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指引着,将手按在了墙壁之上,觉得自己的手握住了细长的一枚精钢打制的长钉,有些滑溜,不太好使力。

    但他自小习武,臂力非同小可,握住她给自己的钢钗后,用力向外拔了几下。木质的楔钉已经被钗子旋牢,随着他向外拔出的力量,缓缓被起了出来。

    木板挤压得很紧,楔钉起出的速度很慢。

    这么厚的墙壁,外面还砌着厚实砖块,包着厚铁皮,她真的以为,能从这么小的一根木条之上击垮?

    他不以为然,便干脆听从她的指挥,在她的掌握之中收紧三指,依照她施力的方法,左右轻微扳动,寻找着受挤压最小的角度。

    他并不知道她所谓的手感是什么,但在轻微扳动的过程中,在一个刁钻的倾斜角度,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略微的卡滞。

    于是,他停下了手,维持着那个角度,问她:“找到了,接下来怎么做?”

    她顿了顿,问:“你确定?”

    “对。”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阿南选择了相信他,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外斜抽那枚榫钉。

    轻微的咔咔声中,两堵墙壁越靠越近,靠在一起的她和他也被迫地贴近了距离。

    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就像他将她圈在臂弯中一样,而黑暗更加重了这种暧昧的情愫。

    她的手紧握在他的手上,掌心贴着他的手背,而他的胸也自然地贴上了她的背。

    看不见却摸得着的身体,用力的姿势让他身体略微颤抖,和低沉的呼吸一起紧贴着她,而她靠着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绷紧,让两人都在黑暗中不自觉地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松开了他的手,有些别扭地转开了头,避开他的呼吸。

    而他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在几乎已经没法腾挪的空间里,还是竭力地将身体往后倾了倾,避免与她肌肤相亲。

    她贴在墙上,唇角不由自主挑了挑,心想,真难得,这没良心的混蛋居然还是个君子。

    轻微地“咔”一声,楔钉彻底取出,榫卯立即松动。还不待两块木头咬合,阿南摸到相接处用力一拍一转,木头立即松动。

    她抓住松动的那根木头,抬脚狠狠蹬去,咣咣好几声,终于将第一根三四寸厚的方形木条卸了下来。

    还没等他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已经如法炮制,拆掉了另外几根木头。第一根松动之后,挤压的力量消失,拆卸另外几根木头轻而易举。至于砖块就更容易卸掉,只需要她以钗尾撬掉中间粘合的灰浆,便可以一块块分开取出了。

    而外面的铁皮,因为里面木头和青砖已经十分厚实,与她刚刚测算过的一样,铁皮并不算太厚。

    困楼已经收缩得只剩两尺宽,他贴在墙上,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但听着木头落地的声音,他立即了然:“你在拆墙壁?”

    “对,赶紧帮忙多拆几条吧。”她举起臂环,对准后面的铁皮,将棱形箭头发射出去,“毕竟你出去需要更大一些的洞。”

    夺夺夺三声,铁皮上出现了呈三角分布的三个小洞。她一扯臂环,将箭头收回来,然后再次发射。

    借着小洞中透出来的光,他看见她绕着三个中心点,在铁皮上打出了三个品字形均匀分布的三角形,一共九个点。

    墙壁并未停下,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

    阿南却彷如毫无察觉,抬手又在铁皮上给打出的三角加了几个洞。

    他贴在墙上,皱眉嘲讽道:“这铁皮这么厚,你打出这些小洞不过米粒大,难道我们要化成风吹出去?”

    “化什么风,这是生铁,硬,但也脆,这是我们逃生的机会。”阿南说着,带他将拆卸下来的厚实木条捡起来,卡在了中间。

    木条的一段,抵在铁皮上,正好对准被她打出来的三簇小洞中心;另一端则压在后面逼上来的墙壁上。

    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粗大的木头被抵在中间,压得吱吱作响。

    他这才惊觉,问:“你是要用困楼自身的力量,破开外面的生铁?”

    “猜对了。”阿南笑道。

    话音未落,只听到噗哧几声,木头已经在墙壁的巨大压力下,从铁皮间穿了过去,沿着她打出的小洞,三根木头都将铁皮掀出了一大块。

    压过来的墙壁已经越来越近,空间只剩两三尺见方,他们两人完全紧靠在一起,甚至连转身都已经很难。

    三个被木条顶出的洞,绝对不足以让他们出去。他借着刚打出来的空隙间透进来的细微光线,看向被木头以品字形围着的中间那块桶口大小的地方。

    果然,阿南让他用力将三根木头扳转,聚拢斜卡在中间连接的地方。然后抬头看他,说:“来,踹一脚。”

    透进来的光线太稀薄,一条条刺在黑暗中细如银针。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和表情,但却分明地看见了她眼中一抹亮光。

    他悚然而惊,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反而抬手抓向了她的肩膀,要将她控制住。

    可她机变极快,反手搭住他的手,借力整个人腾起,向三根木头的相接处双脚踹去。

    沉闷的一声响,厚实的木头撬开了中间的铁皮,墙上豁然开了个大洞,光从桶口大的破口出骤然射进来。

    朱聿恒没想到,她这一脚居然真的能在墙上破开大洞,一时倒怔了怔。

    而阿南当机立断,双脚先迈了出去,然后撑着腰,整个身体以拱桥状小心地避过尖利的铁皮断口,眼看就要钻出去。

    他猛然抬手抓向她,但刚抓住她的衣服,她就立即抬手一拉衣带,松脱外面那件暂时披上的脏污布甲,整个人就像褪去了蝉衣的一只蝉,轻轻巧巧就借势滑到了困楼外。

    原来她先过双脚而不是先过上半身,就是因为要防着他。

    只是她没注意到,被她拆下来塞在布甲中的那只蜻蜓,也在布甲脱掉时随之滑落了出来,轻微无声地落在他的脚边。

    他站在已经挤得无法转身的困楼内,提着布甲,盯着这只蜻蜓,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而她戏谑轻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啧啧啧,刚刚还同舟共济呢,一破阵你就翻脸啦?”

    他将那件布甲掼在脚下,厉声道:“站住,不许走!”

    “才不呢,我最讨厌憋闷的地方了。”阿南轻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手还故意在那个洞口招了招。

    里面传来的呼吸声越显沉重,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眼睁睁看着她跑掉了。

    “你也赶快把洞口再弄一弄吧,不然你这么高大,恐怕挤不出这个洞。”阿南愉快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对了,最后问一下,你衣服熏的什么香?挺好闻的。”

    他停顿了片刻,终于像个被登徒子调戏的大姑娘一样,气急败坏地大吼:“放肆!”

    那崩溃的模样让阿南笑了出来,不过立刻就停止了。外面居然有神机营将士在,察觉到了有人破壁而出的声音,立即奔来查看。

    大机括中最不缺的就是藏人的空间,阿南选择突破口的时候,早已确定好了位置,所以她立即缩到了梁柱和横梁之间,藏身在了死角内。

    刚刚躲好,她就看见之前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惶急地带人进去启动机关,复原密室。

    随即,身负重伤的诸葛嘉也强撑残躯,被人搀扶着来到了这边,看着破了个大洞的困楼,气得一边咳嗽一边吐血。

    阿南冷眼旁观,心中思量着,一向下手狠辣的诸葛嘉,之前没有动用碗口铳直接把自己连房子轰成渣,现在又把困楼调得如此缓慢,似乎目的只是想捉她,确实没有下杀手的意思。

    是在忌惮自己,还是在忌惮……

    她看着从大开的困楼中走出来的那个男人,通明的灯火蒙在他身上,那背影清瘦颀长,又自带威仪。

    这男人……

    阿南快气炸了。看来,他被自己拖进来的时候,早就有了预谋,其实是想和自己在困境下,套话来着。

    一想到被他们炸掉的小院,阿南顿时恶向胆边生。

    她一般有仇直接就报了,绝不愿意背负隔夜仇的,免得日后贻患无穷。但,如今时间有点紧急,而且——

    也不知道是那闷热的黑暗中,他身上清冷暗涩的香让她觉得舒适呢,还是因为她压在他身上时,心中涌起的异样感觉……

    害得她又努力想了想自己的心上人,才镇住了心猿意马。

    “小没良心的,再放你一马吧。免得给公子惹来麻烦。”

    天色渐亮,她也懒得调戏神机营这群可怜人,偷偷摸到了马厩。

    先拉了匹自己看得最顺眼的马,再挥手用流光在梁柱上一划一切,便飞身上马,当着那些正早起操练的士卒们,横掠过大校场,冲出了营门。

    士卒们面面相觑,还在疑惑为什么营里会冲出个骑马的女人,后面将官已追了出来,命令立即堵截她。

    可惜神机营日常训练时,虽然拿着火铳,但只用作操练,不填药不装弹。等一群士兵匆匆忙忙去领了火、药填装好火铳,那匹马早已跑出了火铳的射程。

    而跑到马厩牵马准备追赶的人,刚一拉扯马缰,栏杆牵动了被阿南动过手脚的梁柱,棚顶全部塌了下来。

    上百匹马惊慌失措,跟炸了马蜂窝似的,在营内横冲直撞,真正是人仰马翻,兵荒马乱。

    唯有始作俑者,正愉快地骑着马,一路朝南而去。

    前方朝霞鲜艳,一轮红日正从云海中喷薄而出,远山近水全被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整个世界熠熠生辉。

    阿南纵马从溪涧跃过,清凉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半夜颠沛,又在密室中困了这么久,她又渴又累,跳下马甩掉那双沉重的马靴,脱掉袜子,光脚踩在了溪水中。

    她俯身捧起水洗去脸上手上残余的血污痕迹,仰头看蓝天白云。朝阳照在林木之上,初夏的花草星星点点,交织在一起混合出一种令人无比愉悦的香气。

    美好鲜亮的世界,让她忽然又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

    黑暗中,氤氲而温柔,清冷而静谧,像静夜一样笼罩着她,却又无从捉摸。

    不知不觉,阿南的唇角就微扬了起来。

    她想,下次要是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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