,采光极佳的宽阔玻璃大厅足以让任何来客都为之惊喜。日落前的光芒大片大片地铺在地上,醇浓夺目的余晖接近金色的极限,茂盛如团簇泛滥的荆棘,看久了会有种连眼珠都被灼伤的错觉。
贝尔纳黛特习惯性地放慢脚步,等着面前的学生全都从夕阳中离开,没有影子会干扰到她以后才跟上去。
却在刚踏进那遍地即将衰败的光明中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贝妮。”
毫无实质感的声音,轻柔细滑到接近叹息那样,转瞬即逝得像是一个匆匆的幻觉,落进耳朵里带来微凉如雪的感受。
她本能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眼睛被过于浓稠的阳光照得微微敛起,视线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大厅里都是来往的客人与工作人员,他们没有一个人的注意力是放在她身上,或者是和她认识的。
“怎么了?”塞莱斯特问。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谁呀?”
贝尔纳黛特抿住嘴唇,有点困惑地眨眨眼,最终说:“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她收回视线,和对方继续跟上前面的学生队伍。
拐过转角便是一层洒满明亮阳光的大理石阶梯,她迎着光辉走上去,身后却再次传来那个同样的声音在叫她:“贝妮。”
一时间,贝尔纳黛特感到一阵难言的怪诞感,脊背下意识地紧绷起来,连脚下的影子都是僵硬的。这是一种比思维反应还要快的身体本能防御机制,发生在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的一瞬间。
可紧接着,她忽然感觉到不对,因为除开那种过于没有实质感与人情味的语调,那个声音其实听起来很熟悉。
“彼得?”她茫然地轻声叫出对方的名字,可实际上却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这让她觉得很不解,同时也惊恐地回想起,这个声音不只是和彼得很像,也和她之前在噩梦中听到的很接近。
她立刻感到一阵紧绷的不适。
塞莱斯特歪头看着她:“你今天也叫了他一起来吗?”
“不。”
贝尔纳黛特再次摇头,问:“你没听到那个声音吗?”
“什么声音?”
她看起来是真的完全不知情,灵动闪亮的蓝眼睛里满是迷惑。
这太奇怪了。
难道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吗?
贝尔纳黛特微微皱下眉尖,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叹口气:“可能……还是我听错了。”
“知道吗?有一些非官方的心理研究显示,如果你总是幻听到同一个人的声音……”塞莱斯特挑了挑眉,脸上笑容明媚,“那就说明你其实一直在想念着他。”
这个说法让贝尔纳黛特上楼梯的动作略微停顿一瞬,下意识想否认,但又很清楚自己是说不过对方的,于是干脆保持沉默。
她路过面前的玻璃窗,阳光从跳跃的漆黑发尾上流淌而过,甩绽开波浪般的光弧。
迎面而来一个行色匆匆的高大男人,贝尔纳黛特躲闪不及,被他撞得摇晃一下,还习惯性地先说了对不起。
“这人搞什么啊?”塞莱斯特瞥他一眼。同时,一种非常糟糕的,警示着噩运将至的预感突然扎进她的神经。
阳光追逐在他身后,贝尔纳黛特看到他的影子正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态被镌刻在地上。
那是一个人,被一个难以名状的扭曲怪物死死压制着,寄生在他身上。
“那家伙不太对劲,是吧?”塞莱斯特开口,钴蓝色的眼睛里有种奇异的明亮,“我也有预感到,这里可能即将要发生什么特别糟糕的事了。”
……
直到来回尝试了三次以后,彼得才真的相信,学校实验室里所有的磁铁都已经失去了它们本该有的作用,他想借着放学后的空闲时间试验自己新改造好的蛛网发射器的尝试只能被迫终止。
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现象。
单个的磁铁失效还可以考虑为保养不当造成的,但要同时让这么多,尤其是储物柜里那些之前从未开封过的新磁铁失效,那就不是使用与保养的问题了。
而是磁场发生了变化。
他看着面前已经没有用的大大小小的磁铁,又去储物柜里翻出了备用的新指南针,果然验证了的自己的猜想。
紧接着,彼得拿起手机打开新闻界面,很快便找到了几条关于凌晨纽约市中心忽然停电数小时,以及发表自今天的,有另外许多人也发现指南针与磁铁失效的消息。
可是,从常识来讲,要制造出一个几乎能影响到整个纽约城的磁场,那只能是……
没等他想完,一阵强烈的蜘蛛感应所带来的刺痛感忽然挤进他的感官内。
彼得猛地抬起头,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空空荡荡的实验室,极度敏锐的视觉甚至连窗棂上被黄昏映照得蒙蒙亮的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却没能发现任何有危险的东西。
“什么情况……”他伸手捂住后颈,完全控制不住那种身体本能带来的警戒反应,全身都在紧张,而蜘蛛感应却仍旧没有放过他,一直在锲而不舍地闹腾个不停,逼迫他看向窗外,目光锁定在某一个方向。
不是这里,不是中城高中。
蜘蛛感应尖叫着提醒他有危险的,是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没有犹豫更多,彼得很快将还没来得及调试好的发射器戴在手上,从书包里摸出面罩,轻盈敏捷地跳出窗外,循着直觉里的方向一路赶过去。
没用太久时间,他便来到了那个刺激着蜘蛛感应的危险来源地,却在看清是哪里后瞬间愣了愣。
皇后区剧院,贝尔纳黛特参加选修课实地考察的地方。
此时,这座剧院已经彻底变作一个废墟般的孤岛,街道上到处是汽车残骸与倒在血泊中惨不忍睹,毫无生机的人。
一时间,强烈的慌乱感与担忧纷纷冒出头,面罩的封闭性让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不远处街道上的两个正在打斗的人影,都是他很熟悉的。
一个是已经和他交手过数次,那个手腕印有033,自称为德雷克的男人。
一个是他的校友,塞莱斯特。
唯独没有贝尔纳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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