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牢房,阿南钻到旁边狱卒们休息的屋子,眉飞色舞地问朱聿恒:“怎么样,我是不是超凶超恶的?楚元知是不是被我们彻底唬住了?”

    朱聿恒无语瞄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向外面,压低声音道:“噤声,我让他们把楚夫人带来了。”

    脚步声响,似乎比昨晚更枯瘦的楚夫人,跟着狱卒进来了,随即,便是凄厉的一声“元知!”

    阿南这八卦性格,听到楚夫人哀凄的叫声,忙出了房门,凑到门上铁栅栏偷看。

    对她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朱聿恒投以鄙视的眼神,然后用脚尖给她拨了张凳子,示意她坐下光明正大地听。

    只见楚元知哀苦地捧着妻子的脸,声音喑涩:“璧儿,你……你还好吗?”

    楚夫人竭力“嗯”了一声,又问:“你呢?”

    楚元知却没回答,只用那双颤抖的手抓住妻子的手,从喉口拼命挤出几个字:“北淮……北淮呢?”

    楚夫人身体一僵,别开了头,哽咽道:“他,他今天酒楼忙,就没来……”

    楚元知的声音陡然提高:“不可能!北淮是不是出事了!”

    楚夫人掩面痛哭,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楚元知死死按住了肩膀。

    她避无可避,只能气息急促道:“早上……北淮要和我一起来的,可我们刚出门,他就被、被一群官兵带上了车,我怎么追也追不上,至今连他去哪儿了也不知道……”

    楚元知怅然长叹,那叹息声却已经不再有悲苦凄凉,只剩下空荡的绝望。

    他颤抖地轻抚妻子的面容,抹去她那被火烧毁的面容上的泪痕,眼中含泪,口中只低低念叨着:“对不住,是我害了你们,我……我是个罪人……”

    屋内这么凄凉悲惨,屋外阿南这个始作俑者有些听不下去了:“让他们先哭着,我去外面转一圈,给楚元知一点时间,看他会不会想通点。”

    出了大牢,到了街口,尽是熙熙攘攘做买卖的人群。

    阿南挑了两斤桃子,拿了一个剥着,刚刚风发的意气便有点低沉下来:“萍娘去世前,还想着要帮大哥卖桃子,不知道阿晏帮她在驿站卖掉了多少呢……”

    “两担。”朱聿恒随口道。

    阿南诧异:“咦,这你都知道?”

    “查娄万的行踪时看到的。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驿站,帮萍娘挑了两担桃子,送去给神机营的人。”

    “然后他就收了钱,去赌博了?”

    “或许吧。”毕竟这么一个小人物,谁会在意他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

    正要回去时,忽听到街边一家店铺传来吆喝声:“本店重金求得叶茂实所制的当归墨,各位仁人君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一眼也是福气啊!”

    阿南眼前一亮便挤进店里,她这个俗人居然对墨锭有兴趣,看了看就向店家询问价格。

    朱聿恒在旁边瞥了一眼,道:“这叶茂实的落款不对,和我用的不一样。”

    店主不服气,垮起个嘲讽脸问:“叶茂实的墨锭你拿来用?你怎么用?”

    朱聿恒平淡道:“磨墨用。”

    店主冷笑不已,劈手夺回墨锭,重新装回锦盒内高高供起。

    出了店门,阿南庆幸道:“幸好你认出来了,不然我要是送个假墨锭给公子,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嘲笑我了。”

    原来,是要给竺星河买的。

    朱聿恒面无表情道:“那你的公子,该写得一手好字了?”

    “那当然啦!他的字天下最好。”阿南说着,抚抚鬓边,又有些懊恼地对他说,“你让神机营的人好好找找呀,把我的蜻蜓及早还回来,那里面,有我很重要的东西呢。”

    “嗯。”反正他们把天下翻过来也找不到。

    “既然签了卖身契,对主人的命令,上点心好不好!”阿南看出了他的漫不在意,噘嘴训了他一句,忽然看到墙角有个小小的标记。

    她略微皱眉,走到下一个巷口之后,瞥到墙根的另一个标记。

    不动声色的,她将怀中那兜桃子往朱聿恒怀中一塞,道:“阿言你先回去盯着楚元知。我觉得那家店的墨虽然不行,但有支毛笔还可以,我去买了就回来。”

    朱聿恒平淡地点了下头,拎着桃子便回去了。无须他示意,后面便有几个装束普通的人,不动声色地跟上了阿南。

    所以朱聿恒回到狱中不多时,便拿到了阿南的行踪。

    她去了西湖边荒僻的一间小庙,正是上次韦杭之抓捕司鹫时,司鹫向墙上射出铁弹丸留讯号的那个庙。

    因为讯息已被他们取走,所以阿南转而离开。期间她机敏异常,几次甩脱了后面的盯梢,但最终,守在司鹫落脚处的人盯到了她。

    朱聿恒解着手中的岐中易,沉吟不语,韦杭之也不敢提醒,一直站在他面前等待回音。

    但最终,他只听到朱聿恒说:“知道了,退下吧。”

    吴山上的寻常院落,不起眼的门户。

    阿南在大门两侧按两长一短轻敲,门应声而开,僮仆一看见她,顿时激动得要喊出来。

    阿南朝他做了个“嘘”声手势,想了想今日庚寅日,便熟门熟路地选了离坎位,踏过面前青砖地,绕过照壁鱼池。

    还未进屋,便听到声音传来,一群人吵得快要动手。

    “如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度纠集人马,去救公子!”

    “废话,能救早救了,可那地方,谁能进得去?”

    “稍安勿躁,等南姑娘来了再商量也不迟。”

    “公子已失陷四五天了,不能再拖了啊!”司鹫的声音透着无比委屈,“可阿南现在被官府盯上了,我上次接近差点被官府抓了,消息也传不到她手里呀!”

    阿南正要进去,又听到司霖的声音冷冷传来:“南姑娘现在和官府那个小白脸形影不离,我们被防得死死的,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有什么问题?她和公子的感情,你难道不知道?”司鹫的声音顿时拔高,“当初你失陷香夷岛的时候,是谁去救的?那时候你怎么不敢说阿南有问题?”

    “我的意思是,南姑娘是不是被骗了。”司霖讷讷道,“当然了,她要是回来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放生池那个孤岛也就不足为惧了。”

    “对,不就是西湖中一个孤岛吗?我冯胜豁出一条命,今晚不救回公子,我投湖追随老主子去!”

    见这魁梧汉子把胸脯拍得山响,急冲冲埋头就向外走,阿南站在门口抬起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冯叔,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冯胜抬头一看见她,立即就叫了出来:“南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不,公子被神机营抓走了!”

    “现在知道了。难怪你们给我留标记,让我速归。”阿南扫了厅中众人一眼,径自走到正中的椅子坐下,抬手示意大家坐下,“公子身手如此超卓,谁能抓他?又有谁能困住他?”

    司鹫捂着自己青肿的脸颊,气愤道:“是神机营那个诸葛嘉,他亲自在灵隐布阵抓人!公子见是官府的人,不便下杀手,便送我逃出来与大家商议。我们准备先找到你共商大计,谁知你身边一直有官府的人,我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还被打成了这样!”

    阿南皱眉问:“抓捕的原因是?”

    “不知道。我陪着公子好好的在灵隐祈福,忽然就有官差传唤,不说理由,又没传票,那两个雇来的当地人就把他们推搡开了。谁知很快神机营就来了,上百人的大阵仗,当时就要把我打死。公子为了救我,被卷进去了,然后就被抓住了,现在困在放生池呢!”

    阿南略一思忖,问:“所以,是不明不白被抓进去的?”

    最老成的程熘志抚着花白胡子,迟疑问:“南姑娘,你觉得可不可能是因为,朝廷知晓了当年……”

    “不可能。若是因此,对方不会将公子留在杭州。”阿南下意识又抚了抚鬓边,思忖着自己那只失去的蜻蜓,问,“当时他们是否有提到三大殿起火的事情?”

    司鹫断然摇头:“没有。”

    一群人七嘴八舌,探讨了半天公子被抓捕的缘由,终究一无所获。阿南便问:“你们说,公子被关押在放生池?为何不是州府大牢?”

    “要是州府大牢就好了,那边咱们要劫狱也不是难事。”司霖闷闷开口道,“如今官府与拙巧阁联手,在放生池布下了天罗地网,石叔料想小小湖心驻扎不了多少人,想趁他们立足未稳偷偷潜入侦查。谁知对方真是好生阴毒,在水中遍布锁网阵,老石遍体鳞伤逃回来,肩胛骨都被击碎了。就算他侥幸活下来,这一身功夫也废了!”

    “啧,这哪是放生池,分明是个杀生池,在等我们呢。”阿南仓促赶回来,此时蜷着身子歪在椅子上,看起来颇有点散漫倦怠,和大厅内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但众人早已熟悉了她的性情,都只注目看着她,紧张地等着她下面的话。

    “那个湖心岛我之前经过,确实地势绝佳,站在小阁中便可将远近湖面尽收眼底。再加上水面船只来往巡逻,水底遍布锁网,几乎封死了所有潜入的路径,要进入救人,难如登天。对方这是想围点打援,把我们挨个儿骗过去,一网打尽呢!”

    “那难道我们就不去救公子了吗?任由公子失陷敌手?”

    “救,当然要救。只是咱们得把底细摸清楚。石叔在哪儿?我找他研究一下那边的布置。”

    石叔名叫石全,那晚潜入放生池查探地形中了机关,虽竭力逃回来,如今也只勉强吊着一条命。

    看见阿南来了,他气息奄奄地露出惨淡笑容:“南姑娘,你可算回来主持大局了。”

    阿南示意他好好躺着,便在床沿坐下,查看他的伤势。

    “死不了,就怕以后也起不来了。”石全说着,冯胜性格最暴躁,直接将被子掀起给阿南看。只看见厚厚包裹的肩胛,也不知缠了多少层,还有血水斑斑点点渗出绷带。

    阿南也有些心惊,抿唇默默将被子帮他盖好。

    “放生池那个阵法,真是好生阴毒……”石全艰难道,“水面全是官船在巡逻,十二时辰不断,绝不可能混进去。而水下,离堤岸三丈之内,水中遍布连锁阵。那机关……不知藏在何处,我一开始潜在水草中,被割了之后上浮到水面,在看似空无一物的干净湖水中,依旧被绞得遍体鳞伤……我豁出一条命,仗着一口硬气终于靠近放生池,但在攀爬上岸时,水上又有勾镰手在等待,一冒头便被勾住,不可动弹……我枉自在南海纵横三十年,竟对西湖这滩浅水毫无办法!”

    阿南默然点头,正在思忖,冯胜看着老伙计这凄惨模样,忍不住大声嚷了出来:“就算难如登天,咱们也得把公子给救出来!依我说,咱们有的是船,召集所有兄弟,开几百条船去,直接把西湖给填平了!”

    阿南摇了摇头,声音略沉:“冯叔,我知道你牵挂公子。不过要是真被围攻的话,对方会直接斩断回廊上所有连接口,只留回廊台阶一处。到时候我们就算再多人去围攻,因为水中已被机关封锁占领,只能从台阶处突破。而对方只需要三五只火铳轮替,就算来一万人,也不可能登上那一围堤岸。”

    “那怎么办?难道任由公子落在他们手中,而我们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救,当然要救。只是连石叔都在那边折损了,咱们就要吸取教训。不然,陷进坑中陪着公子,又有什么意义?”

    叮嘱了石叔好好休养后,阿南走到吴山高处,俯瞰西北面的西湖。

    吴山天风徐徐而来,下方便是大片开阔的湖面。一泓碧波之外,遥遥在望的,就是湖心放生池。

    她接过司鹫递来的千里镜,向那边看去。

    距离太远,千里镜也拉近不了多少,只依稀看到水风中起伏的柳枝,半遮半掩着朱红楼阁,宁谧幽静。

    谁能知道,这湖光山色之中暗藏杀机,也暗藏着她的公子。

    她心尖上的人,如今被束缚在死阵之中,竟无法脱困。

    湖光在她眼中跳跃闪烁,一时之间,让她一贯坚定的心志,竟也随着波光动荡,有种难言的恐慌在胸口波动。

    定了定神,她看到几艘正在往外划出的官船,船身遮得严严实实,向着雷峰塔而去。

    阿南看着,问司鹫:“放生池的船,好像没有我上次见到的多?”

    “虽然无法接近,但我们一直盯着那边,冯叔这一番潜探后,那边布防确实好像有变。”司鹫迟疑道,“神机营的人不是穿青蓝布甲的吗?他们好像从昨晚开始陆续从放生池撤出了,也有几艘船陆续离开又返回,如今那边防守有些松懈,我们怀疑……”

    “他们准备或者已经把公子转移出去了,这边留着的,只是一个空陷阱?”阿南问。

    “我们还在探询,或许还要等确切情况。”

    “好,那我等你们。反正……他们要留着公子当诱饵的话,短时日内,不会对他下手。”阿南将千里镜交到司鹫手中,起身就要走。

    “回来!”司鹫有点气急败坏,“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要走?你去哪儿?”

    “去找阿言啊,毕竟他是神机营的人,这么好一个消息来源,不用多浪费啊。”阿南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至少,公子的下落,我总得先去他那儿摸清楚。”

    司霖在旁边冷冷道:“我们这边群龙无首,你去和神机营的人虚与委蛇?”

    “我不懂什么虚与委蛇,”阿南说着,脸上露出冷笑,“我只懂如何教训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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