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长久以来的颠沛奔波、对前路的迷惘、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因为祖父的话,而化为乌有。
朱聿恒喉口一梗,只觉得一股温热冲上眼底,让他的眼眶热热的。
他勉强控制自己的失态,低低应了一声:“是。”
皇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对外面喊道:“高壑!”
门应声而开,常在御前伺候的大太监高壑,弓着背捧进来一个匣子,奉在皇帝手边,又立即退出,将门稳妥带上。
“看了你的信之后,朕命人将蓟承明所有遗物都筛了一遍,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东西。”
朱聿恒打开推到自己面前的匣子,一眼便看见了里面那颗铁弹丸。他拿起来,考虑到那张开启的纸便是从蓟承明的暗格中拿到的,便将这颗弹丸按照之前的顺序,左旋一、左旋三……依次按了下去。
只是在所有步骤都完成后,他掀起桌布,用厚重的锦缎包住弹丸,然后按了下去。
弹丸轻微的啪一声,缓缓打开。
依然是分成八片散开的铁莲花,绽放在金红锦缎之中,被绿矾油包围的琉璃之中,也塞着一个纸卷,如一点洁白莲心。
皇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取过纸卷,展开来。
纸卷不大,上面赫然是蓟承明的字迹,写着密密麻麻几行蝇头小楷——
微贱之躯叩首再拜:蓟某以此残躯奉匪首而偷生,非怕死而贪生也,只图一死以报旧恩。一甲子之期将至,顺天城下死阵待发,届时全城尽化齑粉,天下大乱正是可趁之机。以我辈微躯祭献火海,伏愿我朝一脉正统,千秋万代!
这张字条仓促写就,没有落款也没有称呼。
“一甲子之期……”皇帝思忖着,抬眼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略一沉吟,说道:“至正年间,关先生(注1)北伐,攻陷元大都之日,距今正好六十年。”
不必再明言,皇帝也已想起了,近年在山东有愈演愈烈之势的青莲宗。
“登莱各州逆乱不断,难道这蓟承明竟私下信奉青莲宗,与乱军勾结,企图重建六十年前的韩宋?”皇帝冷哼一声,眉宇间暗带杀气,“顺天城下的死阵又是什么意思?”
“此事,正是孙儿此番仓促回京的原因。”朱聿恒将葛稚雅所说的话复述一遍,然后又道,“由此看来,蓟承明定是在修建皇城之时,寻到了关先生当年针对元大都所设的机关阵法,因此移花接木,欲利用当年旧阵,来颠覆如今的顺天城。”
“关先生……”皇帝沉吟片刻,才徐徐道,“他当年统领北伐军,一路北上直击元军、三战高丽之时,朕尚在襁褓之中,太、祖皇帝亦只占据南方一隅。其时天下共奉韩宋为主,而关先生正是韩林儿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率中路军连下元大都、中都、上都,从中原腹地到荒漠草原,纵横万里攻无不克。可这样的人物,终究也战死六十来年了,又能留下什么东西,足以撼动京城?”
朱聿恒想着阿南与葛稚雅、楚元知等人的阵法,只觉祖父的轻视十分不妥:“孙儿看蓟承明对此事十分有信心,或许这京城之下,确实藏着当年关先生用来对付元廷的阵法。一甲子正是干支循环之期,若确在近期发动,必对朝廷不利。事关社稷安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望陛下不可忽视。”
见他这样说,皇帝便问:“那你说说,该如何处理?”
“此次孙儿回京,带了几位帮手,应能作为主要力量。蓟承明安排阵法之事,葛稚雅了解最深,而且她欲为家族和自身赎罪,必然要走这一遭。楚元知出自雷火世家,蓟承明既然有‘祭献火海’与‘尽成齑粉’之语,想必与火、药霹雳有关,自然有用到他的地方。此外,诸葛家阵法独步天下,此次也得让诸葛嘉跑一趟。”
皇帝听他说完,又问:“那个叫司南的呢?”
朱聿恒心知自己在调查阿南的第一天,或许祖父就已经接到消息了,自然也不奇怪他为何知道阿南的事情。只是,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阿南的身份,踟蹰道:“她是海客,又身份未明。这地下机关,怕是与她有一定关系,孙儿还在考虑要不要让她也前去。”
皇帝皱眉端详着他的表情:“哦?有什么关系?”
“她所奉的公子竺星河,与蓟承明过从甚密,而且,孙儿怀疑,在大殿起火之前,竺星河曾潜入殿内,孙儿当时发现的檐下白衣人,就是他。”
“此人确实大为可疑。”听朱聿恒说起竺星河在灵隐寺所书写的字句,皇帝立即断定,“事先潜入殿内窥探、事后又以此等天灾人祸为祭,与蓟承明勾结甚密、又到处网罗能人异士,必是青莲宗妖邪!”
朱聿恒默然点头,又道:“他是海外归客,孙儿已经命人下西洋打探,但路途遥远,尚未有具体消息。”
“六十年前,韩林儿溺于瓜洲时,姬贵妃刚刚诞下龙子。当时群雄并起,中原逐鹿,那对母子为求生渡海而去。难道说,六十年了,他的后人还妄图纠结信徒,以此来兴复韩宋?”皇帝冷笑道,“纵然他们青莲宗纠集乡间大堆痴夫愚妇又有何用!韩林儿当初谎称赵林,本就是冒名的大宋后裔,如今天下皆知其为假货,但凡有点见识,谁会奉姓韩的为帝?”
朱聿恒深以为然,只是提醒道:“但,前朝疆域辽阔不可一世,太、祖从一介布衣起事之时,亦托以青莲宗麾下的红巾军。如今我朝虽盛世太平,但天下之大,总有饥馑灾荒之处,民变不可不防。”
“你不必忧心这个,丢给朝中那群家伙去办。”皇帝将话题拉回来,道,“所以,这个司南,也是青莲宗之人?你是否想过,她与你同行,或许也是经人授意?”
对于此事,朱聿恒并无确切把握,但他还是说道:“孙儿自会留意,但阿南,未必是青莲宗的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上,像是在审视他的内心。
但见朱聿恒神色坚定,一意庇护阿南,他便也放过了,只问:“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置那个竺星河呢?”
这事,朱聿恒确实没想好。见他迟疑,皇帝说道:“世间所有难决断之事,都只需一个字。”
朱聿恒心知他下一刻吐出来的便是个“杀”字,便道:“他与孙儿的病情有关,以后或许有托赖于他的五行决之处。”
皇帝停了一停,问:“为何?”
“魏延龄诊断我的奇经八脉每隔两月会断裂一条,八条尽断之时,便是我无力回天之日。但,孙儿这两月来,发觉自己的脉象,并不是莫名发作,而是,会与灾祸一起发作。”
皇帝抚须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第一次,三大殿火灾;第二次,黄河水患。”
“因此,孙儿相信,这怪病必是有人秘密下毒所为。此人用心险恶,将孙儿的怪病与天下灾祸相连,怕是要借此来打击孙儿、朝廷甚至天下民心。因此孙儿一直隐忍不发,就是担心此事泄露后,徒增流言,引发朝野不安。”
“此等装神弄鬼的把戏,正是青莲宗最擅长的把戏!”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聿儿,难得你如此识大体,朕心甚慰。只是以后如此大事,你定要首先告知祖父,别再一人独扛。”
“是。”朱聿恒垂首应了,又道,“孙儿一开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是茫然无措。但这些时日以来,渐渐考虑清楚,既然对方设了如此之局,我们何不反客为主,扭转乾坤?他要以孙儿的病情来攻讦我朱家,那我们亦能以此作为钥匙,利用这几条即将溃乱的经脉,寻找灾祸发生地并将之破解,打开平息祸患的安定之门!”
皇帝错愕地瞪大了双目,盯着朱聿恒久久不开口。
六十余年人生,二十来年帝王生涯,他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可在这一刻,看着面前这个面容上写满坚定信念的孙子,他下巴的胡子,微微颤动了几下。
他想说什么,但终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帝只是拍了拍自己最挚爱孙子的肩膀,说:“好,我朱家儿孙自当如是!人生天地间,刚强执烈方是立身之本,若有忤逆作乱者,必当迎头痛击,绝不委曲求全,苟且偷生!”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南醒来时,推窗看见外面高远的天空。北方的天似乎比南方要更高一些,那蓝色也更耀眼。
瞥了一眼葛稚雅窗外,几个护卫站得笔直,也不知道昨晚几点轮班的,怎么精神还这么好。再一想,阿言说还有几个女暗卫盯着葛稚雅,阿南不由得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肘。
“同在客栈,你们彻夜盯人,我一夜睡到天亮,真是羞愧。”
用过早膳,阿南见楚元知正站在门口,一直向外看,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笑了。
原来是一个捏糖人的老头,此时一大早哪有生意,正在闲极无聊捏着小猪小羊。
阿南见楚元知一脸馋样,便笑着走过去,买了两支糖猪,回来递了一个给楚元知。
楚元知一脸尴尬,忙摆手道:“我一个大男人,吃这种东西干什么。”
“别装了,走之前你家小北都告诉我了。”她咳嗽一声,装出小北那小大人的口吻,说,“南姐姐,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爹偷吃我的糖!他什么甜的都爱吃,连芦苇芯子都要拔、出、来嚼一嚼!”
楚元知顿时狼狈不堪,嗫嚅道:“小孩子……就爱说笑,我这么大的人了偷吃他的糖干什么?”
“不吃吗?不吃我丢掉了。”阿南作势要把给他的糖猪扔地上去。
“啊……这怎么可以糟蹋东西呢?给我吧……”他赶紧接过。
旁边传来一声冷笑,两人回头一看,葛稚雅一身利落打扮,面无表情地束紧衣袖:“多吃点吧,毕竟,去了不一定有命回来。”
阿南笑问:“什么龙潭虎穴啊,这么可怕?”
葛稚雅冷冷道:“六十年前,关先生在元大都设下的机关。”
“关先生?”阿南觉得好像听过这名字,便转头问楚元知,“你知道吗?”
楚元知有些诧异:“你居然不知道关先生?六十年前他带着几万人,凭着九玄阵法从中原打到蒙古上都、又从上都打到高丽王京,转战万里所向无敌,甚至传说他的阵法能移山填海,翻天覆地。九玄一脉百年来奇才辈出,他是最传奇的一个!”
“原来是他!制定了十阶准则的关先生,当年我练习的时候,可恨死他了……”阿南这才想起来,“好啊,这回虽然见不到六十年前的传奇人物,但能见识见识他留下的阵法,也算和他过过招了!”
“有志气。”葛稚雅瞧着她,面带讥嘲,“朝闻道,夕死可矣。”
阿南转向楚元知:“什么意思?”
“就……”还没等楚元知解释,后边马蹄声响,阿南回头看朱聿恒从马上下来,立即上前问:“阿言,那个机关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
“马上。”朱聿恒简短地回答,纵身下马,示意她跟自己往里面走。
阿南见他和后面的诸葛嘉都是脚步匆匆,知道事态必然紧急,忙走到前厅。
朱聿恒已经打开了手边一个匣子,将里面的一张小册页给他们看。
见上面全都是复杂的天干地支与星辰方位,阿南瞥了几眼便道:“看你这么紧急,长话短说吧,这上面究竟是什么?”
“这是蓟承明这些年来,推算六十年前关先生设阵的时间和方位。”朱聿恒指着那上面的时辰,说道,“当时由于其他几路北伐军都败退了,无法巩固防线,所以他们退出了大都。但在退出之前,关先生倾中路义军之力,在地下设了一个足以覆灭整座都城的阵法,只要义军势力再起,便能在反掌之间让元廷化为乌有。只可惜,他一路北上,竟未能再回到这里。”
“难道说,这个阵法一直埋藏在地下,持续运转,以一甲子的时间为循环,现在……时限就要到了?”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幸好我们及时赶到,又幸好,今天早上,我从蓟承明那堆遗物中,发现了这本册子。”
阿南急问:“所以,究竟是什么时候发动?”
朱聿恒指着上面的星辰排列,神情凝重,一字一顿道:“今夜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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