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从两山之间流泻而下,左右双峰高耸,十分险峻。

    这座行宫是当年关先生为龙凤皇帝所建的避暑行宫,在夏秋两季炎热之时,以水车牵引下方池水而上,顺着粗大的竹筒将水送到山顶蓄水池中,化成瀑布流下,用以消暑。春冬二季则停止引水,上方蓄水池水位降低,瀑布自然消失。

    朱聿恒指派了负责检修水管的老兵带她上山。阿南对照着地图,沿着水车向上攀爬。

    双峰陡峭,沿途是一节节粗大的水管,为了避开岩石及过于陡峭之处,管身亦非笔直而上,而是弯折成各种角度,曲曲折折,沿山而上,倒是让她有了攀爬上去的借力之处。

    竹筒是当年关先生设计,以类箍桶的手法拼接,每一根都足有两尺粗细。虽历经多年风雨,但只要稍加维护,依旧滴水不漏。

    她随口问老兵:“这边一般多久检查一遍?”

    “山顶上下往来不便,因此我等只每旬沿水管上来检查一遍。前次瀑布异常时我也曾上来查过,当时周围草木有被冲刷的痕迹,可能是池水暴涨之时殃及,其余没什么异样。”

    一路说着,阿南身体轻捷,不多时便攀上了崖顶,站在了蓄水池旁。

    水池由条石砌筑而成,池水碧绿,周围长满了灌木草丛,郁郁葱葱青绿逼人。阿南拨开草丛看了看,有些灌木上有折断的痕迹,但因为过去了多日,已长出新芽,草丛更是早已恢复生机。

    水池出口处拦着三层细格铁栅栏,以免有脏物随瀑布流下,污了下方水池。

    阿南看了看,问:“这水里没有鱼吗?看这水应当很适合鱼儿生存啊?”

    老兵“咦”了一声,诧异探头看去,道:“不可能啊,这池中一直都有很多大小鱼儿的!它们原是顺着水管上来的,数十年来在池中逐渐长大,最大的该有一两尺了。因池水清澈,我每次上来清理杂物都会看见它们在水中嬉戏,并不怕人……怪事,怎么那么多鱼儿都不见了?”

    “所有鱼儿都突然不见了?”阿南直起身,看着水池正在思索,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朱聿恒已带人爬了上来。

    她诧异地挑挑眉,笑问:“殿下怎么亲自爬山上来了?”

    朱聿恒没回答,只示意韦杭之带着众人去守住崖下的通道,等众人都散开了,才压低声音,道:“我想……若你要检查机关的话,可能要下水。”

    “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正要下水呢。”阿南朝他一笑,见水池边已经只剩了他们二人,便抬手利落地撕下唇上胡子和加浓的眉毛,又从怀中掏出自己随身的东西,一股脑儿交到他手里,再脱了外衣丢给他,只剩了里面一件贴身的细白布衫儿:“帮我拿着,我去去就来。”

    朱聿恒下意识接住她丢来的衣服,抬眼看见她在日光下蹦跳着活动身躯,忍不住在她身后低低问:“为什么?”

    但他的话刚刚出口之际,阿南已经钻入了水中,潜了下去。

    他望着碧绿水面的层层涟漪,明知道她听不见,却还是喃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拼命?”

    为了她自己,为了绮霞,还是,如当初在黄河边、在楚家、在顺天地下一样,是为了他……?

    蒙在他周身的树荫清凉,怀中的衣服还留着微温。他下意识收紧了十指,紧抓住她残留的那些温度,仿佛这样便能抓住自己不愿承认的虚幻期望,哪怕只有一瞬。

    池水中涟漪渐散,碧水如一块巨大的玉石镶嵌在遍布青苔的池壁之间,平静无声。

    因为这太长久的寂静,朱聿恒的心口忽然掠过一丝恐慌。

    这毕竟是关先生所建造的机括,阿南未经查询便贸然下去,若有个万一,她是不是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碧绿彻底吞噬?

    ——至少,也该在腰间栓一条绳索,让他能有一丝救她的机会。

    他正在想着,面前凝固般的碧绿哗啦一声,陡然动荡起来。

    水下的波涛在不断起伏,阿南却迟迟未曾钻出水面,只看到暗流在绿色的水面下波动。

    朱聿恒抱紧了阿南的衣服,大步走近了水池,紧张专注地看向水面。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要跳下去寻找阿南的念头,但未等这念头实施,水面泼剌一声,阿南的头已钻出了水面。

    朱聿恒暗暗松了一口气,而她向岸边游来,抹了一把脸后看见站在池畔的他,脸上满是古怪的神情。

    她抬手抓住池壁,半个身子埋在水下,抬头望着他欲言又止,却就是不肯上来。

    朱聿恒以为她是脱力了,便俯下身,将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示意要握住她。

    阿南张了张嘴,顿了片刻,然后才有点艰难地说道:“那个……你转过身去。”

    朱聿恒疑惑的目光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滑下,不自觉地看向了她隐在水下的身体。

    她胸前的衣襟散开了,大概是在水下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衣服,原本束紧的胸部也散开了,半露的胸口在不断波动的水面下隐约起伏,让他心口猛然一跳,脸也热了起来。

    他将怀中的衣服丢到了池边草地上,然后飞快地转过了身。

    耳听得哗啦啦的出水声,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她在穿衣服了。

    朱聿恒盯着面前的矮树,竭力收敛心神。

    却听后面的阿南搞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郁闷道:“阿言,来帮我一下。”

    他转过身,一看见她的模样,顿时身体又是一僵。

    她背对着他站着,夏日小衫面料轻薄,又在水中打湿了,她的背笼罩着日光与波光,仿佛只蒙了一层水雾。

    他素来知道她身段柔韧修长,却不知道她的腰那么细,腿那么长,在湿衣和日光的勾勒下,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胸口有股灼热的血一下就冲上了脑门,他第一时间移开自己的目光,尽量悠长地深吸进一口气,又尽量平静地吐出,勉强抑制自己的失态。

    而她却毫无自觉,指指自己背上松脱后又缠成一团的布头:“你替我系紧吧。我的手受过伤,这东西在后背绞成一团了,我实在抬不起手,够不着也解不开。”

    朱聿恒声音带着一丝喑哑:“我给你拿件外袍,你直接罩住。”

    “那可不行,那不是要被人发现我是女的了。”阿南苦恼地圈臂抱住自己,这个时候真恨不得自己胸小一点了,“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你就当自己还在冒充太监嘛,反正……”

    反正她之前被他骗了,还牵过他、抱过他呢。

    朱聿恒抿紧双唇,慢慢走过来,将那些缠住的布条解开,虚按在她的后背上,替她将乱缠的死结打开。

    而她抬手将自己湿湿的头发抓起,免得被他束在衣带中。被她刻意染黑的肤色已经有些变淡,蜜色的肌肤上尤带水珠,修长脖颈上一缕未被拢住的发丝蜿蜒地贴在皮肤上,暧昧地钻入衣领之中,令他心口有种难抑的冲动,很想伸手顺着衣领滑进去,帮她将这绺发丝挑出来。

    但最终,他的手只是按照她的指点,将她束胸的布条理出来,将两头交到她的手中,才沉默地退后两步。

    “哎,真没想到,我自认上得高山下得沧海、进可袭营退可布阵,现在却没办法再摸到自己脊背了。”阿南一边哀叹着,一边用力将自己的胸裹好。

    朱聿恒轻咳一声,道:“我们下去吧。”

    “等等吧,我先把衣服晒干。”阿南将头发解开,用手梳着发丝,对水照了照,“虽然有点狼狈,但这趟下水也算是有收获,你知道我在水下发现了什么吗?”

    “水下有机关?”

    “只是增强水势的一些小机关,其余没什么异常。不过我在条石壁的青苔上发现了几处刚被刮出来的痕迹,很长,略呈弧形。”

    朱聿恒问:“看得出如何导致的吗?如果水下没有被动手脚的话,那两次瀑布暴涨,刺客是如何做到的?”

    “你猜猜?”阿南笑吟吟地朝他一扬下巴,“我下去的时候,看到池里的鱼基本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几条小鱼。哎,这些可怜的鱼啊,我好同情它们哦,这可真叫殃及池鱼……”

    朱聿恒没说话,只微皱眉头,显然不满她这说正事时东拉西扯的模样。

    阿南是个挺不讲究的人,在灌木的阴凉处坐下,拍拍旁边的草丛,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坐会儿:“太阳这么大,你就这么站着,热不热啊?”

    朱聿恒默不作声,看了她拍出来的草窝子一眼,终究还是在她身旁坐下了。

    阿南示意他将东西拿给自己,对着水面粘自己的眉毛胡子,又用胶水在脸上涂抹,将自己柔和的肌肉走向拉扯得更像男人一点:“阿言,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这个刺客,或许不是冲着杀人来的,而是冲着关先生、甚至是……山河社稷图来的。”

    朱聿恒问:“何以见得?”

    “我们可以从行宫下手拿到钱塘水城的线索,对方当然也能。而且,这个刺客对于行宫的布局和利用,比我们更为了解。当初我们因为袁才人的死与香炉中的羊踯躅,一直找错了方向,以为对方是来行刺的,可如今看来,或许对方只是想潜入高台,寻找什么东西,只是被袁才人阴差阳错撞破了。”

    朱聿恒思忖道:“可是高台上除了两个水晶缸与一套瓷桌椅,一无所有。”

    “甚至现在水晶缸也被瀑布冲走了。”阿南苦笑着,想不明白便先抛开了,转而说了其他,“对了阿言,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这次回去,遇到一个名医,打听到了一些山河社稷图的事。”

    朱聿恒心口微微一跳,没想到她抛下自己后,居然还关心自己的病情。他别开头,声音冷淡:“什么名医,知道得比魏延龄还多?”

    “你肯定想不到我找的人是谁。”阿南在心里暗自腹诽他那臭脸,但也不得不好声好气哄他,“那是魏延龄的同门师弟,但是他比他师父和师兄都多了解一点,他出海了,而且在海外遇到了傅灵焰!”

    阿南将魏乐安所言一五一十对他复述了一遍,见朱聿恒听到傅灵焰儿子的情况时,脸上虽然还笼罩着沉郁之色,但眼睛微亮了起来。

    胸口那一直沉沉压着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消融的迹象。仿佛长久以来一直在黑暗死寂中独自跋涉的人,终于听到了彼方传来的声音。

    他兴奋的心情,应该和她当初听到此事时,一模一样吧。

    阿南不由得朝他而笑:“阿言,既然傅灵焰有办法,那么我们可以从拙巧阁下手,去打探看看是否有破解山河社稷图的方法传下来,你觉得呢?”

    按捺下心口的澎湃,朱聿恒强自镇定:“所以现任拙巧阁主傅准是?”

    “傅灵焰创立了拙巧阁,取大巧若拙之意,摒弃门派之见,无论师从何门何派,皆可加入。她后来渡海而去,留下幼子继任拙巧阁,生下的孩子便是傅准。”阿南说到这里,一脸烦闷,“哎,我最崇敬的人就是我最恨的人祖母,真是气死我!”

    朱聿恒默不作声,似在思索什么。

    “对了,朝廷现在与拙巧阁关系如何?我猜一定不错吧?”阿南说着,又白了他一眼,“不然的话,那天晚上你怎么可能对我的机关了如指掌,又那么迅速就解开我的迷药?肯定是傅准那个混蛋,把我的底摸得透透的,所以早就替你筹划好了!”

    朱聿恒并不正面回答,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拙巧阁既在我朝疆域之内,与朝廷合作绝无坏处。”

    阿南挽好半干的头发,想了想,道:“我想去一趟拙巧阁。”

    朱聿恒口吻淡淡:“你不是在傅准手上败得很惨么?”

    “难道因为落败过,我就一辈子绕着他走?”阿南撅起嘴,恨恨道,“我不但要去拙巧阁,我还要掀翻了它,不然对不起我在那里度过的痛苦时光!”

    “我不会让你去兴风作浪。”

    “什么叫兴风作浪?你想都想不到,我手头可是掌握了拙巧阁干坏事的证据。”阿南扫了旁边一圈,俯身凑近他,低低道,“江白涟对我们聊起了他之前随着拙巧阁捕鲸的事,傅准他抬手间便制服了受伤暴怒的鲸鱼,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吗?”

    她凑得太近,气息让朱聿恒的心口略微一滞:“什么?”

    “声音,听不见的唿哨声。”

    朱聿恒睫毛微微一颤,想起了绮霞吹奏那支他拆解出来的曲子时,他们无法站立的情形。

    阿南满意地看着他,说:“反应很快啊阿言,一下子就想到了苗永望的死。”

    不是一下子,而是我早就有了这方面的线索。但朱聿恒自然不会说出来,只道:“拙巧阁的人早就知道你擅长变装,你连我都瞒不过去,又怎么瞒得过那群老江湖?”

    “怕什么?我之前变装都没人察觉到,就是这回不知怎么的,栽在了你的手上。”说到这里,阿南又有点好奇,问他,“对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明明所有人都被我骗过去了啊!”

    望着她紧盯自己的那双明亮眼睛,朱聿恒没有开口。

    毕竟他怎么能回答她,因为她对他而言,是这世上最不同寻常的存在。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可以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将她和其他人分辨出来。

    可惜……这世上对他而言最特殊的她,心中亦有个特殊的存在,可以碾压所有一切,让她在暴风雨之中抛下痛苦不堪的他,不惜一切地离开。

    他神情变得冰凉,语调也变得冰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吧?下山。”

    “是是,下山。”阿南嘟囔着,拍拍屁股随他起身,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所以你安不安排我去拙巧阁?”她不甘地问。

    “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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