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晏退下后,朱聿恒觉得心口烦乱。
眼看着猫儿吃完了东西,跳出窗户消失了踪迹,他洗了手,合上抽屉之际,看见了里面那支从楚元知家中得来的笛子。
将笛子取出来,他紧握着沁凉的笛身,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滑过。
指尖抹过之前被他削过的那一个断口处时,他的手停了下来,看着上次自己用薄刃削过却最终无法剖出的那条细线,他沉吟片刻,又拿起了阿南给他做的岐中易“九曲关山”。
深吸一口气,他摒除脑中所有杂念,将九曲关山举在眼前,慢慢地抬手拈住圈环。
确定自己的手稳得没有一丝微颤之后,又在脑中将它们的移动轨迹、行动后其他八个环的动静、相撞后的退让及前进路径全部在心中推演了一遍,确定自己能将所有最细微的变化控制无误后,他屏息静气,开始移动连接在一起的九曲圈环。
侍立在外间的韦杭之,在这午后的行宫之中,听到室内传出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清空匀长,混合在西湖波光水声之中,令他一贯紧绷的神经,也似乎松懈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金属声一顿,然后,传来了几个圈环叮叮当当散落于桌上的声音。
韦杭之陡然一惊,正猜测是怎么回事,却听到殿下低低唤他的声音:“杭之。”
他忙应了,快步进内。
只见朱聿恒站在窗前,波光自他身后逆照,令韦杭之看不清他的神情。
朱聿恒抬起手,将面前桌上散落的圈环一个个捡起,慢慢拼了回去,然后吩咐他:“去找薛澄光,替我弄点东西。”
薛澄光毕竟是拙巧阁的堂主,见多识广,接到消息后不多时,便将皇太孙要的化漆明矾水调配好送了过来,而且看起来和阿南之前用的差不多。
另外,还附上了朱聿恒要的一根牵丝。
朱聿恒回忆着阿南之前的手法,将笛子泡入明矾水中,等露在外面的漆泡软之后,取出笛子放在面前的案桌上,小心地固定好。
托阿南所制“九曲关山”所赐,他如今的手稳得不再有丝毫迟疑。
用指尖缓慢抚摸,确定了上次的断口之后,他以软布将牵丝首尾两端包住,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凝神静气,轻缓无比地将细得几乎只是一丝白光的牵丝抵在断口处,然后顺着笛身的弧度,轻缓无比地刮过去。
一缕清透的白边卷翘了出来,他察觉到这触感与上次自己用刀刃切削出来的差不多,手腕微颤,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手指力度,阻止住牵丝刮削的去势。
他捏紧手中牵丝,心口沉了沉。
难道,还是不行吗?
即使日夜不停地用她的岐中易来磨炼手部控制力,即使她一再艳羡他的天赋,即使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自己已经足以达到要求,不行的,始终不行吗?
他默然闭眼定了定神,片刻后,再度将牵丝附在了竹笛之上,然后抬手迅速刮去。
被泡得略有松动的清漆,带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竹衣,轻轻地扬了起来。
因为太过薄透,竹膜在气流的涌动中如同无物,只看见一抹似有若无的光影散开来,上面有金漆描的极细的线条,仔细看去,是各个分开的字迹,写在白光般的竹膜之上。
朱聿恒的手略微顿了一顿,等看清楚那一片白光与金字只有细微的粘连破损之后,他知道自己控制的那种幅度是基本正确的。
于是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再度收敛气息,极度专注缓慢地,将这一卷吹弹即破的竹衣一丝一丝地拆刮了开来。
直到天色渐转昏暗,湖面跃动的波光也消失殆尽,瀚泓率人送进二十四盏宫灯,才发现朱聿恒一动不动站在案前,正俯头面对着案上一片朦胧的光线,沉默查看着。
他唬了一跳,一边示意宫女们将宫灯高悬点亮,一边将一盏灯座挪到案几边,向殿下问了安,小心询问:“天色已暗,殿下可看得清么?”
透明竹衣上的金漆被灯光照亮,光芒流转如细微的火光,映在朱聿恒的眼中,让他目光越显明亮。
仿佛怕自己的呼吸让面前这片薄透的光消逝,朱聿恒没回答他,只抬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瀚泓走到门口时,听到朱聿恒又道:“把卓晏叫过来,让他带一把琴。”
号称两京第一花花太岁、自诩混迹花丛琴箫风流的卓晏,听说皇太孙要他带琴过去,立即奔去七弦名家那儿借了把盛唐名琴,急冲冲赶往了孤山行宫。
但等他抱琴接过朱聿恒给他的几页曲谱时,又讪讪愣住了。
“怎么?这难道不是琴谱?”见他神情犹疑,朱聿恒便问。
这是他从拆解开的竹衣上抄录的几页金漆字,因为他日常不太接触乐理曲谱,因此叫了精通乐理的卓晏过来。
“这……看起来应该是减字谱没错,但是……”
卓晏的手按着琴弦,对照着朱聿恒的曲谱,试着弹奏了几声,可那声音完全不成曲调,怪异至极。
“按照这个谱子弹的,没错啊。”卓晏嘟囔着,硬着头皮又弹了几声,琴弦嘣一声,被他又抹又挑的,居然断掉了。
他“啊”了一声,羞惭地抬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却并未显露异样,只道:“看来,这曲谱有问题。”
“对啊对啊,这曲谱古里古怪的,肯定有问题!”卓晏大力点头,坚决赞成他的判断,“减字谱用特定的笔画代表双手各个手指,然后将所有手指的动作拼成一个字。比如殿下您看这个字,字内又有木、又有乚,这完全不合常理呀!按照四指八法的规律来说,木为右手食指抹、乚为右手食指挑,这又抹又挑还是同一个音,难道是这人右手有两根食指么?”
朱聿恒自然知道于理不合,但他也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将那些字抄错。
思索片刻,他又问:“那么,还有其他曲谱,与此相似吗?”
“没有了吧,减字谱一般就用在琴谱之上……”说到这里,卓晏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我之前听教坊的人提过一嘴,说是拟将所有乐器都弄成减字谱,这样好传授管理。我当时并不看好,各种乐器的手法完全不同,这怎么能推广得开呢?果不其然,大家都偃旗息鼓了,只有绮霞那个实心眼儿,寻访到了以前的老笛手,弄出了用在笛子上的减字谱。我嘲笑她为这种事儿费劲,但她说前朝末年时确曾有过的,她就是将过往的旧东西挖掘出来而已……”
“前朝末年?”听到是六十年前的事情,朱聿恒略一思忖,便道,“将她召来,我们听听这曲谱以笛子如何演奏吧。”
可惜,令他们失望了。
用笛子来吹那曲谱,简直是魔音贯脑,比琴音更令人无法忍受。
“我的天,这能是阳间的乐声?”卓晏捂着耳朵,痛苦不堪。
朱聿恒亦紧皱眉头,觉得那笛音怪异,令人头脑昏沉,十分不适。
“奇怪,明明应该可以用笛子吹出来呀……”绮霞翻着朱聿恒抄录的那几页谱子,举起笛子又想吹奏。
“求你了绮霞,别吹了别吹了!”卓晏站起来想去阻止她,谁知一阵不明由来的晕眩袭来,他双脚一软,立马连人带椅子就摔在了地上。
绮霞忙去扶他,谁知自己也是脚下一软,跌坐在了他的身上,不由得惊叫一声。
外面守卫的韦杭之立即冲了进来,看见只是卓晏和绮霞摔倒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向朱聿恒行了一礼。
朱聿恒起身要走,忽觉得眼前一花,整个身子陷入虚浮。
幸好他早有防备,动作迅速地按住桌子,稳住了身躯。
他定了定神,看向旁边的卓晏。
卓晏摔得挺狼狈,抱头摸着在青砖地上磕出的大包,直吸冷气。绮霞也扶着自己的头,一时站不起来。
一道闪电般的思绪,忽然劈过朱聿恒的脑海,令他一动不动站在窗口夜风之中,良久没有挪动一步。
见他神色暗沉,韦杭之有些不安,在旁边低声问:“殿下?”
朱聿恒缄默抬手,示意他将卓晏和绮霞送出去。
瀚泓给他送上茶水,小心地问他:“殿下,可是天气太热了,身体不适?”
朱聿恒依旧没回答,只抬眼望着面前明亮交织的灯光,想起和阿南在应天十六楼中对坐时,曾远远萦绕的那缕笛声。
那时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屋檐上,让人分不清是折杨柳,抑或是其他什么声响。
他忽然在瞬间明白了,苗永望的死因。
“知照麾下各队,即刻准备,明日卯时出发回应天。”
听说自己居然被官府点名北上渤海,阿南心中真是惊喜交加。
喜的是,本来没借口跟随阿言偷查自己的冤案,现在顺理成章被安排了。
惊的是,她都在酒楼里那么没脸没皮调戏绮霞了,活脱脱一个猥琐急色男,他们不至于还怀疑她吧?不然渤海那边难道找不到好用的飞绳手?
揣摩不出对方真意,一贯走一步看一步的阿南也就不猜了,还坐地起价狠敲了朝廷一笔竹杠,把猥琐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江白涟是疍民,无法上岸,因此走的是水路。阿南当然要求和他一起走,毕竟陆路熟人太多,麻烦更大。
意想不到的是,卓晏居然带着绮霞,挤上了他们这条船。
阿南看见绮霞喜出望外,当下就凑过去笑道:“哟,两天不见,气色好多了!”
绮霞一看见她,立即满脸堆笑,道:“多谢董相公关心,我好多了。”
阿南也觉得她脸颊有了点红晕,喜滋滋地捏捏她的脸颊:“看来那大夫的方子不赖,记得要乖乖听话,好好调养啊。”
绮霞啐了一声,打开她的禄山爪,低低埋怨道:“哎呀要死了,当着这么多人动手动脚的,这要在教坊,你早被人踹翻了!”
听她这又“死”又“翻”的,旁边传来“啪”一声响,正是盘腿坐在船舷上的江白涟,他一拍船板,忍不住就去抓旁边的笤帚。
阿南就知道他又要遵照疍民的习俗,用扫帚把晦气的人赶走了,忙一脚踩住扫帚,说:“江小哥,一时失言你别介意,我跟她说说。”
绮霞自觉失言,捂了捂嘴巴,而江白涟已经抬手驱赶她,像在驱赶什么脏东西:“走走走,别靠近我,开口必无好事!”
想起上次他用笤帚把自己从江心赶下船的行径,再看他这般嫌弃模样,绮霞也不由心头火起:“行,那我给您立个长生牌位,天天上香祝祷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如意还长生不老,怎么样?”
江白涟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你还是留给自己吧,瞧你这路都走不稳的样儿。”
“我路都走不稳还不是你害的?但凡你当时早点救我,我至于胸口到现在还痛?”绮霞捧着心,幽怨地白他一眼,“把我丢在水里迟迟不肯救我,知道耽误我多少事儿吗?本来我每天舒舒服服地躺着靠着,哼哼两声能有银子进账,现在被你搞成这样,哪还有人找我呀……”
卓晏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一时无语。
而江白涟嘴角抽搐,说话也结巴了:“无……无耻!”
“什么无耻?”绮霞先是一脸诧异,然后才恍然大悟过来,“我说的是我来杭州教小姑娘们吹笛子,靠在榻上随便点拨几下就行,我是来养病的呀!江小哥你什么意思啊?你年纪轻轻的,脑子里怎么全是龌龊事儿?”
江白涟的脸红得连他黝黑的肤色都遮不住:“我……你……你明明是故意说那种话的!”
“哪种话呀?我怎么不知道?”绮霞笑嘻嘻地贴近他,江白涟急忙往旁边一缩,却忘记了自己正坐在栏杆上,失去平衡后一仰身,噗通一声就掉入了水中。
众人都知道他水性好,也不在意,绮霞更是靠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从水中冒出头,朝他挥挥手绢,莞尔一笑:“江小哥你这着急忙慌的模样,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江白涟气急败坏地抹了一把脸,狠狠瞪了她一眼,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远远游到船后去了。
“你逗小孩儿干嘛呢?看把人急的。”阿南无奈笑了,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过江白涟。
卓晏也赶紧将她拉回了船舱,等出来后,拿了一张渤海地图摊在桌上。
江白涟此时才悻悻从船尾上了船,按照卓晏的招呼在桌边坐下,只是脸上依旧有些别扭。
“江小哥,咱们说点正事。”卓晏指着图上海峡最狭窄处,说道,“你看,这是渤海与黄海交界处,登州与三山海口如双臂伸展,扼住入海口。此次我们的目的地蓬莱阁,便在海峡最窄相望之处。到时还请你先下水探路,熟悉熟悉水况。”
江白涟定定神把绮霞抛在脑后,研究这幅渤海地形图,问:“我多在东海黄海这边打渔运货,东海多浪,黄海多沙,不知渤海那边如何?”
卓晏道:“渤海三面被山陆所围,入海口小,浪潮平缓,加上黄淮泥沙堆积,海水很浅,相比东海来说,我们下去肯定要安稳许多。”
阿南端详这海图,笑问:“怎么,又要下水?”
“这次就是冲着下水才去的。你们猜怎么的,在东海水下发现那幅石雕之后,朝廷紧急调派人手下渤海打探,就在蓬莱阁与三山海口相望之处、海峡最正中间稍偏西北,发现了与钱塘湾下方几乎一模一样、但规模却更为巨大的一座水城。”
江白涟回想杭州水下那座城池,再想到渤海湾水下居然有座更大的,不由咋舌。
而阿南忙问:“也有青鸾和高台?”
“不知道。因为城池更大、海水又没有东海清澈,所以在城外看不清楚。下去打探的水军也看到了青鸾水纹,本想从上面游过去,却与杭州水军一样,被其所伤,无法接近。”
阿南一拍桌子道:“这倒正好了,在钱塘湾受的气,咱们正好从渤海湾找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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