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晏家的院子叫“乐赏园”。因为建在山间,为了安全所以院墙既高又厚,确实是卓晏那位应天都指挥使父亲的风格。

    阿南和朱聿恒住的桂香阁靠近花园,阿南进门时,一抬头看见匾额上的花纹,便停下了脚步,眯起眼睛打量着。

    卓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说:“这是杭州这边的老师傅特意给弄的,说这是葛家的标志,他们当年给葛家修宗祠时,葛家给过纹样。”

    阿南端详着上面的四翅飞虫,笑道:“对哦,葛家是用蜉蝣做为标志的。”

    毕竟,世人都爱富贵吉利、久而弥坚之物,很少人家会用这朝生暮死、虚浮渺杳的虫子。

    卓晏则诧异不已,问阿南:“咦,你一眼就认出是蜉蝣?我刚看见时,和别人一样都以为是蜻蜓呢。不过我娘住进来之后,从没注意过这个纹饰,我也把这茬忘了。现在看来,工匠们的马屁算是拍到马腿上了。”

    “确实很像,所以往往会有人将蜻蜓认成蜉蝣。”阿南说着,笑微微地瞥了朱聿恒一眼。

    朱聿恒瞥了蜉蝣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桂香阁临水而建,水风吹来肌体清凉。

    用过了中饭,阿南与朱聿恒坐在池边乘凉。阿南从包袱中摸出几根钢圈,又做起她那奇怪的圈环来。

    做两下,她尝试着拉几下,又皱皱眉,把新装上的一个圆环给卸掉了,拉成椭圆之后,再度连接上去。

    朱聿恒掷着骰子练手,看着她做这个古怪的圈环,在心中猜测了许久,终于开口问她:“那是什么?”

    她拎着圈环叮叮当当抖了两下,说:“岐中易,和九连环差不多,你要试试吗?”

    他瞥着她手中这个由十二个圈环勾连相接的岐中易,问:“原来你喜欢做这个?”

    “谈不上喜欢。不过,公子喜欢玩岐中易,所以我闲着没事,就会给他做几个。”

    公子。这么频繁被提起,当然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提到这个人时,她那神情,似乎要将对方捧在掌心中、刻入脑海里、奉在心尖上。

    朱聿恒别开脸,懒得与她聊这个心心念念的公子。

    她笑眯眯地将最后一个圈环扣入其中,然后交到他手里,说:“而这个岐中易呢,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

    他诧异地看她一眼,慢慢伸手拿了过来。

    “这一副岐中易,名叫‘十二天宫’,没有特殊的手法是解不开的,你可以试着用我教你的动作配合缠解,做一些平时绝不可能做的动作来训练自己的手,等到习惯成自然,你也就练会这些手法了。”她按拢他的手指,示意他如何移动,如何做解环的手势,“好好拿去锻炼手指吧。”

    夏日午后,她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带着微微沁凉感,而他们靠在一起的肩膀,也自然而然地碰撞在了一起。

    朱聿恒不自然地挪了挪肩膀,垂眼看着手上岐中易,顿了片刻,终于动手解了起来。

    正如她所言,这个岐中易确实需要特殊手法才能解开。环扣的间隔设置得刁钻无比,手指要竭力摆出奇怪的姿势,或曲或折,或弯或张,才能顺利将那些环挪移或脱出。

    “除了锻炼你手指的灵活性外,你还要多考虑考虑怎么才能解开它。只要你的手和计算能力相连配合,这岐中易对你就应该不难。”阿南蜷起双脚,靠在椅背上,撑着下巴看着他的手。

    他是个一学就会的人,纤长白皙的手指,以她刚刚教的动作穿插拆解十二天宫,动作往往出人意表,似乎完全无视关节和筋络的束缚。

    阿南满意地笑了。

    周围无人,她随意地问正在练手的朱聿恒:“阿言,对你来说,蜻蜓比较重要,还是蜉蝣呀?”

    朱聿恒正在解的手略略一顿,抬眼看她:“什么?”

    “别装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阿南似笑非笑地半躺在椅子上睨着他,“你追查我的蜻蜓,同时也在关注葛家的蜉蝣,而且葛家擅长丹方火、药,他娘又是葛家唯一有可能出手作案的人。所以是你安排卓晏回到杭州的,甚至我们要换地方住,也是你故意给他机会,让他邀请你到乐赏园来,好趁机调查葛家的事情,对不对?”

    朱聿恒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没有反驳,只说道:“有些事,不让他知晓亦是为他着想。”

    “是么?我看卓晏对你挺讲义气的,而你为了查案,连他都可以算计?”阿南曲起手臂,将头靠在手肘上,那双猫一样的眸子亮得逼人,盯着他时,似乎可以摄取面前人的心魄。

    朱聿恒垂下眼睫,将十二天宫轻扣在面前石桌上:“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必须的理由,连情谊都不管了,”阿南嗤笑一声,问,“难道不查清三大殿起火的案子,你就会死?”

    他睫毛微微一颤,看着她的目光陡然波动。

    “真的会死?”阿南看出他眉心难掩的阴翳,皱起眉头,“大家不都说皇帝对你很宠信吗?难道找不出凶手的话,他会处置你?”

    她这简单的询问,却让他久久无法回答。

    要处置他的,并不是他的祖父,甚至不是任何人。

    其实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究竟一步步走近他的死亡,从何而来。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啊。”阿南默认了他若不查清此事,便会被皇帝处死。不无同情地拍拍他的背脊,她朗声道,“怕什么!不就是三大殿起火案么?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说来给我听听,我就不信这世上有做不到的事情、查不清的案子!”

    而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盯着她道:“若你真想帮我,那就告诉我,你把另一只蜻蜓,送给了谁?”

    阿南笑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问题是我先问的还是你先问的?再说我送出去的蜻蜓,又关你什么事?”

    朱聿恒静静盯着她,说:“送给了,你那个公子。”

    阿南错愕地看着他,差点脱口而出问他怎么知道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怎么不怀疑我,反而怀疑我家公子?”

    朱聿恒不管她如何回避,只直截了当切入:“是,还是不是?”

    “是。但就算我送给公子的蜻蜓出现在三大殿火中,也不代表什么,他当时不在顺天,不可能潜入宫中。”阿南斩钉截铁,以不容置疑的神色道,“你把当晚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探寻究竟,好洗脱我家公子的嫌疑。”

    朱聿恒望着她,迟疑间,一时缄默。

    这个鬼神般妖异莫测的女子,此时坐在他的面前,蒙着头顶树梢的淡淡浅碧光彩,令人感觉无比恬静。

    这格格不入的冲突感,就像她明明该是危险万分的妖女刺客,却又在他潜入她家的时候,收住了即将划开他咽喉的那一道流光。

    还有,在黄河激浪之中,她既然能摧垮他们所有的努力,酿成千里洪灾,又为什么要将他救起,并且不留任何痕迹地离去?

    他至今也未能摸清来历与底细的这个阿南,他真的能将一切,和盘托出,托付给她吗?

    见他迟迟不肯开口,阿南撅起嘴,不满道:“小气鬼,明明签了卖身契,却什么都瞒着我!你卖身不卖心!”

    卖身不卖心……

    这个女人,究竟能不能正经点啊?

    朱聿恒别开头,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对她的思量,全都成了笑话。

    “不说就不说,憋死你。”阿南走到楼梯上,又旋身对他说道,“我午睡去了,你想通了来找我——记住啊,你不跟我掏心窝子,我可懒得帮你呢。”

    望着阿南消失的楼梯口,朱聿恒不由捏紧了手里岐中易。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卓晏来了,看着二层阁楼欲言又止。

    朱聿恒知道他的意思,示意他随自己走出院子。

    “是殿下要我们打探的人,行踪已经确定了。”卓晏随着朱聿恒往外走,低声说道。

    朱聿恒的脚步顿了顿,问:“阿南的……公子?”

    “是。他在灵隐寺后山的定光殿做法事,今天正是最后一天。”

    只沉吟了片刻,朱聿恒便道:“去灵隐。”

    下了宝石山,早有快马在等待。

    沿着西湖岸一路向西南而行,夹道都是参天古木,风生阴凉。偶尔有山花在深绿浅绿间一闪而过,颜色鲜亮。

    卓晏骑马随行,走了一段,却见朱聿恒放缓了马步,似乎有话要问他,但又许久不开口。

    他不开口,卓晏就只能先开口聊些闲话了:“殿下,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朱聿恒将目光转向了他。

    卓晏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说:“属下觉得,您要是看上了阿南姑娘的话,不如直接对她坦白身份。如今这般白龙鱼服,似乎妨碍殿下行事,束手束脚的,再说……”

    “你想多了。”他冷冷打断卓晏的话。

    卓晏尴尬地挠挠头,心说你跟她回家,和她同宿,她喊你小名“阿琰”,你还为了她神思不属,结果居然说我想多了?

    不过既然殿下这么说,他也只能附和道:“是,我也觉的不可能……虽然吧她挺迷人的……”

    朱聿恒神情冷漠,听若不闻。

    卓晏赶紧闭了嘴,准备勒马退后两步时,忽然听到朱聿恒又开了口,问:“哪里?”

    “啊?”卓晏有点诧异,“什么哪里?”

    朱聿恒依旧看着前方的道路,只有声音低喑:“我是问你,她……哪里迷人了?”

    “哦,这个么……”因为殿下说自己对阿南没兴趣,卓晏轻拍额头想了一下,便也放开了说,“虽然阿南姑娘挺古怪的,大大咧咧的模样,软趴趴的姿态,没个正经的。但是她往椅子里一窝,缩起肩膀懒洋洋地瘫着,眼睛又大又亮,看着就像我娘养的那些猫,忍不住就想顺一顺她的毛,感觉心里格外舒坦……”

    听着他的形容,朱聿恒忍不住“哼”了一声。

    迷人。是这样吗?

    明明想要说出奚落的话,但一瞬间他就想起,那一夜她抬起手让蜻蜓停在掌心时,火光隐约照亮出的,她的容颜。

    她的眼睛,亮得似浸在寒月光华之中的琉璃珠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似乎连周围的火光都被压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她锐利目光背后的世界。想知道她漫不经心笑容后面的过往,更想知道她那慵懒身姿形成的缘由。

    但,这念头只笼罩了他一瞬间,随即,便被他狠狠挥开了。

    命运如此残酷,死亡的阴影早已降临到他的身上。她是否迷人,她过往的痕迹,她所寻求的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回归到自己天定的命运轨迹上,不负父母、祖父、朝廷和天下的期待。

    卓晏毫无察觉,只问:“殿下,您认为呢?她是不是挺像一只猫的?”

    “我对猫,没有兴趣。”他语调越发冰冷,“对她,也没有。”

    卓晏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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