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娘的尸身跌落,囡囡骤然吸到外面的烟火,她一边大哭,一边激烈呛咳,眼泪鼻涕与灰烬混合在一起,满脸狼藉。

    阿南双手插入囡囡腋下,竭尽全力将她一把抱出水缸,来不及捂住她的口鼻,就带着她狂奔出屋。

    黑烟弥漫之中,她抱着孩子一脚踢到了门槛,难以平衡身躯,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门槛受力,带着上头的门框和屋檐梁柱,在咔咔声响之中,携带着烈烈火苗,迅速向阿南和囡囡压倒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蓦地伸过来,将即将倒地的阿南一把拉住,又将她怀中的囡囡接走——正是朱聿恒。

    身后韦杭之与众人阻拦不及,都是一阵惊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皇太孙竟在这样的局势之中,抢上去救阿南和囡囡。

    在惊呼声中,囡囡被朱聿恒抱走,阿南的手一经得空,右臂立即挥出。

    流光骤射向面前的柳树,一拉一绞,机括飞速将她的身子往前拉去。她一把揽住朱聿恒的腰,带着他往前飞扑,身体在瞬间掠过院落。

    他们去势太急,阿南的臂环又无法承受三人重量,只往前疾奔了几步,便一起扑倒在了院中。

    身后轰然巨响震天动地,烈风中火星四溅,灼得他们肌肤焦痛——那倒塌下来的屋檐,离他们堪堪只有半尺。

    若是朱聿恒抓住阿南、抱走囡囡、阿南用流光疾冲、带上朱聿恒飞扑时,任一行动有半分闪失,或者他们没有在一瞬间的闪念之中就了解对方行动的用意,那么,三人都将葬身火海,不堪设想。

    周围众人一拥而上,急忙去扶朱聿恒。阿南则抱着囡囡坐起来,顾不得揉自己摔肿的膝盖与手肘,捂住她的口鼻,先远离火场。

    囡囡越过她的肩头看着后方,她的家已经化为坍塌的火海。她也不再哭闹,嗓子呜咽干涩,只喃喃唤着“娘,娘……”

    阿南此时才感觉自己浑身干焦脱力。她将囡囡交给旁边邻居大娘,捧起桶中水大口喝着,缓解喉咙的灼痛,又把身上泼湿,驱除身上火气。

    扶着墙走到远离火海的地方,她靠在一户人家屋檐下,揉着自己刚刚摔伤的膝盖,疲惫困顿。

    一盏朦胧小灯映照过来,一个白瓷小瓶递到她面前。

    那持着瓶子的手极为修长白皙,在灯光下与手中瓷瓶一般莹光生润,迷人眼目。

    “阿言……”阿南叹息般地唤了他一声,烟熏火燎过的嗓子比往常更沙哑了三分,一边咳嗽一边问,“这么快就拿来了……你随身带着乾坤袋?”

    “咳成这样了还说笑。”小灯照出她披头散发、满是尘灰的面容,奇怪的是,这么狼狈的模样,朱聿恒却觉得并不难看。

    他将小灯搁在台阶前,在她身旁坐下:“你说楚家擅长雷火时,我让人准备的。毕竟……和你在一起,有太多不测的险情了。”

    “怎么,跟着我委屈你啦?”虽然特别疲累,但阿南还是笑了。

    他望着她,低声说:“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阿南眉一扬,正要反驳,但看到他眼中的了然与感伤,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她撩起焦黑的裙摆,往身后的砖墙上靠着,接过他手中的瓶子,挖出里面的药膏,在自己青肿的膝盖上揉搓按摩。

    “好清凉啊,这药不错。”

    大明寻常的女子,断不可能在男人面前露出小腿,但阿南这个行径荒诞的女人怎么会在乎这种事。甚至她还因为疲惫虚脱,抹到一半就合上了眼睛,靠在墙上闭眼打盹。

    朱聿恒见她手中的瓶子似要滑落,便抬手接过,碰到了她的手指,软软的,虚虚的。

    大概刚刚那一场死里逃生,她迸发出了全身的力量吧。

    他正看着她疲惫蒙尘的面容,想着要不要帮她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脸颊上微微一凉。

    这场闷蕴许久的雷雨,终于下了起来。

    雨夜的屋檐下,他与她身边唯有一盏小小的灯,发着幽淡的光。阿南昏昏沉沉地打着盹,橘色的光晕笼罩着她,温暖又柔软。

    细雨微灯,劫后重生。

    阿南打了个小小的盹,醒来时膝盖沁凉,肿痛感已经基本消失。她那边缘被烧得焦黑的裙裾,端端正正地被拉好了,遮住她蜷着的小腿。

    她抬起眼,看见身旁的朱聿恒,他正望着面前的雨帘出神。

    “阿言……想什么呢?”阿南声音恍惚如呓语。

    雨水冲刷走了烟雾余烬,空气清澈透凉。

    朱聿恒侧头看着她,低声说:“我在想,这几场大火。”

    从顺天,到杭州,从二十年前,到今夜……这诡异的火灾,无常的焦灼与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头也有一把无名火,充斥在胸臆间,无从捕捉又被时时灼烧,令人焦灼。

    阿南抬手将头枕在手肘上,开口问:“刚刚的火中,你……明明看到房子快烧塌了,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朱聿恒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那么下意识的,心中还没有考虑任何事情,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地向扑倒在地的她奔去。

    其实他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过。

    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当时情况那么危急,你就不怕和我一起被塌下来的房子压倒吗?”

    “不会。”他声音低且缓慢,却无比肯定,“我知道你不会失手。”

    在这般压抑的时刻,听到他这句话,阿南终于略略提振起来。给了他一个“算你有眼光”的眼神,她扶墙站起了身:“火该灭了吧?走,去看看情况。”

    夜雨细密,阿南双手虚软,朱聿恒便替她撑着伞,两人一起回到火场去。

    萍娘的尸身已经被清理出来,火中却没有娄万的痕迹。

    阿南恨恨咬牙道:“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他今晚又去赌钱了!”

    朱聿恒吩咐人去找娄万,阿南看见萍娘的尸身上只苫着一张油布,任由夜雨击打。

    她蹲下来,把油布往上拉了拉,遮好萍娘露在外面的头顶。

    朱聿恒弯下腰放低手中伞,帮蹲在地上的阿南遮住大雨。

    “她不过是个普通船娘,为何会遭这么大的灾?”阿南看着那张油布,嗓音又干又冷,“我仔细想来,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她给卞存安洗手时有些怪异。大概,是她当时看到了什么……只是可惜,卞存安在她之前就死了,已经无从查起。”

    朱聿恒“嗯”了一声,道:“另外,萍娘还说过,她年少时曾伺候过卓夫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但愿能有。就算是卓晏的娘、应天都指挥夫人,咱们也得去好好查一查。毕竟,萍娘因此而葬身火海了……”阿南想起萍娘那惨不忍睹的尸身,眼圈不由得红了,哑声道,“她……她用自己的命,保住了囡囡的命。”

    “囡囡会平安顺遂长大的。”朱聿恒肯定道。

    阿南叹了口气,在萍娘尸身前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

    旁边穿着蓑衣的几个差役蹲在废墟之中,用手中火钎子拨着面前一堆灰烬,面带诧异地说话。

    阿南强打精神,向那边走去,问:“怎么了?”

    差役见众人口中的“提督大人”都替她打伞,忙起身点头哈腰,又用火钎子指了指从柜子下面掏出来的一叠厚纸灰,说:“姑娘,你看。”

    阿南弯腰捡起一片纸灰看了看。纸是极易燃的东西,但这叠纸刚好被倒下来的柜子压住,隔绝了火焰,还残余着二指余宽完整的纸张,未曾彻底烧毁。

    阿南借着旁边的灯光看了看,上面是一片云纹栏,依稀还有墨色留存,转侧纸灰之时,可以模糊看到上面似有雷纹。

    朱聿恒倒是不认识,问她:“是宝钞?”

    “雷云纹,这是十两的银票。”阿南紧皱眉头,看了看被掏出来的其他四张银票残片,说道,“五十两,对他家来说,可真不少了。”

    “银票?”

    拿火钎子的差役解释道:“确实是近年来市面通行的银票,是永泰银庄发出来的。”

    朱聿恒不知道永泰银庄是什么,略略皱眉。

    “其实就是存银凭证。”阿南简短解释道,“永泰的铺号到处都是,银子跟流水似的从海外进来,因此前两年由永泰的总掌柜打头,各地大商贾们推举他家建了个银庄。现在各地行商,再不必带着大额金银出行了,就拿着这个——”

    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残片,道:“譬如我在顺天的永泰号里,存十两银子,就能拿到一张这种银票用以证明,然后就可以到各处通兑。无论是应天、大同还是杭州这边,只要看到永泰号的铺面,拿出银票就能拿到钱。”

    差役们也点头道:“是,方便得很,如今江南官场和民间有大额银钱来往的,都用这个了。北方天子脚下,可能还少见些。”

    永泰号。海外贸易发家。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瞥了阿南一眼。

    “是呀,永泰号信誉很好的。”阿南却漫不经心,并未察觉到他的探究,见没其他要紧东西了,她便起身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娄万找到,看看这场火、这些银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了巷口,和囡囡家同租一院的邻居都遭了灾,只能躺在街边屋檐下过夜。有的抱着自己抢出来的仅剩的一点东西满脸仓皇茫然,有的抱头痛哭,一时场面惨不忍睹。

    囡囡正在邻居婆子家,被一个不停抹泪的中年妇人抱着坐在门口。看见阿南过来,囡囡低低叫了声“姨姨”,妇人忙抱着她起身,向阿南和朱聿恒低了低头。

    婆子介绍说:“这是囡囡她二舅妈。她二舅借伞去了,待会儿就把囡囡抱回去。”

    阿南见妇人看来颇为敦厚,便向她点了点头,问囡囡:“你去过二舅妈家吗?”

    囡囡点点头,她一夜哭叫惊吓,神情有些恍惚:“我常去的,以前阿娘说我还小,出去撑船都不带我,二舅妈就会接我过去,和表哥们一起玩……”

    听她这样说,阿南点了点头,看着囡囡的神情欣慰又黯然。

    “可是,我、我娘呢……姨姨,我娘呢?”她扁了扁嘴,已哭得红肿的眼中,又涌满了泪水。

    二舅妈拍着囡囡的背,泣不成声。

    勉强定了定心神,阿南问:“囡囡,你爹昨晚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囡囡哭着说,过了一会儿又摇头,“我知道、我知道,阿爹肯定是去赌钱了。阿爹回家的时候拿了很多很多钱!”

    阿南知道她指的钱,就是那叠银票了,便问:“那你爹拿了钱回来,怎么又不在家了呢?”

    囡囡抽泣着,努力回想:“阿爹下午出去了,一直没回来,阿娘和我一起睡着了。后来我爹回来拍门,我就被吵醒了……阿娘去开门,问阿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爹没说话,也没进门,把东西塞给阿娘,就走了……”

    阿南皱起眉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阿娘拿着东西说这是什么呀,她点了灯一看,吓得叫了一声,说这么多钱!我就问阿娘,这是纸,不是铜钱啊,阿娘却让我赶紧睡,我就闭上眼睛朝里面睡了,听到阿娘还说,怎么都打湿了呀……”

    一个赌鬼,半夜忽然不声不响给老婆带来一卷打湿的银票,这事情,简直诡异。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情知这叠银票肯定有问题,只是囡囡是个小孩子,又在睡梦之中,许多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听得囡囡又说:“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阿娘忽然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要往外跑。我睁开眼睛一看,家里着火了,我家的床,还有桌子凳子,还有灶台边的柴火,全都烧起来了……阿娘带着我要跑出去,可是门也烧起来了,阿娘拉不开门闩,抱着我使劲撞门,可怎么撞都撞不开……阿娘就把我放进了水缸,她趴在水缸上,叫我别出来……”

    说到这里,囡囡又哇哇大哭起来,那地狱般的情形,让阿南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妇人抱着囡囡,恳求地看着阿南流泪。

    阿南便也不再问了,叹了口气,替囡囡把眼泪擦掉,回头见二舅拿着把伞回来了。

    他们把囡囡抱在怀中,沿着街巷往回走。伞不够大,又略略前倾护着孩子,两人的肩膀和后背都湿了一块。

    朱聿恒吩咐韦杭之,叫人跟去二舅家看看,是否要补贴些钱物。打起了伞,他对阿南说:“走吧。”

    阿南朝他挑挑眉:“真看不出来,你也懂民间疾苦?之前不是还把我邻居都赶走了吗?”

    “那不一样。”他低低说着,手中的小灯照亮了朦胧的雨夜,示意她与自己一起回去。

    她看见朱聿恒的左肩,也湿了一片。

    两人并肩走出小巷时,阿南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下意识的,身子也朝他更靠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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