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确实只剩一年了。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灾后是最易民变的时候,朱聿恒稍加恢复,立即就投入了赈灾、抚恤、安置等一应事务,在最短的时间内要让局势人心稳定下来。

    他只给祖父上了一封奏折,说自己办事不力,无颜面见圣上,等此间事情告一段落,想改道前往应天,拜望太子与太子妃,以叙天伦。

    祖父的回信很快来了,说:江南好风景,聿儿可在父母膝下多盘桓几日,毋须挂怀京中事务。

    前往应天的路上,朱聿恒一路看到的,是自开封府到怀庆府、从祥符到郑州,各路州府、十余县城尽成泽国,各地屋宇塌陷,被水冲走、淹死的人数以万计,城郭周边尽是浮尸。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那些贯穿身体的剧痛,也不是身上那些受损的血脉。

    而是在无数人的安危系于他一身时,他却无力承担他们的期待,最终使得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他下了马车,在六月毒辣的日头下,长久地伫立在高山之巅,凝望着下面洪水肆虐后,苍黄的大地。

    冷汗从他后背沁出,锦绣罗衣全部湿透,粘在了他的后背上。

    四面八方逼来的热风,让他又想起了两个月前,四月初八,三大殿在雷电之中轰然燃烧坍塌的那一刻。

    在他经脉受损之时,也是灾变产生之刻。无论那灾变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千里之外。

    是巧合,还是必然?

    是天意,还是人为?

    如果是他的过错,那么开封、怀庆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要在他受罚的那一刻,遭受天灾,家破人亡?

    如果与他无关,那么他经脉诡异受损的时刻,为什么也是天灾人祸降临之时?

    天意高难问,长风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围困于至高之巅,烈日之下。

    蒸腾的热气灼烧了他的视野,他恍惚又看见,那一日烈火中飞向他的绢缎蜻蜓。

    还有,烧焦的千年榫上,蓟承明刻下的那个蜉蝣印记。

    以及,在一室黑暗之中,阿南比野猫还要迫人的明亮双眼。

    让她旧伤复发的大火,是不是,那日让他重伤的三大殿烈火?

    因地动而坍塌的黄河堤坝,她却说是她的责任,那么,这次地动与洪水,与他这次再度发作的病情,又有何关联?

    他呼吸急促,胸中堵塞着悸动的恐慌,令他眼前尽是混乱光点,脑中嗡嗡作响,一时如坠噩梦。

    若他真的抓住了她,是否就能阻止这些频仍的灾祸,逆转自己的人生,推翻掉只剩一年时间的预言?

    阿南有些意外,从开封回到徐州后,发现船娘带着女儿,还滞留在洪水泛滥的码头边。

    “妹子,你来得可巧,这阵子黄河水患,我的船被官府征用了,连船上载的货物都一并买去了。如今我正要空船回杭州看看我娘去,妹子你去哪儿,我看能不能捎你一程。”

    “行啊,那我随阿姐一起去。”阿南对身后少年挥挥手,身形轻捷地跳上了船,“司鹫,你自己走吧,我们三个女人带你一个男人不方便。”

    司鹫早已习惯她的性子,抬手目送她的船离开后,才恍然想起,急忙对着河面大喊:“阿南阿南,你没带钱!”

    可乱糟糟的河面上,他的喊声哪有人听见。

    身无分文的阿南,厚着脸皮在船上蹭吃蹭喝,一路顺水南下。抵达杭州时正是傍晚,小船晃晃悠悠地进了清波门。

    清波门是水门,由水道直接入杭州城,不远处就是西湖。夏日黄昏,水风送凉,也送来了采莲女们细细软软的歌声,隐约唱的是一阙《诉衷情》——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阿南托腮听着,抬手拉下一朵拂过鬓边的荷花,闻了闻香气。

    多云的天气,惬意的清风,想到公子可能也正看着她面前这片湖,也正和她一样沐浴在此时的夕阳辉光之中,阿南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弯起,好像胸口都流溢出了一些甜蜜的东西。

    可是,一想到自己没能实现对公子的承诺,守住黄河堤坝,她的心又沉了下来。

    是她无能,才导致黄河两岸屋毁田坏,流民万千。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那带着累累陈年伤痕的双手,那些甜蜜也渐渐转成了苦涩,最终郁积于心,难以驱散。

    西湖波平如镜,她们的船从白堤锦带桥下穿过,向着雷峰塔而去。但就在船划到放生池边时,却有一艘官船自旁边划来,横在了她的船前。

    见只是两个女人一个小孩,船上官兵不耐烦地挥手道:“快走快走,不知道官府有令,这段时间不许接近放生池吗?”

    “马上走马上走,对不住啊官爷。”萍娘一边躬身赔罪,一边忙忙地撑船逃离。

    阿南扬头看看,绕着放生池那一带,有多只官船在巡逻视察,好像在守卫中间那放生池似的。

    萍娘划着桨,看前面有个船家正沿着苏堤划来,便在交错时问了一声:“大哥,那边是什么地方啊?”

    那船是带人游赏风景的,船家对西湖十分熟悉:“你说三潭印月那边?那里本来有东坡先生镇湖的三个石塔,现在已经残损了,只剩下一个放生池。百年来湖中淤泥绕放生池堤堆积,现在有个湖中湖,岛中岛,楼中楼,景致很不错的。”

    萍娘疑问:“那怎么官府守着不让接近呢?”

    “往常都可以进的,只是前两天官府进驻,巡防不许进入,听说啊——”船家一摇船橹,船已经滑过她们舷侧,“有大人物下榻此处,是以禁绝船只出没。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到西湖放生池来。”

    阿南回头遥望放生池处,只见一圈弧形堤坝,杨柳如烟笼罩着当中曲廊。圆形的画廊中间,是高出水面半丈有余的石基,上面小阁错落,曲栏连接,掩映在垂柳之中如同蓬莱仙岛。

    “这地方可真不错啊。”阿南靠在船舷上,垂手拨着清凌凌的水面,赞叹说,“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地势绝佳。”

    囡囡好奇地问:“姨姨,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阿南笑着抚抚她的脸颊:“就是打架肯定能打赢的意思。”

    萍娘无奈笑着,心想小姑娘看见这烟柳画舫、亭台楼阁能不能欢喜一下啊,就算伤春悲秋吟个诗唱个曲也正常啊,这分析起打架地势是怎么回事?

    西湖并不大,船很快就靠了长桥。传说这里是梁祝十八里相送的地方,是以虽时近黄昏,但来此游玩的人仍络绎不绝。

    暮色笼罩的西湖异常迷人,蜿蜒起伏的秀丽山峦拥住一泓碧水,晚霞笼罩在湖面上,氤氲蒸腾,朦胧迷幻。

    “多谢阿姐了,我就在这里下。”阿南说着,扯扯身上衣服,有点不好意思,“这,阿姐你看,我穿的还是你的衣服……”

    她这一路自然不能不换洗,所以现在穿的是向萍娘借的一件粗布衣服。

    萍娘爽快道:“没事,我住在石榴巷水井头,妹子你安顿好了,把衣服送回给我就行。”

    囡囡有点舍不得阿南。她一向跟着母亲跑船,难得有人能和她说话聊天。此时她依依不舍地牵着阿南衣角,问:“姨姨,采珍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最后你采到珍珠了吗?”

    “当然有啦,我最后寻到一片蚌海,找到了成百上千的珍珠贝。我抓了最大的几只装在篓里,到船上去撬开,挖出了好几颗大珍珠!”阿南随手拉起衣袖,给囡囡看了看自己臂环上的一颗珍珠,笑道,“喏,这就是其中最大的那一颗。”

    “哇……”囡囡抬手摸了摸,羡慕地说,“真漂亮,在发光。”

    阿南怕她用力按下去,到时候启动机括就糟了,便笑着收回了手臂,随手把上面这颗珍珠抠了下来,放到囡囡手中,说:“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哇……”囡囡捏着这颗比她拇指还大的珍珠,一阵惊叹。

    “嘘~”阿南示意她不要被她娘听到,“等姨姨走了再给你娘看哦。”

    囡囡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阿南笑着俯身贴了贴囡囡的额头,轻声说:“下次要是遇到了,再给你讲我去过的地方。”

    “嗯!”囡囡的眼睛发着光,比那颗珍珠还亮。

    长桥离雷峰塔不远,此时又是游玩的人都要雇船回家的时节,只见大小船只在湖岸边穿梭来去,船帆如云,桨橹如林,渔船、游船川流不息。

    阿南告别了囡囡母女,一个人沿台阶上了码头。

    湖岸不远,便是酒楼店铺云集处,热闹非凡。来往的人都穿得光鲜亮丽,唯有她因为在船上只能草草梳洗,头发散垂在肩头,穿一身萍娘那儿借的土布衣裙,打着补丁又明显短了一截,连小腿都遮不住。

    此情此景,阿南看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催人泪下。

    “再插根草标,估计就能当街卖身了。”阿南自嘲地扯扯过短的裙摆,走上了台阶。

    热闹非凡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街边的酒楼传来香气,惹得好久没吃饭的阿南肚子咕咕叫唤。

    她摸了摸自己肚子,正思忖着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是该低调地走开,还是先大摇大摆地吃点东西时,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是门口的伙计将她搡到了旁边:“走开走开!你是哪来的渔娘,堵着店门口干什么?妨碍我们做生意!”

    阿南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脚底一趔趄,后背撞在了后方栓马的石墩上,顿时痛得她直吸冷气。

    那伙计不依不饶,见她还站着瞪自己,就继续挥手赶她。

    阿南揉着自己的肩膀,盯着面前伙计那只手,心头火起。她暗暗抬起了自己的右臂,也无所谓这里是闹市了,准备让这伙计先丢掉一根手指头。

    “走不走,你走不走?”伙计还在嚷嚷着,耳后忽然一声闷响,一根竹子重重敲在了他的后肩上。随即,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没来由欺负人?”

    阿南抬头一看,居然是之前在胭脂胡同认识的绮霞,此时正拿着手中笛子抽那伙计呢。

    伙计见是个歌伎,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笛子,正要夺过去,绮霞身后有个男人挥着扇子挡开了他的手,打圆场道:“得了,不就是在你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吗?至于大呼小叫,把一个姑娘家吓得眼泪汪汪吗?”

    出声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冠上镶白玉,手中洒金扇,一看便家世不凡。那一身青罗金线曳撒极为修身,系着簇金的腰带,那腰身加一寸太宽、减一寸太长,更显得身姿修长,如茂松修竹。

    他长相也颇为俊美,原本该是姑娘们心中好夫婿的人选之一。只可惜他揽着绮霞又笑嘻嘻地打量着阿南,一股招蜂引蝶的风流相,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哟,是卓世子啊!”伙计脸上立即堆起谄笑,赶紧躬了躬身,应和着,“您说的是!我还不是怕脏了地方,让您在店里吃饭不愉快?”

    “有什么不愉快的,我瞧这位姑娘也挺顺眼的。”那位卓世子瞄了瞄阿南从过短的裙裾下露出的那截光裸小腿,问绮霞,“是你姐妹吗?天可怜见的,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绮霞忙解释道:“她叫阿南,不是我姐妹,是良家子。我之前在胭脂胡同时,她还送过我笛膜呢,对我特别好!”

    “我那时候在玩竹子,也就是顺手弄个竹膜的事。”阿南倒没想到这姑娘这么热情,有些不好意思。

    “良家子啊……”卓世子揽着绮霞的肩,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阿南。

    乍一眼看,这姑娘并不打眼,毕竟和时下流行的那种纤柔美人差距甚远。但多看两眼的话,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得越看越有味道。

    那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亮得似猫眼石,在阳光下熠熠闪着琥珀色的光;那又艳又翘的双唇,和玫瑰花瓣一样颜色鲜亮,一看就血气丰沛精神充足;那破衣烂衫也遮不住的高挑身材,前凸后翘玲珑曼妙……

    这女人,跟其他姑娘都不一样,不是一碗白水一盏清茶,这是一坛烧刀子酒啊。

    卓世子顿时眼冒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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