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东宫的灯火一一点亮。万千灯光映出高高低低重檐攒角,缥缈如天上宫阙。
太子妃在侍女们的簇拥中踏入东院,屏退众人迈入殿内。
一眼看见正在伏案忙碌的朱聿恒,她向来雍容的面容不由蒙上一层无奈之色:“聿儿。”
朱聿恒起身迎接她,却听她埋怨道:“母妃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注意身体,又被你当耳旁风!”
朱聿恒指指案上堆积的卷宗,道:“前日出去了一趟,耽误的事务得补上,还要着手准备前往渤海事宜,安排好此间事宜。这些都是大事,拖欠不得。”
“天大地大,在为娘的心里,只有孩子最大。别的什么大事小事,搁置几天怎么了?”
“今年灾祸频仍,若不及时处置,或将牵累黎民受苦、一地流离,怎可搁置?”朱聿恒扶她在殿内坐下,道,“而孩儿晚睡一两个时辰,又有何关系?”
“日后积劳成疾,你必有后悔的一日。”母亲忧心叹气道,“儿大不由娘,看来母妃必须要找个人,替我好好管管你了。”
朱聿恒一笑置之,没有接这个话茬。
“怎么,你不把爹娘的期望放在心上,难道连圣上都敢忤逆?再不把太孙妃定下来,你如何消受圣上赏赐?”见他这模样,太子妃只能再挑起话头,问,“前次在行宫内,几家闺秀你也都见过了,可有中意的?”
朱聿恒无奈道:“当时那情形,我哪有空去关注这些?”
“那也无妨,娘已替你相看过了。吴家那位姑娘真淳可爱,朝中亦颇多她祖父的门生;柳家的姑娘相貌最出挑,家族也算清贵……”
朱聿恒听着母亲点数,只笑了笑,干脆拿起自己未曾看完的文书,翻了起来。
太子妃有些不悦,抬手压在册页上,问:“那么,聿儿你的意思呢?”
朱聿恒淡淡道:“母妃知道孩儿想要的,并非那些。”
太子妃脸色微沉:“聿儿,你别执迷不悟。你的太孙妃,可以是任何人,唯独那个女匪,是绝不可能的。”
朱聿恒掩了折子,抬眼看她:“女匪一词,母妃勿再提起。行宫一案近日经查证,真凶已呼之欲出。此事我会妥善处理,请母妃放心。”
太子妃心下一震,口气微变:“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聿恒沉默地望着她,许久,才低低道:“袁才人之死,若真的需要一个承担者,那也应该是刺客,而不是阿南。”
太子妃敛容,嗓音微冷:“刺客不就是阿南臆造出来的?”
“我想,是不是臆造的,母妃应该比世上任何人更清楚。”
这语调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太子妃拂袖而起,紧盯着自己的儿子,连气息都急促了几分。
见母亲失态,朱聿恒抬手挽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镇定下来。
他亲自去掩了门,拉她与自己一起坐下:“其实,孩儿早该叩问母妃,只是担心您受惊,又心知母妃绝不会做出令东宫动荡之事,因此一直未曾开口。”
太子妃双唇微颤,翻转手掌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欲言又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母妃若再不对孩儿坦承,怕是孩儿有心也难以替您遮掩了。”朱聿恒目光澄澈,一瞬不瞬地盯着母亲道,“更何况,此事关系孩儿切身存亡,请母妃一定要告知,当时您在偏殿内休息之时,是否看见了那个刺客?”
“切身存亡?”太子妃紧盯着他,惊疑不已。
朱聿恒不忍对母亲讲述自己只剩数月寿命之事,便一语带过道:“是,个中情形十分复杂,待此事完结,圣上定会亲自与父王母妃详谈,如今……还不是时候。”
听他搬出圣上来,太子妃紧握着他的手,惊怔许久,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是……我确实看见了刺客。”
见她终究开口,朱聿恒心头稍缓,等待她说下去。
“当时……我在偏殿内歇息,看见对面瀑布之下,有个刺客蹲伏,似要伺机而动。他的身上有血迹,腰间还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而你的父王和袁才人正在阁内安睡,刺客只需几步便可跨入阁中!”
朱聿恒问:“您当时为何不叫人,却反而用镜子去晃照袁才人?”
“当时殿内一片混乱,而瀑布水声太大,我纵然大声疾呼,对面的侍卫恐怕也不可能听到,反而会惊动刺客孤注一掷。我情急之下,抓起手边的镜子照向对面,将炽烈日光聚向袁才人,希望强光晃眼能让她惊醒,发觉刺客入侵。谁知……”太子妃声音微颤,低喑又急促道,“谁知那光线如此灼热,竟将她头上的绢花引燃了!我看见她慌乱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要浇在自己头上,不知为何却又放下了,反倒向着瀑布跑来……”
朱聿恒心中一闪念,再剧烈的光线,让绢花烧起来怕是也要一段时间,母亲当时怕是早知阁内熏了助眠香,仅用亮光晃刺是无法惊醒的……
但他终究没有当面揭穿她隐瞒的心思,只低叹一声,说道:“那壶内是刚送进来的滚烫热水,袁才人势必无法用它浇头灭火。而外面伺候的人取水又要一段时间,还不如两三步跑到外间高台,檐下全是瀑布水垂落,须臾间就能扑灭头上火苗。”
所以她惊慌地奔出右阁,头顶的绢花在燃烧中散落,金丝花蕊也掉落在了桥缝之内。
“可我不知道刺客竟如此凶残,在被袁才人撞见后,他竟不是跳水逃跑,而是下手杀掉了她!”太子妃神情灰败,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了一口气后,声音才算是稳了下来,“袁才人是荥国公之女,伯仁因我而死,邯王又来兴师问罪,所以母妃无论如何,都得遮掩住这个秘密,绝不能牵连到你与太子,使东宫陷于动荡。”
“所以,您授意将绮霞打落刑狱,在她被孩儿洗清罪名释放后,又多次找人收拾她,就是因为她运气不好,偶尔看到了您照出的白光?”
“一个教坊司的贱人,也不知命怎么那么硬。”见自己所做的事情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揭开,太子妃反而扬起了下巴,冷硬道,“别说一个乐伎,无论是谁——从司南到邯王,只要可能危及我们东宫的人,那母妃就算死,也要将他们一一扫除。为了你们,为了东宫,我粉身碎骨亦无憾!”
朱聿恒缓缓摇头,不知该如何劝解自己歇斯底里的母亲。
最终,他只劝道:“不必多费心机了,更别再利用此事做文章,借阿南和海客给邯王挖陷阱。母妃别忘了,在苗永望死后第二天,我便接到了圣上的飞鸽传书,让我远离江海,然后,行宫瀑布便出事了。”
太子妃脸色巨变,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你的意思是……”
“圣上掌握的内情,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更多。”朱聿恒声音低缓而清晰,道,“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尤其还是阋墙之争,绝不明智。”
“可……爹娘已经行动,这一切,又该如何是好?”
“这倒也无妨,我会妥善安排一切。”朱聿恒的神情波澜不惊,只揽住母亲的肩紧紧抱了一抱,“阿南的冤屈会洗清,刺客会落网,邯王我也自有办法收拾。只希望母妃好好待堂儿,他失去生母已经惨痛,切勿再给他增添阴霾,以免袁才人泉下不安。”
儿子已经长大,肩膀比她更为宽厚,足以承担风雨,护佑东宫。
太子妃听着他肯定的话语,心乱如麻又觉得欣慰,在他的肩上默然靠了一会儿。
在儿子面前卸下了心头难以言说的重担,她有羞愧也有轻松。事到如今,原先劝婚的话已再不可能说出口,她与儿子再坐了一会儿,最后问:“你当真有那么喜欢阿南,甚至……不在乎她背弃过你?”
“在乎。”朱聿恒缓缓道。
她带着竺星河离去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恨她。
直到现在,他心里依旧扎着那根刺,或许,永远也不可能拔除了。
但……在逃离拙巧阁的死阵之时,他紧握着她的手,跟着她在恍惚中往前狂奔,不知道前路何在时,他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自暴自弃——
或许,他能拥有的仅此而已。
不知道前方在哪里,不知道是否有生路。可命中注定,她是这世上唯一能与他牵着手,在困境中冲突跋涉的那个人。
即使她并不属于他,可他的路途中,却唯有一个她。
等到心神略为镇定之后,太子妃匆匆离去。
朱聿恒站在殿门口目送她,深夜中一排宫灯簇拥着她走向黑暗的前方。
烛光中她一身锦绣,可再亮的灯也只能照出周身数步,谁也不知道前路究竟隐藏着什么。
夜风从开启的殿门外疾吹而入,引得殿内灯光一片摇曳。
无数团光芒自宫灯中洒下,打着转在朱聿恒的周身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迹。
朱聿恒在殿内缓缓踱步,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影子在金砖上的波动痕迹,想着母亲刚刚说的话——
刺客蹲伏在对面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听母亲的口气,时间应该不短。
他在等待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
可当时,父王与袁才人正在酣睡之中,本应是他最好的下手机会。
而那个一无所有的高台上,除了一套瓷桌椅、两个水晶缸之外,似乎便再无任何东西了……
他思索着,在灯下无意识地徘徊。
地面的金砖一格一格排列着,在摇曳的灯光下,有时蒙上黑色阴影,有时却显出白色反光,在光影中黑白加错。
这让朱聿恒想起阿南对照笛衣绘出的山河图,一个一个格子,黑黑白白,也是如此……
他抬头看向琉璃宫灯,恍然想起,那日阿南跃上高台穹顶,点燃那盏琉璃灯时,如同幻境的一幕。
原来……如此。
那看似空荡荡的高台之上,有一盏关先生亲手设计制作的琉璃灯!
如同醍醐灌顶,他拉开抽屉,抓起里面那个卷轴,大步走出了殿门。
天已经黑了,坊间静悄悄的,正是酣眠时刻。
可阿南租住的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不情不愿地披衣起床,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然后提灯过了小院,隔着门问:“谁啊?”
“董大哥,是我呀,绮霞。”
阿南诧异地拉开门,照了照孤身在外的绮霞:“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来找我?”
“哎呀别提了,我今天搭江小哥的船出城玩,结果、结果有点事儿耽误了……现在都宵禁了,我回不了教坊司,幸好你这边离城门近,出入方便,我来借住一宿你不介意吧?”
阿南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打着哈欠下厨房给她弄了两个荷包蛋,靠在桌上打量她:“看你容光焕发,是被什么事儿耽误了?”
绮霞吃着荷包蛋,眉飞色舞:“才不告诉你呢……要不帮我烫壶酒吧,我现在晕乎乎的,想喝点。”
“唉,对我呼来喝去的,却只给江小哥做鞋,董哥我伤心哪……”阿南给她烫上酒,端了碟花生米往她面前一搁,“对了教你个事儿,其实人手腕到手肘的长度和脚掌一样长,你以后再给人做鞋,不用特地去量臭脚丫了。”
“哎呀,你居然偷听我和江小哥说话,真不是个男人!”绮霞嗔怪地一拍筷子,又想起什么,“对哦,你本来就不是男人,哼!”
阿南顿时一惊,没想到绮霞居然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份了,她错愕之下,干脆也不掩饰声音了,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见天儿跟你待在一起,还同床共枕的,有时候早上醒来靠太近,就发现你的胡子是粘上去的了,不然我哪敢大半夜来找你借宿?”说到这儿,她才惊觉,“咦”了出来,抬手指着她瞪大眼睛,“你、你的声音……难道是?”
“是我。”阿南抬手轻拍她的后脑勺,感叹,“真是千瞒万瞒,瞒不过枕边人啊!”
“你你你……你是阿南?!”绮霞差点没跳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太监扮男人执行公务,所以才受皇太孙宠幸!”
“什么宠幸?我们只是一起办事,各取所需。”这暧昧的形容让阿南心口猛然一跳,赶紧否认,“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什么呀,你们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搞点男女关系?”绮霞有了点醉意,抬手扯掉阿南的胡子,捏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看,“啧啧啧,你就每天用这种脸对着皇太孙殿下?要不要姐姐教教你,怎么让男人乖乖听话,永远逃不出你手掌心呀~”
阿南打开她的手,跟她碰了碰酒杯:“你先把江小哥搞定再说吧。”
绮霞笑嘻嘻地抿了两口酒下去,脸上终于露出点羞赧神色:“实不相瞒,你猜猜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阿南唬得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
“唉,本来我真的只想和他坐船出去看看风景,散散心的。”酒不醉人人自醉,绮霞靠在椅背上捧着酡红的脸,“结果,我们穿过芦苇丛时,船身忽然一晃,我就趴在他身上了。”
“那趴一下也不至于……吧?”
“我摔趴下来时,把他胸前的铜锁给扯下来了,然后就掉水里了。”绮霞扶着脸,懊恼道,“什么嘛,一个小破锁而已,他却跟丢了命似的,说那是他从小戴到大的。我说你当时迟迟不救我还弄丢了我的金钗呢,我们两人就吵起来了,然后……”
阿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绮霞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撑着头满脸绯红:“哎,总之……我说我捞不回来、赔不起,那我只能肉偿了!我就……我就把他压倒在船舱里了……”
阿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绮霞则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火,两人一时都无语。
最终,还是绮霞灌了口酒,揉揉自己滚烫的脸,说:“我这回也是亏大了!以前客人留宿至少要一二两银子的,他那破锁能值几个钱啊!”
阿南只能问:“避子汤喝了吗?”
“喝什么喝,大夫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绮霞把酒杯重重搁在桌上,又斜了她一眼,“阿南你很懂嘛,你和阿言……殿下上次大半夜把我赶出去,是不是也……”
“没有!我们啥事也没有!”阿南一口否决,但一想到那夜她被阿言压在床上的情形,觉得自己的脸颊也烧了起来。
和阿言在危急时刻,确实顾不上许多,搂抱过好几次……
仿佛要驱赶心中这股悸动,也仿佛坚定信念,阿南斩钉截铁道:“我心里有人了,我有公子!”
绮霞这女人喝了点酒,满脑子全是邪念,笑嘻嘻地摸向她的脸:“那你和公子是不是也……”
阿南“啪”一声打开她的爪子:“我和公子发乎情止乎礼!”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都十九了,你家公子多大?这么大的男女天天凑一块儿,还一起发乎情止乎礼?”
“因为,因为……”阿南一时语塞,“你见到我家公子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中人,你别亵渎他!”
“好好,你舍不得……那你家公子对你呢?”
阿南踌躇着,十四年来的一切在眼前飞速闪过。
第一次见面时,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上船;她出师时,他摸过她的头夸奖她;她在战斗脱力时,他也曾将她拥入怀中带她撤离……
可是,过往中无论何种接触,感觉与绮霞问的,都不是一回事。
见她迟疑着无法回答,绮霞又问:“那承诺总有吧?公子跟你说过吗?他什么时候娶你?有多在乎你?”
这一连串的问题,阿南全都无法回答。莫名的焦灼伴着热辣的酒劲冲上脑门,她驳斥道:“当然在乎了!我是公子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我为他大杀四方,所向无敌,他不在乎我还能在乎谁去?”
“哈哈哈哈,阿南你真好笑。”绮霞指着她气急败坏的脸,嘻嘻醉笑道,“有人拿刀杀人,有人拿刀切菜,你听过有人跟刀成亲的吗?凶器用完就得了,谁会抱着它睡觉啊?”
阿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气得脸色都变了:“胡说!我家公子、公子他……”
可多年来,一直横亘在她心中的那个念头,忽然借着醉意,炸裂弥漫了她的整个胸臆——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路就走错了。
他从来不喜欢南方更南之地,那些灼热日光与刺眼碧海终究留不住公子。
纵然她再喜欢海岛上四季不败的花朵,可最终他还是舍弃了那广阔的四海,奔向了心中的烟雨江南。
阿南,你这辈子最想要的,可能真的永远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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