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一年的第一天, 天边还未破晓,一层又一层浓重的黑暗压下来,压在高耸的树梢与枝头。
稀疏的月光从树缝间降落, 落在松软的土地上,片片银白。
像鱼鳞似的闪着光。
大片的白中,红色愈发刺目。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一个半躺在雪地,一个单膝跪着。
秋山奏的手指落在松田阵平脖颈间的红痕上, 他力道放得尤其轻, 语气比力道更轻, “疼吗?”
应该是很疼的, 阿莫路奏并没有手下留情。
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
“……笨蛋, ”松田阵平的目光闪烁,他抓住落在自己颈侧的那只手, 把九生春树轻轻带落进自己怀里。
就像是等着一抔雪跌入怀中。
“为什么要道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怀里的人几乎没有重量, 皮肤冷得人发颤,甚至叫人疑心躺在这里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反倒是他腹中不断涌动的鲜血证明了这人还在苟延残喘。
也只是在苟延残喘。
松田阵平不敢挪动他,只能努力而徒劳地按住春腹部的伤口。
就连血也冷得像一团流动的冰。
因为降谷零的狙击及时, 蓝橙酒好歹是没有再付出另一条腿的代价。
不过公安的出手其实也在秋山奏的意料中。
公安虽然不在意蓝橙酒的死活, 但他们不会放任一个普通而优秀的警察陷入危境却袖手旁观。
唯一的意外是他们竟然没有等蓝橙酒真的对自己下手之后再动手救松田阵平。
正好可以一石二鸟。
这只能说明公安把松田阵平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
也许公安比他想的更有良心一点。
细节问题不影响秋山奏剧本的大致方向。
阿莫路索身死,蓝橙酒重伤。他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组织的吃瓜成员团吃瓜吃得正精彩,猝不及防便被突然出现的公安按在当场。这些人也没再试图反抗。左右连他们上司都挂了,他们赶紧投降还能得个态度良好。
此番公安可以说大获全胜。可惜的是没能按照预想活捉阿莫路索, 只抓到一群外围成员。
从外围成员口中是别指望问出什么有用情报。
金发青年靠近树林阴影下的那两人一尸体。在他的指示下, 公安将阿莫路索的尸体带走。
松田阵平背对着他, 怀里那个人的长发从他的臂弯后散落, 一部分掉进雪中。红的、白的、黑的, 全部交缠在一起。
“松田……”
“……别跟我说话,别让我恨你。”
蓝橙酒的伤势太重,恐怕无力回天了。
只需一眼,降谷零便判断出结果。
那么想必松田也早就看出来了。
降谷零虽然极端厌恶蓝橙酒,但并未想过要杀死他。哪怕是阿莫路索,他的首要选择也是把对方送进监狱,接受法律的制裁。
杀人,永远是下下之策。
卧底的这些年,他早就受够了手上不得不沾染的罪恶。
“……对不起。”降谷零轻声说。
对这位自己仅剩的警校期好友,他有太多对不起想说。他垂下眼眸,神色间掩饰不住的疲惫,背对着他的好友没有看到。
倒是让秋山奏看个正着。
他迅速警觉,绝不能让波本现在说出不该说的话。
他看着松田阵平的眼睛,用虚弱的嗓音说:“松田警官,我想和你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松田阵平当然不会拒绝,公安卧底波本沉默了一下后,也下令让公安先行撤腿,把空间留给他们。
四周再次变得非常安静,连鸟鸣都没有。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被吹落的飘零雪花。
缩在卷发警官怀里的男人露出一截瘦骨伶仃的锁骨,皮肤白得像要融进雪里,灰色眼睛偶尔一抬的时候会微微亮起来。
眼角的那颗痣衬得那双眼愈发漂亮。
他的目光从远处的树林又落回眼前的卷发警官脸上。
怕他冷,松田阵平收紧了怀抱,用尽全力想捂热他。
时机已经成熟。
秋山奏久违地感觉到紧张。
他不知道松田阵平会如何选择。
在已经隐约察觉到九生春树并不单纯简单的这个夜晚。
他究竟会如何抉择。
“……我想睡一会儿。”
没有顾忌卷发警官压抑着慌乱的呼喊,秋山奏闭上眼,耳朵贴上对方的锁骨。这个距离,他甚至能听见心跳声。
真实的心跳声。
在寂静的黑暗里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他连接上其中一个备用体,套上道具【伪装成神】闪亮登场。
“是你在呼唤本大人吗?”
幽微深林中,神明披着月光降世。但是底下的卷发警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死死捂着怀里人腹部的破洞,执着地试图将他唤醒。
神明奏摸摸鼻子,悻悻地又叫了他几声,终于把人叫得抬了抬眼睛。
他马上骄矜地一颔首,“在下乃是许愿池的神明大人,听到了你内心强烈的呼唤,故而降世。”眼看黑发警官又要低头去看怀里人,他赶紧补充道:“他还没死,我能救他。”
怎么回事啊你松田警官!
虽然九生春树是很好看很漂亮,哪怕是苍白如纸片一般的此刻,也是一张盛满了云霞与雪色的漂亮纸张,但你面前的可是卡密啊!
卡密你知道吗!你都不好奇的吗?
嘛,虽然是假神就是了。
松田阵平的目光在这位神明身上和周围逡巡了一圈。
背后没有吊着什么机关,身着黑色羽织,戴着斗笠,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微弱光芒,那张脸却云里雾里一般看不真切。
似乎是真的。
这个树林正是他和春一起听到许愿池传说的地方,难道真的存在什么许愿池?
松田阵平此刻宁愿相信它是真的,就让他成为短暂的有神论者,“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卷发警官的声线仍旧没有恢复。那些低沉的嗓音像是从他喉间的红痕里挣扎而出。他抱着怀里人的手微颤,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上凸显。
那张脸上是一种秋山奏未曾见过的神态。
他甚至想放弃卖货,马上让九生春树醒来抱抱他。
向他坦白一切,任他提着天枰评判蓝橙酒的一生,然后决定是去是留。
那样的情绪起伏了一瞬,被秋山奏压下去。
作为无情的卖货机器有时候需要抛掉良心。
一瞬犹疑过后,他听到松田阵平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我听说神明的回应是有代价的,那么你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救他?”
“你倒是挺上道。”神明奏也不再卖关子,他拿出【灵丹妙药包治百病】。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仿佛银河一般在流动的液体,液体闪烁着盈盈的光泽。
“这瓶药,只要每天喝一点,他身上所有的旧疾暗疾新伤旧伤都会全部消失。至于代价……我需要你付出一部分灵魂。灵魂这种东西……”
“好。”
还准备长篇大论搞推销的神明奏被噎了下,他顿了顿,“不用再考虑一下吗?虽然灵魂经过修养是可以恢复的,但少掉一部分灵魂对你来说也并非全无影响……”
“不用。你要多少拿去多少,失去灵魂或者死后下地狱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把药给我。”
松田阵平的目光钉子般扎在神明奏手中的瓶子上,直到他把瓶子扔过来。
“你的灵魂,我收走了。”
被抽走一部分灵魂的感觉并不明显,松田阵平只是感觉到身体短暂地软了下,然后是一种浸上心头的淡淡疲惫。
然而此刻的他无暇再去顾及那些细枝末节的微妙感触。他将拿到手的药水瓶打开,喂给九生春树浅浅一口。
直到他亲眼看见怀里人腹部的伤口慢慢长出新肉,才惊觉自己一口气憋了许久。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完全相信这个所谓神明。
只是不肯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而他真的赌对了。
他小心地揽着怀里仿佛睡着了一般的九生春树,抬眸看向那位面容模糊的神明,神明歪着脑袋,他感觉对方似乎是在笑,心情不错的样子。
“我能问下,你为什么会宁愿付出灵魂,也要救他吗?”
哪怕已经交易成功,秋山奏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松田警官难道完全没有犹豫过吗……他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啊,九生春树并非一个纯粹的好人。
卷发警官反问:“既然你是神明,那你能通过我的大脑,看透我的想法吗?”
“我并不是读心神明。”神明奏不满地抱起手臂。
“答案很简单。”松田阵平又低头看向怀里的人,确信春脱离生命危险后他才有功夫注意到对方的发丝凌乱了。春一向爱美,他伸手轻轻为他拨开额前沾了雪水的黑发。
“我人生的二十多年,一直在不停地重复失去,也在不断得到……尤其是在这个人身上。我几乎得到了他的全部,却从未为他付出过什么。甚至于,他的爱意和骄傲都在我身上折断。我没有办法给他他想要的那种感情,所以我情愿献上我的全部灵魂,让他再一次耀眼——”
他笑了下,眸中透亮的光像黎明似的穿透黑夜,好像眼前看到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意识到的景象,因而连语气都软和下来。
“你不知道,他真的……曾那么耀眼过。”
不,真正耀眼的是你啊,松田警官,秋山奏心想。
松田阵平忽然意识到什么,“我能不能多加一个愿望?”
“什么?”
松田阵平顿了顿,“让他以后不要再继续爱我。”
秋山奏仔细思考了一番,要按他自己的理解,他肯定是觉得松田警官想还完债后和九生春树一刀两断。
那么聪明的松田警官肯定已经察觉到春的身份问题了,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松田阵平义无反顾的那声“好”,这短短几天不断朝九生春树伸出的手臂又让他觉得——并非如此。
“为什么?”他直接问了出来。
卷发警官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希望新的人生,他能更快乐。”
他低低地,自嘲似的笑了声,“我不是什么善良到为了谁都愿意付出一切的烂好人,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他这样……深爱。”
“我偶尔会觉得他的爱真是来得虚无缥缈,就像他这个人,就像此刻落下的雪。他为什么会爱我?我只是再平凡、再平庸不过的一个普通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遍体鳞伤还依然要靠近我……”
“我既希望他认清,然后不再执着,又怕他真的后悔——”
怕他真的认识到自己几乎付出生命去爱的人并不值得。
怕他后悔曾为之付出一切。
因而陷入更深的痛苦。
“真抱歉,这样的事,哪怕我是神明也做不到。”
“不过,你有这样的顾虑实在没有必要。”秋山奏的语气和唇角一起柔软下来,“你可不是神,不要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有自己决定人生和爱谁的权利。”
“对他来说,你早已胜过世间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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