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夫人的病太过凄惨绝望,朱聿恒不愿看见卓寿那绝望的神情,便择了个老成的侍卫,让他去委婉告知卓寿,或许夫人所患是恐水症。
“《肘后备急方》中说的是犬类,如今卓夫人是被猫抓伤的,让卓指挥使尽快延请名医,或许能得幸免吧。”
眼看已是暮色四合,阿南也来不及吃饭了,回去换了件利落点的窄袖薄衫。
卓晏办事十分妥帖,她在那边所用的东西,都已经原封不动被送到这里。她取过妆台中一个圆圆的东西塞入袖中,下楼对朱聿恒道:“借匹马给我,我要去清河坊。”
明知道她是去找楚元知,但见她这身青莲紫的夏衫十分轻薄,朱聿恒有些迟疑:“你……就这样去?”
“不然呢?反正就算我穿上锁子甲,也抵挡不住雷火。”
确实是这个道理,朱聿恒便吩咐韦杭之备两匹马,说:“走吧。”
“你也去吗?”她斜睨他一眼,“可能会有危险哦。”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道理朱聿恒当然懂。但如今他背着阿南囚禁了他家公子,海客们正在四处寻找阿南的踪迹,此时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肯定不稳妥。
更何况,韦杭之就在左近时刻不离,他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韦杭之的保护范围内,伤害到他。
因此他只瞧了阿南一眼,跃上马道:“走吧。”
自涌金门往东而行,不久便到清河坊。
这里是杭州最热闹的地方,暮色尚淡,天色未暗,街上各家商铺已点亮了灯笼。
人群熙熙攘攘,各色小吃摆开在街边,其中有几家老店,更是无数男女老少拥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阿南却不向楚家而去,指着其中一家店铺,说道:“喏,我最喜欢吃那家的葱包桧儿,你先给我买点儿。”
那门面寻常的店铺,葱包烩儿的香气飘散得满街都是,难怪门口等着一大群人。
朱聿恒不愿去人群聚集处,正向侍卫示意之时,回头一看阿南,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拐进了后方一条巷子中。
朱聿恒当即转身追了上去。
巷子口是一家装潢颇为讲究的酒楼,转进旁边巷子却是空无一人。阿南感觉何等敏锐,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他跟上来了,便挑了挑眉,问:“你过来干什么?”
朱聿恒没有开口,后方侍卫已经跑过来,将手中用荷叶包好的葱包桧儿递到他们面前。
阿南一看就笑了,不由分说将荷叶包塞进朱聿恒怀中:“先收好,刚吃完东西我活动不开。”
他皱眉看着她:“为何要支开我?”
“都说了有点危险,我没时间分心照顾你。”阿南随意道,“之前我替公子处理事情也是这样的,说一声就行,反正我办妥了就会回来的。”
见她一脸轻松无谓的样子,朱聿恒忍不住开口问:“他就一直任由你替他冒风险,不曾与你同行?”
阿南略一挑眉,反问:“既然知道有危险了,为何还要两人同行?”
“至少我,”朱聿恒盯着她,缓缓说道,“不会让一个女子孤身替我冒险,自己在后方坐收其利。”
“好呀。”阿南听出他话中有刺,似在抨击她的公子,却不怒反笑,斜了他一眼,一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我干点脏活吧。”
说着,她带着他拐进巷子,到了酒楼后方。
这酒楼生意如此之好,后院中料理食材的足有十数人。洗菜叶的,剥菱米的,杀鸡宰鸭的,各个忙得不可开交。
门口蹲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就着一桶沸水烫鸡毛,一股腥臊之气弥漫。
朱聿恒远远闻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屏住呼吸。
见他这模样,阿南低笑一声,指着那个正在拔鸡毛的少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到没?去那个拔鸡毛的小孩身边,无论用什么办法,让他带我们去他家。”
朱聿恒没料到她要做的事情是这个,莫名其妙之下反问:“你待会儿偷偷跟踪他回家不行么?”
“可以倒也可以,但他家的六极雷太可怕,让他带咱们进门,总要省事些。”
六极雷。朱聿恒顿时错愕,看着那个少年问:“他就是……楚元知的儿子?”
“对呀,楚北淮。”阿南笑嘻嘻地一拍他的后背,“去吧,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欺负他,只要能让他乖乖带咱们进家门就行!”
朱聿恒抿唇看着那孩子,许久,才道:“我……不会欺负小孩。”
“嗤,刚刚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替我分担吗?现在连这都不行?”阿南嘲笑着白他一眼,将他腰间的玉佩扯下系在自己身上,“算了,还是让你的玉佩替我分担吧。”
“哗啦”一声响,巷子内白雾腾起,所有正在忙碌的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门边。
烫鸡毛的热水泼了满地,臭气弥漫之中,正在拔毛的少年坐倒在污水之内,惊惶地抬头看向面前绊倒了自己木桶的阿南。
假装无意踢倒这么一大桶水,阿南也是失去了平衡,她撑在巷道的墙壁之上,手不动声色地一勾,腰间的玉佩就重重撞在墙上,顿时碎了一地。
少年吓得一跳,脸上赔着惶恐的笑,连声对阿南道:“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您没烫到吧?我……我给您擦擦……”
他抬手抓住阿南的衣服下摆,用力帮她绞水。
可惜阿南心如铁石,她指着地上的碎玉,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赔钱。”
听到这两字,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赶紧就放下手中的事,围拢上来。
那个羊脂玉佩已经碎落在污水之中,无法收拾,却依然可以看出莹润流转的光华,显见价值不菲。
有人脱口而出:“小北,你糟了!”
少年顿时浑身一颤,身子更矮了三分:“对不住,对不住啊姑娘,您、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要不……要不您把衣服鞋子脱下来,我带回去浆洗烘干,明日必定干干净净地送还您!”
阿南是来寻麻烦的,闻言淡淡一哂,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姑娘家,光着身子回去?”
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周围一个年长些的帮工出来打圆场,说道:“姑娘,你看这孩子哪像赔得起这么贵东西的?他家中实在困难,他爹是个废人,娘又没法出门,全家要靠这么小的孩子在这儿帮杂,着实可怜,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要她大发慈悲。
可惜阿南心硬如铁,轻笑一声:“你们谁愿意替他赔吗?没有的话,就给我闭嘴。”
一看她这女煞星的模样,众人纷纷散开,只剩下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面色惨白。
半炷香的时间后,阿南和朱聿恒站在了楚家那个破旧的院落之前。
阿南煞有介事地打量着那砖墙斑驳的院子,问:“是你家吗?你不会是为了搪塞我们,随便指了一个房子吧?”
楚北淮心惊胆战,抹着眼泪:“天色已晚,我爹娘都身体不好,姑娘您认个门可以吗?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赔你的,不会逃的……”
“少废话,你不带我进去,怎么证明是你家?我以后过来要债,找不到你人怎么办?”阿南嚣张道,“放心吧,我就说是你朋友,进去看一眼就走,不会说你欠钱的事情。”
这个老实孩子,被阿南一番连哄带吓,含泪抬手拍门,叫道:“爹,爹你睡下了吗?”
院子里面传来一阵女人压抑的咳嗽声,随即院中响起脚步声,片刻后,抖抖索索拉门闩的声音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回来这么早,是送吃的吗?你娘今天只吃了个你昨天从酒楼带回的馒头,咳都咳不动了……”
楚父果然如酒楼里那些帮工们说的一样,是个废人,说了许久的话,那手按在门闩上,不停传来木头相碰的声音,半晌才抖抖索索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黑暗中,他一眼看见门口还有其他人在,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笑,问儿子:“怎么有朋友来访,也不事先说一下?来,请进屋坐,我给客人烧水喝茶去。”
阿南亲热地笑道:“叔,不必麻烦了,都是自己人。”
毕竟,这家人都沦落到要靠吃儿子从酒楼带回的客人剩饭过活了,家里哪会有什么可以喝的茶。
阿南抬脚就往里迈,那毫不客气的架势让她身后的楚北淮都措手不及,只能讷讷跟在她的身后。
朱聿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号称雷火世家的楚家,怎么会落魄成这样。但见韦杭之与众人已经围住了巷子口,他抬眼看看阿南轻快的背影,鬼使神差便走了进去。
楚家穷到这份上,蜡烛灯油一无所有。楚北淮的父亲用不停颤抖的双手打着火石,想点起火篾子。
可惜他的手不给力,抖抖索索的,半天也点不着火,只能和他们闲聊来掩饰局促:“在下楚元知,二位和我儿北淮是怎么认识的,这么晚了所来何事?”
“这个么……说来话长。”阿南说着,见他始终点不亮火篾,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圆的火折子,啪的一下打开,照亮了堂屋的同时,也轻易点亮了那根火篾子。
那火折发出的光焰,亮得像她手中握着小小一束日光般。
楚元知是行内之人,一看之下顿时惊喜不已,问:“姑娘这火折从何处得来?这火光如此炽烈,我竟从未见过。”
阿南大大方方地将火折子递给了他,说:“是我闲着没事自己做的。其实是个空心铜球,在前方开一个口漏光,并将铜球内部打磨精亮以聚光,使所有火光都聚拢照射在前方,因此这一束光便能比寻常火折子亮上许多,晚上行路还可以当小提灯。”
那精铜反射的明亮光线,在屋内晃动,连破旧屋梁上的蜘蛛网都被照得清清楚楚。在亮光的晃动之中,朱聿恒一眼便看见了,楚元知衣领下透出的,脖颈上的花绣。
一头赤线青底的夔龙。
赤红的线条简洁有力,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夔龙携云腾空的轮廓和放雷射电的气势,显得格外气势凌然。
只是这头威武雄浑的夔龙,如今正被隐藏在破旧起毛的衣领之中。
它的主人,置身于这昏暗破败的屋内,年纪不大,却已经萎靡憔悴,困顿不堪。
朱聿恒的目光,又缓缓移到楚元知的脸上。
模样做派有点老气的这个楚先生,其实面容苍白清癯,剑眉隆准,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在晃动的火光之下,那过分的消瘦反倒令他有一种异样的出尘气质。
这个落魄的中年人,年轻时,想必是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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