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怀疑我喽?”阿南看着众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转向朱聿恒,“该解释的,我不是都解释了吗?”

    朱聿恒朝她点了点头,目光转到苗永望的尸身上,道:“此案大有蹊跷,目前一切尚未明晰,若说她去那边看过一眼便有嫌疑,未免太过武断。”

    刑部的人忙点头称是。

    朱聿恒不掌刑律,只吩咐刑部的人道:“来龙去脉查清楚后,将卷宗抄录一份给我看看。”

    阿南有心留下看热闹,但见刚刚去取笛子的侍卫已经回来了,朱聿恒挥挥那支笛子向她示意。绮霞那边也已经录完口供,按了手印,阿南便让她赶紧跟着他们跑掉,免得在这里多生事端。

    十二寸长的笛子,笛身金黄,金丝缠身,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入手颇为沉重。

    阿南一边骑马行过秦淮河畔,一边心不在焉地转着这支笛子,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那桩案件:“奇了怪了,如果不是被强按着溺死的话,难道……真的会有人把自己的脸埋入水中,用这样的方式自尽?”

    卓晏则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他就算要自杀,跳河、跳崖哪儿都行,何必在酒楼死一盆水上呢?”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几年,也没见哪个人能在这么浅的水里淹死的,世上哪有人能对自己这么狠,都快呛死了还不抬头的?”阿南转着手中笛子,说,“太诡异了,简直像鬼迷心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鬼附身?”卓晏一脸疑惧,说话声音微颤。

    朱聿恒瞥了他们一眼,对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不予置评。

    阿南想起自己在卓晏母亲灵堂动的手脚,有点不好意思地转了话题:“绮霞,你笛子吹得最好了,来试一试?”

    绮霞刚刚被吓得,现在还有些魂不附体,接过她手中的笛子,手被压得一沉,差点抓不住。她勉强定定神,打开随身带的小盒子,取出一张笛膜,贴上后试着吹了吹。

    那笛音沉闷呜咽,众人听得直皱眉头。

    绮霞放下笛子,小声道:“这漆未免太厚了,声音发不出来啊。”

    “漆太厚……”阿南眨眨眼,将笛子拿起来在面前看了看,眼睛忽然亮起来。

    “快快快,阿言,我可能知道这笛子藏着什么秘密了!”

    让卓晏好好护送绮霞回教坊司后,阿南拉上朱聿恒直奔她所住的应天驿馆。

    笛身外部厚重的金漆,在调配好的药水中渐渐溶化。

    因为药水的主料是蓬砂(注1),因此不需防护。阿南小心地刷去渐解的油漆,那原本光滑的笛身开始变得凹凸不平。

    “我一开始觉得这笛子如此沉重,或许是里面夹带了什么东西,但这笛子确是中空的,而你又说漆很厚,我便想到了,夹带的东西或许不在笛子中间,而是在笛身之内。”阿南说着,取过旁边的小针,用细细的尖挑着笛身的缠丝。

    那些金丝被胶与漆粘合在笛身上,缠得极紧,但胶漆已被溶解,她手法又利落,不多时,便只剩下了一根光裸笛身。

    她擦干笛子,交到朱聿恒手中。

    除去了外面的金漆之后,里面依旧是金色的模样,只是那金色并不均匀,有些似是在笛子表面,又有些似乎在笛子内部。

    朱聿恒细细打量道:“这竹壁之内,似有东西在。”

    “对,看得出东西是怎么藏进去的吗?”阿南丢了刷子与针,笑问。

    朱聿恒抚摸着笛子下面凹凹凸凸的金漆触感,又看着竹子内部层层叠叠的金漆字,顿时了然:“将笛子翻滚着劈成一卷薄片,然后在上面用金漆写上字,再重新卷好,用胶封住,外面涂上金漆。这字写了密密麻麻这么多层,这竹子怕是被劈了有丈许长……用什么手法能做出来呢?”

    “这倒不难。先用薄刃将竹子翻滚剖开,然后将两个刀片相对拼在一起,中间留一条狭缝,将竹片从中拉过。一次次地调整狭缝,使其越来越小,便能刮出越来越薄的竹片。而对方能将竹子劈得这般薄如蝉翼,写字后又能重新原封如初,这本事我犹自未及。而且,现下的我……”

    阿南用指尖在笛子上细细寻找着劈口,说到此处时,神情黯然下来。

    从三千阶跌落,她虽忍着巨大的痛苦,竭力让自己逐渐恢复,但依然回不到巅峰了。

    朱聿恒望着她幽微低黯的神情,开解道:“或许,对方另有其他办法。比如说,竹子质地坚脆,容易开裂,他用其他秘法处理,便可使质地改变,从而更易打薄?”

    “嗯,有道理,竹子在药油中浸泡过,增强了韧度,拉薄片的难度也会减小。”她略略振作了些,又拉起他的手,将笛子放在他的掌中,“不过没事,我有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将它完整剖解开的。”

    朱聿恒点点头,收张了几下手指,在阿南的指导下,顺着笛子边缘慢慢抚摸。在转了十来圈之后,他静下心来,终于摸到薄薄的一线触感,定睛却看不出那一处有任何的痕迹。

    “竹子被削得太薄了,近似一层透明的膜,你用手指轻捻,看能不能将断口弄出来。”

    朱聿恒点头,反复揉搓那一处,许久,终于出现了细微一条白边,如绒线般横贯过笛身。

    阿南将一片薄薄的刀递给他,让他顺着那个断口,将竹膜劈出来。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将刃口抵在断口处,下手极轻地向内推去。

    然而,那条细微的白边立即被他削了下来,如一缕蛛丝般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中一闪即逝,飘飞了出去。

    阿南眼疾手快,将他的手按住了。

    朱聿恒盯着自己手中的薄刃,又将目光转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

    那双布着大小伤痕的手,将他手中的刀片取走。她轻叹了口气,说:“不行啊阿言,你现在对手的控制已很强了,但精度不够,太过细微的活计还是做不到。”

    看着她脸上的失望神情,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会继续练习。”

    阿南看着他眼中认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回家时,说的那句话——

    “天下之大,我控制一颗骰子、一场赌局,有什么意义?”

    她当时还嘲笑他胸怀天下不像个太监,现在想起来,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见她忽然朝自己莞尔一笑,朱聿恒莫名其妙,正想问如何帮忙,阿南却转了话题,说:“我再给你做个岐中易吧。不过这次不是‘十二天宫’了,叫‘九曲关山’,哪怕有丝毫分寸的力道控制不好,都会解不开的一种岐中易,过两天做好了给你。”

    他点了一下头,将那根笛子收好。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还是阴阴的,室内十分闷热。而他们因为研究笛子而不自觉靠在一起,此时都出了一层薄汗,贴在一起更觉暧昧。

    “好热啊,江南真是又闷又热,上哪儿能找个凉快的地儿避避暑才好。”阿南别开头,起身推开窗户,扇着风没话找话。

    朱聿恒道:“含凉殿十分凉快,廿七日你可以早点过去乘凉。”

    “知道啦,不会忘记的。”阿南扯着领口擦汗,“好怀念海上的日子啊,我可以一头扎进碧海之中,潜到清凉的水下,许久也不用上来。”

    朱聿恒瞥了她汗湿的领口一眼,起身告辞。

    阿南换了身薄透衣服,正打着扇子扇凉,忽听外面敲门声。

    侍卫提着一大桶冰,身后跟着两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叠冰绡和量衣尺。

    阿南一看就知道是阿言替自己准备的。她开开心心地把冰块抱回屋,又选了衣服的颜色和式样,便在凉快下来的屋内,做起了“九曲关山”。

    “不知道太子妃寿辰那天,会有多热闹呢?”

    离开驿馆,朱聿恒回到自己所居的东宫东院。

    东方为朝阳初升之所,太子是天下的未来,自然要居于正东。而皇太孙则居于东宫之东,朝阳最早覆照之所。

    江南潮湿,如今又是夏暑刚过,东院也并不觉开阔舒朗,只感水汽闷湿。

    穿过玉簪葱茏的庭院,转过走廊之时,耳边芭蕉树叶微微一晃,刚刚歇了不久的雨点又落了下来。

    朱聿恒迈入正堂,各地送达的文书都在案头等候他审阅。在堆叠的家国大事之上,是一份封漆完好的黄绫折子。

    这是圣上送来的,自然无人敢怠慢。

    瀚泓带上了殿门,在不断击打于屋顶地面的雨声之中,朱聿恒拆开了折子查看。

    这是数年之前,七宝太监(注2)第六次下西洋后,将到访的几处风土人情集略上报的折子。洋洋洒洒数千言,其中有新近被朱砂标注出的几行文字,示意朱聿恒仔细观看。

    “南洋一带有鲸鲵出没之岛,颇有龙涎香出产。后该岛为海盗所占,劫掠渔民船工,强迫其冒险搜取香料,为祸二十载,竟无管束。至某日岛上炽火忽起,一白衣少女依仗火势,孤身杀尽岛上匪盗,白衣染血尽赤,释放众奴役而去。口耳相传,渔民皆以为神明化身,在岛上刻仙迹祭拜。或云,该女为永泰船队海匪也。永泰者,十八年前突现于南洋之船队,自言华夏后裔,持江南口音。后啸聚数千众,纵横诸海挡者披靡,被海上诸国尊奉为四海之主。疑其驻于婆罗洲一带,但沧海辽阔,未可知也。”

    朱聿恒看到,祖父的朱批在“十八年前”四字下着重圈点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捏着折子的手指不由收紧,心口微震。

    十八年前,宫闱巨变,朝堂倾覆。炆帝自焚于应天宫苑之中,尸骨至今未见,随他一起踪迹全无的,还有南边一应达官贵戚。

    而就在十八年前,海外出现了这支船队。

    草草掠过这份奏折,再无任何关于永泰的事情,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四字上停了停,又转而看向十八年前那四个字。

    看来,阿南的身份比他所想的,更为棘手。

    可……他想着自己送给阿南的珍珠,想着她将自己置于膝头,在黑暗中轻哼着小曲的情形,又是心乱如麻,不知祖父对他传递的训诫,是否已经太迟了。

    但,他只是微皱眉头,便将黄绫折子收起,锁在了屉中。

    是也罢,否也罢,只要他信阿南,一切纷纭是非便都无关紧要。

    外面叩门声响,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实亲自送卷宗过来求见。

    南京六部职权远不如北京,如今登州知府死在辖区,最可怕的还是在闹市酒楼、在距离皇太孙殿下只隔了一个房间的地方被杀。这种大案要案,刑部侍郎自然得亲身上阵,并且从快从速,短短两三个时辰,就把来龙去脉给摸了个透。

    登州知府苗永望是来南直隶商榷赈灾事宜的。登莱一带近年来灾荒不断,青莲宗趁机煽动民众叛乱,朝廷虽已派人镇压,但追根溯源,还是得安抚民心,赈济灾民。

    苏杭是本朝财赋重地,因此朝廷让苗永望到南直隶求赈。而他却偷空微服,带着一个随从来到秦淮河边,享受倚红偎翠的感觉——

    谁知道,那个随从在楼下打盹等候时,他死在了楼上。

    当时在楼上的人也都已调查清楚。除了阿南与诸葛嘉、卓晏、戴耘等,便是一群教坊的歌女。

    朱聿恒看到此处,对秦子实道:“诸葛嘉和卓晏、戴耘等,行踪清晰,他们是我叫过去的,上楼后便到房内回话,并未离开过。”

    “是,卑职询问了现场所有证人,确实如此。”

    “那个绮霞,行踪可查明了?”

    “是,她与苗永望在顺天是旧识,因此被叫去雅间陪酒。她出去时,门口几个招客的歌女曾从窗口看见死者还坐着喝酒,而她回来后一进门便发现尸体了,因此,她的嫌疑似可排除。”

    朱聿恒顺口问:“那几个招客的歌女,后来又在何处?”

    “一共六人,当时倚在栏杆边闲聊。卓晏过来后,先喊了绮霞,后来那位南姑娘爱热闹,就把她们一起都叫过去唱曲儿了,因此她们可以相互作证,确无一人有作案时间。”

    这么说,所有人都已经洗脱了杀人的嫌疑,除了……

    秦子实拱手道:“卑职与仵作、推官等初步商讨后,认为此案唯有两个可能性。一是苗永望自尽;二是那个女海客司南下的手。”

    朱聿恒不以为然,翻着卷宗,推敲其中细节,又将当时的情形和整座酒楼的布局保卫情况,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他带来的侍卫把守了门口,也有几个在楼梯口,甚至楼下前后门也有暗卫布置着。也因此,当时那座酒楼无人可能偷偷潜入,更无人能避过这么多耳目私自行动。

    可若说,苗永望那诡异的死法是自尽,他又绝难相信。

    他思索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三枚用眉黛匆匆绘在墙壁之上的月牙,考虑那代表着什么。

    秦子实揣摩着他的神色,见他依旧沉吟,便又说了一句:“以卑职看来,苗永望在酒楼自尽的可能性极小,应尽快批捕嫌犯司南,以免错失抓捕良机。”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她曾为朝廷立下大功,此次在酒楼,亦只有片刻时间不在众人眼前,若因此断定是她作案,未免太过草率。你们可审慎深查,等有了确凿证据,再来告知本王不迟。”

    秦子实听他的口气,心中一惊,这是不仅不肯批捕,而且就算有了证据,也要先请示过他才能动手的意思了。

    不知殿下为何要一力包庇这个女嫌犯,一时之间秦子实有些无措,只得下意识应了,然后匆匆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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