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烬余
22:37,乌镇火车站。
站台上的灯光照进车厢,亮得刺眼。
孟夏把画板袋往上拉了拉,她的脸小,被袋子一挡,只露了一双眼睛。
车厢中很冷,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有碎花衫的大娘拖着行李箱经过,轮子辘辘滚过地面,歪了一下,磕到她的小腿上。
她的脊背一僵,无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大娘回过头,歉疚地笑:“姑娘,没事吧?”
孟夏摇头,拖出自己的行李箱,摇醒一旁的孟柠。
大娘帮她扶了下箱子:“这是你妹妹?”
孟夏把外套给孟柠穿上:“嗯。”
是养妹。
“这么晚,不安全的哟,有家人接站吗?”
“家里不远,我们自己回去就行,”孟夏牵着妹妹站起来,从大娘手里接过行李箱,“谢谢。”
大娘担忧地看了她们几眼,随着人流往下走。
纯赤的善意,让孟夏有些恍惚。
等人快走完,她才牵着孟柠往外走。
车站的白炽灯极亮,从漆黑安静的车厢中出来,像是钻进另一个世界。
乌泱泱的人群涌动着,蛰伏在远处的黑暗,仿佛吃人的兽。
孟夏抬手遮了下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畏惧人群。
兜里的手机嗡嗡响了两下,是那种老年机,声音大得夸张。
孟夏摸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按了接听:“姨妈?”
宋月如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透着疲惫:“夏夏,太晚了,要不你带着妹妹等等,我想办法托人接你们。”
火车晚点,深更半夜的,宋月如也不放心。
孟夏抿了下唇:“没事,我们自己回去吧。”
宋月如犹豫了片刻,嘱咐:“路上小心点,有事打给我。”
挂掉电话,孟夏想点开软件叫车,点了两下,意识到这是个功能简单的老年机。
她按灭屏幕,把手机揣回兜里。
好在火车站外,不用发愁打车的问题。
司机握着方向盘,往后视镜看了两眼。
“高考完过来玩?”
乌镇偏僻,但是依山傍水,七八月是旅游的旺季,一些高考完的学生,会来这儿毕业旅行。
司机已经见怪不怪。
听到高考两个字,孟夏的指尖轻轻蜷了一下,含糊地说:“是。”
司机健谈:“姑娘,你是学艺术的吧?”
少女穿着黑色的吊带裙,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有点杂志上那些艺术家的气质。
被她护在怀里的那只包,挺像装画具用的。
见她恹恹的,司机没再追问下去,兀自感慨:“听说h大美院是学画画最好的地方呢,我侄女就想考那里。”
他是个外行,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艺术,感叹完后,继续开车。
孟夏垂下眼睛,心头像是被扯了一下。
她是今年h大美院的油画专业第一。
原本半个月后,她应该进入那里学习,或许等到毕业那年,她就能实现小时候的愿望,开办个人画展。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出租车停在十水巷口。
十水巷里是一溜老式民房,里面住的大多是乌镇本地人。
孟夏牵着孟柠下车。
巷子深长,这里的家家户户睡得早,只有巷口亮着盏昏黄路灯,里头漆黑一片。
宋家的老房子在巷子的最深处,孟夏很小的时候,就被宋岚如带去了b市,对这里的印象不深。
快到巷口时,头顶传来乱糟糟的哄笑声。
二楼的天台上,一群少年在打桥牌,烟雾混在哄笑声里,散进黑沉沉的夜幕。
是混不吝的不良少年。
坐在最里面的一人格外扎眼。
漆黑狭长的眼,银骨耳钉,锋利的下颌线隐没在黑暗里,野蛮生长的少年,每一寸骨骼都带着狂妄张扬的野性。
孟夏不想惹上麻烦,牵紧妹妹的手,疾步往巷里走。
天台上,沈野先注意到了巷子里的动静:“呦,这是来探亲的?”
他们常年混在这片,早把这里住着什么人摸得清清楚楚。这些年,外头发展快,乌镇的许多年轻人都离开了这里,这片老房子里头,住的大多是腿脚不便的老人。
倒是鲜少瞧见这样年轻的姑娘,光看背影,就瞧得出那种气质。
蔺沉也探头去看。
只有最里面的少年没有动。
他的一条腿曲起,随意踩在石阶上,扔出一对牌,拨弄着火机,拢火点烟。
沈野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阿烬,巷尾那几家,不是早空了吗?”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倏地顿住,心知要遭。
牵着幼童的少女,停在了最里头那扇门前。
那户人家,在他们这些人里,是禁忌一样的存在,因为周烬和那家有仇。
有时候,周烬会盯着那里看。
少年的恨意和厌恶,狂妄又直白。
那里都好多年没人住过了,不知道怎么偏偏今晚来了人。
还是看上去挺娇弱的少女。
沈野刚要说些什么岔开,里面的少年忽然动了。
周烬抬起头,漆黑狭长的眼睛,在黑夜之中,带着深深戾气。
他按灭指间的烟,撑着石沿翻了下去。
——
走到那扇门前时,孟夏松了口气,从包里摸钥匙。
宋岚如留下了一大串钥匙,那封遗书太短,她没来得及告诉女儿,哪个是老房子的钥匙。
老房子的门是老式铁门,太久没人来过,上头沾满灰尘,锈迹斑斑。
孟夏拿着一串钥匙,一把把试,她的运气实在有些差,试到倒数第二把,才插进锁孔。
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上面的尘灰簌簌落下。
她刚要去推,一只手撑在门框上。
修长有力的手,骨节凸起,食指上一道狰狞伤疤。
孟夏抬起头,对上一双戾气横生的眼。
刚才经过巷口时,她见过这个少年。
银骨耳钉,锋利的下颌线隐没在黑暗里,含着烟,曲腿踩在石阶上,懒散地摸牌。
在b市,孟夏很少见到这样的人。
一身戾气,野蛮生长,又野又痞的劲儿,扎根到骨子里。
钥匙被抽走,周烬捏在指尖绕了两圈,随意朝后一抛。
“你家?”沉冷的语调,泛着戾气。
孟夏仰着头,手机屏幕的光很弱,她有夜盲症,只能看到光亮尽头,少年的一双眼。
里面有狂妄直白的厌恶。
令人不安的感知,让她的掌心起了层冷汗。
“我家。”她说。
周烬的指节一紧,凸起的骨节几乎冲破外面的一层皮:“孟海生是你什么人?”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孟夏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破碎的瓷片,鲜红的血,隐忍的呜咽
她咬唇,语调漠然:“生父。”
周烬突地笑一声,伸出手,一把按灭她的手机屏幕。
眼前骤然黑下来,孟夏什么都看不到了。
像是沉没在漆黑的海,一寸寸坠落。
孟夏突然害怕起来,那些熟悉恐惧和不安,将她湮没吞噬。她把年幼的孟柠拉到身后,抬手去推门。
少年的手臂结实有力,她用尽力气去推,铁门吱呀呀响了两下,又弹了回来。
周烬腾出另一只手,按住孟夏的手,压过头顶,拧麻花一样。
“孟海生在哪儿?”
“不知道。”
“耍我呢?”
“没有。”孟夏的心中发颤,一把打在那只手上。
她没收力,周烬的手背红了一片。
周烬的目光冷下来,舌尖抵在上颚,低低骂了句操。
要是陈野他们在这里,一定看得出,周烬是在发病的边缘。
当年的那件事,是少年心头的一道疤,他在这座偏僻小镇野蛮生长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道疤。
“老实点,再动把你捆起来。”
少女像是被吓住,当真没动。
年幼的孟柠突然哭了起来,抱着孟夏的手臂:“姐姐,我怕。”
周烬一怔,指骨松了一些。
孟夏趁势推开门,锈迹斑驳的铁门颤了两下。
周烬低眸,少女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杏眼,里面含着柔软泪意。
看上去狼狈极了。
又乖得要死。
他松开手,靠在老旧的墙皮上,拨着火机。
方才被丢掉的那串钥匙还在地上,周烬眯了下眼,捡起来,随手挂在门框的铁钩上。
孟夏看得见,够不着的地方。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