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猜得没错,即使踏上了拙巧阁的地盘,傅准也没有出现的意思。

    与官府相熟的薛澄光正在应天筹备去渤海的事宜,此次阁中负责出面接待的是个顾盼生辉的美人,眉眼与薛澄光长得颇为相似。

    “各位贵客光临蔽阁,有失远迎。”美人落落大方,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唯独只在朱聿恒的手上多停了片刻,朝他嫣然一笑,道,“在下坎水堂主薛滢光,略备薄酒以表心意,请诸位随我移步。”

    拙巧阁建于瀛洲旁的小岛之上,正是江水与海水汇聚之处,移步间随处可见水景。前头芦苇掩映幽深,转个弯便见辽阔海面广袤无垠。一座座精巧楼阁建筑于水上,以形态各异的桥梁相接,耳边尽是潺潺水声,处处都是烟水迷蒙,绝似传说中的仙山海岛。

    这景象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唯有卓晏这个花花公子的注意力全在薛滢光身上。他紧走几步跟上她,笑着搭话问:“不知薛姑娘与另一位坎水堂主薛澄光兄弟是何关系?”

    薛滢光见他发问,微微一笑,转头对众人解释道:“薛澄光是我兄长,我们同时出生,是双胞胎兄妹,因此自小一起学艺,长大了也一同执掌坎水堂。”

    说罢,前方已到了一条河沟之前。池中水草柔曳,对面沙洲之上却是孤立的一座楼台。

    薛滢光示意众人小心,抬手便朝着对岸拍了两下手。

    楼台上早已设好了宴席,对面的人听到击掌声,立即推开身旁栏杆。

    只听得耳边水声激荡,对面楼台的绿竹栏杆随着水声缓缓打开。栏杆横斜,竹条向着这边延伸而来,栏杆片刻间变成了一座小小的竹桥,凌空自建,架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条通往楼阁的道路。

    众人面露赞叹之色,在薛滢光的带领下踏上小桥。

    阿南探头往桥下一望,不动声色地抬手撞了撞身旁的朱聿恒。

    他随着她的指引看去,只见隐藏在葱郁草丛之中的,依稀是一根与行宫水管颇为相似的竹筒。

    “这水被引到楼台旁又喷出,里面的机括被推动之后,自然能引动栏杆变换形状。”周围都是拙巧阁的人,阿南只压低声音简短解释了一句,问,“这机括,眼熟吧?”

    朱聿恒略点了一下头,轻声道:“与行宫的应当出自一人之手。”

    顺着小竹桥,众人走到对面楼阁之中。

    阁内已设下了果点,薛滢光邀请他们入座,互通了姓名之后问:“前日接到官府书信,说有要事相商,不知蔽阁可于何处效劳?”

    卓晏瞄瞄朱聿恒,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赶鸭子上架,道:“自然是为渤海之事而来。这是令兄要求调配的下水物事,请薛堂主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单子递上,薛滢光接过扫了一眼,道:“这些物事弄起来颇为麻烦,怕是得一两天时间……奇怪,怎么还有鲸脂?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卓晏哪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正在迟疑间,朱聿恒开口道:“这是官府为另外一事所求。近日应天拟为贵人营建陵墓,墓中要放置一对长明灯,灯油自然最好用鲸鲵脂膏。听闻贵阁曾下海捕鲸,所获颇丰,不知是否还有鲸脂积存?”

    薛滢光摇头道:“我们上次捕鲸也是一两年前的事了,如今已再没有了。”

    “若是我们邀贵阁相助,同出东海捕鲸,是否可行?”卓晏上次是直接听到江白涟说起捕鲸之事的,赶紧接过话茬,“姑娘是坎水堂主,想必江海纵横,来去自如,猎捕几条鲸鲵肯定不在话下!”

    “不必捧我,此事我可没把握。”薛滢光拂拂鬓边发丝,朝他一笑,“朝廷若真有这个意思,那我便代为询问阁主,看他是否有空为朝廷效劳吧。”

    朱聿恒看见阿南朝自己眨了一下眼。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是“只有傅准会那种手法,苗永望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薛滢光再不提此事,几个年轻弟子上来殷勤劝酒,盛情款款频频举杯,水阁内一派热闹情景。

    四周烟水环绕,水声淙淙,席上酒香袭人,宾主尽欢。“董浪”很快就醉了,洒了一身的酒,瘫在椅中烂醉如泥。

    众人看着她的模样一脸无奈,向薛滢光告罪,借了间屋子,朱聿恒亲自将阿南扶到了屋内去。

    等房门一关,阿南一骨碌爬起来,将外面衣服一脱,塞进被子里装出鼓鼓囊囊似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对朱聿恒道:“这里就交给你啦,要是有人进来就帮我遮掩一下。”

    朱聿恒见她里面穿的衣服与拙巧阁的弟子差不多,知道她来之前早已准备好,便问:“你设计潜入阁内,要去找什么?”

    “几个数字而已。”阿南朝他一笑,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扎好,绑上拙巧阁式样的发带,“你从笛子中拆解出来的那串减字谱,要是不拿到排列数据,如何能组成一幅正确的山河地图?”

    朱聿恒默然抿唇,而她已利落起身,紧了紧自己的衣袖,朝他一挥手:“稍等一下,快的话我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别太莽撞了。”他忍不住出声道,“你之前曾失陷此处,这次又何必只身冒险?拙巧阁与朝廷交往不少,或许以朝廷的力量施压,他们会愿意交出那串数字?”

    阿南朝他一挑眉:“朝廷出面索要,到时候有心人稍微推断一下,不就知道你身中山河社稷图了?朝堂上下针对此事会起多少波澜,你自己心里没数?”

    朱聿恒自然知道,要是朝廷出面了,那么就算做得再隐蔽,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他的叔父邯王还虎视眈眈呆在应天要持东宫长短,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此事。

    见他一时无言,阿南也并不等待他的回答,只朝他一扬唇角,用口型说了“等我回来”四个字,右手轻挥,流光勾住窗外树枝,她借着反弹的力量转眼跃出了院墙,消失在外面青葱的芦苇荡中。

    芦苇茂盛无比,高过人头,如同一层青纱帐遮住了面前的世界。

    在根本没有路径的地方,阿南却凭着自己以前摸熟的方向,东一拐西一转,很快便踏上了一条通畅的“道路”——正是那些输水的巨大竹筒。

    拙巧阁虽然在江海汇聚之中,但周围海水交汇,是既无法饮用、又无法灌溉的咸水。所以这氤氲仙岛上其实有两种水,一种是包围着沙洲的海水,一种是纵横交错的沟渠中流淌的泉水,来自于岛上日夜奔涌的玉醴泉。

    千山拜昆仑,万水归沧海。沿着竹筒逆溯,便是岛的最中心,烟云最盛之处。

    前方芦苇荡逐渐稀疏,阿南冲出这绿色的屏障,跃上了一条柳荫道。

    她小心地避开偶尔出现在道上的几个弟子,免得他们对生人起疑。等走到柳荫尽头,她拐了个弯,大片鲜艳夺目的颜色顿时涌入她的视野之中。

    夏末秋初,面前是曲折的□□。所有花朵抓住最后的时机,过分灿烂如同豁命地盛开。

    在霞彩锦缎般的群花之中,万千潺潺流水从正中心的楼阙高台下喷涌而出,流泻于下方池苑。

    阿南透过万道绚烂的水纹霓虹,盯着最高处的律风楼看了一眼。

    那里依旧门窗紧闭,一如往日般无声无息。

    可她不知为何,后背不自觉便沁出了一丝冷汗,仿佛在暗夜之中跋涉的旅人,明明周围无声无息,亦能察觉到逼近的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阿南,不要害怕。你是纵横天下难逢敌手的阿南,就算从三千阶跌落,就算面对你此生最大的敌人,你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她一定要拿到拙巧阁中的那串数字——她得让阿言解出那支笛子的秘密,揪出杀害苗永望的真凶,洗清自己的冤屈。

    她也希望能从拙巧阁这边下手,查到关于山河社稷图的秘密,帮助阿言逃脱这迫在眉睫的死亡。

    还有,公子一定能借助这串数字与阿言的那张地图,以他的五行决推断出山河社稷图具体的分布。到时候,这或许能成为公子与兄弟们的护身符。

    她定了定神,将所有的杂念抛诸脑后,顺着□□与流泉,向着正中间欺近。

    拙巧阁所有屋宇都建筑于沙洲之上,下方打下众多长达一两丈的巨大木桩。处理过的木头“干千年、湿千年”,在海上撑起了这些华美的建筑,历经数十年风雨,依旧如绚烂仙宫。

    因为是纵横沙洲,外人不熟悉路径必定迷路,再加上阁内机关重重,因此防守戒备并不森严。

    阿南欺近了高阁,仰头看向上面悬挂的“东风入律”牌匾。

    周围水声清淙,花香四散,一片安静。

    她努力回忆着当初傅准与自己探讨拙巧阁布局时,曾经说过的话——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艮居东北,背山之势,正是最宜藏纳之处。

    她的目光落在律风楼东北侧,那里是一座不起眼的厢房,门上挂了一把很普通的锁。

    她正在看着,忽听得后边传来脚步声,便立即抬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柱子与墙壁刚好是个死角,便立即射出流光勾住檐角,一个折身跃了上去,将身躯藏匿在了角落之中。

    只听得足声渐近,两个阁中弟子拿着扫帚过来,扫走庭院中的落花与枯叶。

    阿南见他们动作缓慢,心下有点着急。而年轻的那人心不在焉,一边扫一边扯着咸淡:“你说,咱们从来不打扫屋内,里面要是落满灰尘怎么办?”

    “阁主都说了,这屋子天底下能进去的只有他一人,其他人进内非死即伤。你冒这个险干嘛,少点事情不好吗?”

    “这倒也是……但让阁主亲自打扫,总觉得……”

    两人声音渐远,转到后方打扫去了。

    阿南轻吁了一口气,确定四周没人了,纵身落在门边,抬起手指,用指甲在锁上轻扣了几下。

    这锁的内在和外面一样普通,都是她拿根牙签就能捅开的货色。

    她弹出臂环上的小勾子,将那个门锁打开,闪身到一旁,将门悄悄掀开一条缝。

    里面无声无息,并无任何动静。

    阿南朝里面一探,整齐铺设的青砖地上,列着几排多宝格,隔开内外室。内室隐隐绰绰似有几个更大的柜子,但里面垂着帐幔,又被外面的架子遮住,看不分明。

    但阿南心知绝没有那么简单,想着那两个弟子说的“天底下能进去的只有他一人”,她眉头微皱,略一思忖,便蹲在门槛外,抬手指将门内的几块青砖都叩击了一遍,倾听敲击的声音。

    青砖的下面,果然并不是实心的土地,甚至回声很不均衡,敲击声在虚空中微漾。

    “可惜,要是阿言在的话,肯定一下子就能听出青砖下面的大致结构。”

    而她对声音的分析没有他敏锐,但对傅准及其机关手法的了解,却比任何人都深透——为了方便自己一个人进出,傅准很有可能在地下埋伏了一个天平构造。

    换言之,机关会随时衡量踏入者的体重,若与傅准的区别超过一定范围,那么机关便会随时发动,将擅入者格杀。

    “但也不对啊……”

    就算傅准的体重确实轻得异于其他男人,但拙巧阁女弟子中也不乏身轻如燕的,若有个体重与他差不多的女子进内,岂不是白费心思了?

    除非,还有另一个特定的,姑娘做不到的地方……

    她看向那些低垂的帐幔,猜测着或许应该是身高。毕竟,就算有姑娘与傅准差不多重量,但正好与他一般高的却是少之又少。

    原本这确实是个省时省力的机关,对于经常需要出入此处的傅准来说,不必每次都开启关闭,确实方便易行。可惜,只要猜透了他的心思,掌握了阁中机关的诀窍,她破解起来就易如反掌。

    扳下横梁上的两块雕花,将它们绑在鞋底垫高,阿南又捡了几块石头掂量着重量,参照自己对傅准的印象,估摸着自己现在和傅准的高矮轻重差不多了。

    ——毕竟一个人早晚的重量都会略有差池呢,藏在青砖下的机关又如何能太过精确?

    将几块石头揣进怀中增加体重,她推开门,踏了进去。

    站定在青砖地上,她顿了一顿,确定脚下机关没有发动后,才按照记忆中傅准那轻飘的步伐,一步步向着多宝格走近。

    那上面陈设的都是些瓷器古玩,看起来价值不菲,但绝非她想要找的东西。

    阿南越过帐幔,走向了后堂。

    头顶的帐幔刚好堪堪从她的发上拂过,轻微的“咔”一声,帐幔移动了半寸便飘回,传来了令她安心的卡回槽中的声音。

    她轻舒了一口气,走到后堂的柜子前,打量它的柜门,思忖着如何下手。

    避开正面,她准备以流光勾住柜门,将它扯开。

    但就在一侧身之际,她看见了悬挂在帐幔之后的一幅素绢卷轴。

    宫阙殿阁之中,一个女子左手支在石桌上,右手持着一管金色竹笛,神情散漫,若有所思。

    那女子容貌极为艳丽,依稀与傅准有几分神似,眉心如同花钿的火焰刺青更让阿南确定了,这就是创建拙巧阁的傅灵焰年轻时的画像。

    而她手持的金色笛子,大概就是楚元知当年奉命去葛家夺取、最终被阿言解开的那一管了。

    阿南自小仰慕傅灵焰,此时不由敛息静气,双手合十向她默默低了一低头。

    就在垂眼之际,她看见了画像上落的款:龙凤二年七月初六御笔以贺芳辰。

    原来这是龙凤皇帝亲手画的。

    心念及此,她脑中忽有什么东西闪过,正在她努力想抓住这缕念头之际,忽听得身后有清冷而缥缈的声音传来:“既然潜入阁中行宵小之事,又何来面目对我首任阁主行礼?”

    阿南这一惊非同小可,转身脱口而出:“傅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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