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绚烂光彩前行,他们穿过斑斓的洞窟,向前方出口不顾一切地疾游而去。
阿南依旧一马当先,引领他们奔赴前方。
眼看前方亮光洞明,出口遥遥在望,他们的耳边尽是轰隆声响,外面似乎在不停震动。
在洞窟的出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弯折。
阿南刚越过那个弯道,却感觉后方有人奋力赶上,拉了拉她的裙角。她转头一看,江白涟在水下向她打了个手势,指向那个弯道。
见江白涟已经拉着绮霞游往那边,阿南知道江白涟在水下无人能及,当下毫不犹豫,折身跟了过去。
曲折绕过一段洞窟,前方赫然有一段空洞,四人迫不及待,将头冒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这片难得的空气。
等喘息渐渐平息,他们将两个气囊内的废气排掉重装。在外面一般用风箱给气囊鼓气,但这里并无工具,他们只能扯开袋子口,尽量多装些新鲜空气。
一抬眼,阿南在幽微珠光下,看见朱聿恒沉思的侧脸,便用手肘撞了一撞他,挑了挑眉以示询问。
“我在估算路径,这里离高台应该已经很近了。”朱聿恒靠在洞壁上,指着外面道,“前次薛澄光带着拙巧阁众从街道而上前往高台,应该就在这里。他们比我们更了解水下情况,装备也更精良,但最终折戟沉沙,无功而返……”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拙巧阁与朝廷联手下水,最终惨淡收场,如今他们四人仓促至此,前路只能更为叵测。
绮霞抱着江白涟浮于水上,不自觉地将小腹贴紧他的身体,似乎要让腹中这一直浸在水中的孩子,多感受一些他的体温。
江白涟双手环住她,将她护在怀中。他目光紧盯着她,张了张口,可身处如此危境,那些要询问的话语,却终究堵在了他喉口,无法出声。
阿南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收敛心神道:“休整一下,咱们出去后就是山呼海啸了。这座水城在海中六十年,如今阵法已经发动,高台青鸾气旋锋利,一直在水城上纵横。那水波在远处还好,靠近了可以割肤断发,到时候我们千万不可大意,一定要及时躲避锋芒。”
绮霞忙不迭点头,提醒江白涟注意。
江白涟道:“我被困水下后,曾经多次想出洞窟逃出水城,可四下全是持续不断的水波,根本无法脱逃。最诡异之处在于,它们以青鸾形状在水中向外四处飞散,可以将人割伤,又会化为气泡……到底是什么古怪东西?”
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我猜,它不是用任何可以摸得到的东西制成的,青鸾是由看不见的气组成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但再想一想,又肯定道:“是的,只要利用地下洞窟的气流,以水作为交换,机括将其急速射出,只要气流足够强大,风刀水刃伤人确实不在话下!”
绮霞咋舌:“这……这得多巨大的阵仗啊!”
阿南道:“她又没有鬼神之力,能设下这般阵法,必然是借助了这海底的地势,只是,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朱聿恒则若有所思,道:“关先生这几个阵法,当年为对抗异族而设,一经发动必然翻天覆地引发灾祸。钱塘湾的水城引发了风暴潮涌冲垮杭州,可渤海这个水城,我看青鸾虽然锋利,但只在水下纵横,似对陆上并无影响。”
阿南想起一事,道:“这么说的话,我们当时在东海之下,曾打捞到高台残块,上面雕画着血海蓬莱。可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渤海湾被血染红的可怖场景,到底会怎么发生……”
光华幽淡的夜明珠,照着小小的一泓水面,照出绮霞惊慌失措的面容,也照出江白涟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南便问:“江小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那块浮雕,我们是一起在水下看到的,那上面艳红的渤海,确实令人心惊。”江白涟回忆当时情形,心有余悸道:“只是我多年在海上,这段时间船又总是停在渤海岸边,心中有个想法……那红色倒未必与人有关,或许,是海上会发生的灾难?”
阿南略一思忖,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赤潮?”
“是。我晚上会在岸边看到荧光浪潮,泛着蓝光的浪花一波波冲上岸,那是要发‘厄潮’的前兆。”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想起她那晚独自回蓬莱,朱聿恒率众相迎的情形。
那一夜的浪尖上,在火光的背后,他们确曾看见荧光在浪尖上闪现。
“渤海三面被海湾围困,通连外界的活水极少,而且黄淮常年携带大量泥沙入海,使得淤沙年年堆积,海水极浅,只有老铁山水道还有三十来丈深,凶险湍急,是连通黄海的唯一要道。而这座水城,就距离老铁山水道不远,并且,正对着水道。”朱聿恒听着他们的话,此时开口道,“若那场海啸般的浪涌持续下去,恐怕周围的海礁砂石会急剧坍塌沉淀,到时候,这条唯一的水道将逐渐消失,两岸的海峡也必将越收越窄。仅靠着那么一点出入的水源,渤海势必逐渐封闭。”
江白涟用力点头道:“渤海本就多发赤潮、青潮,若出入活水再减少,一年甚于一年,年年频发,守着这样一潭死水,厄潮又大多有毒,海中鱼虾绝收,沿海的渔民还有活路吗?”
见他面带惊惧,阿南安慰道:“不至于这么严重。海洋广袤无边,就算水下青鸾之力强悍,我看这点力量,十年八年内造不成多大影响。”
“别忘了钱塘湾下方,在六十年内被逐渐影响的地势,最终造成了杭州城那一场风暴潮水。”朱聿恒抿紧双唇。
江白涟脸上满是水珠,他抹了一把脸,急道:“是啊,一年两年,或许都没有太大影响,可若是六十年一百年呢?”
阿南哑然失笑:“到时候我们怕是都不在了,渔民肯定也都散了,早就离开这多灾之地,另谋出路去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若是都没了,我们水上讨生活的人,还能有什么出路?”江白涟说着,将绮霞又往水面托了托,低低道,“再者说,六十年一百年后,我们自然已经不在了,可我们的孩子还在这海上。我们如今就在这里,不把这苗头掐掉,万一真轮到那结果,留什么给我们的后人?”
绮霞抱紧了他的手臂,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阿南却笑了出来,说:“江小哥,你年纪不大,眼光倒很是长远啊,连孩子都考虑到了。”
江白涟闷声低下头,揽着绮霞,不再说话。
“放心吧,关先生的设想不会成功的。既然薛澄光执意冲击高台,那么这水城的总控必定在那上面。只要我们捣毁了高台,这座水城的一切都会停摆。”阿南将灌饱的气囊系好,交到朱聿恒手中,一字一顿地道,“水城我们要闯,命我们会留着,渤海也绝不会成为一潭死水!”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向他们抬手示意,随即一个猛子出了洞窟。
朱聿恒对江白涟一点头,立即便跟了上去,似是怕她这一往无前的姿态,会被前方汹涌海水侵蚀吞没。
出了弯折洞口,向前探出水下洞窟,面前豁然开朗。
如他们所料,城池果然依山而建,他们从山中一个洞穴钻出,差点被面前激荡的水流卷走。
整座水下城池,已经被激烈的啸声和振荡的水波笼罩。
次序井然的街衢巷陌、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如今全都如台风过境,已被夷为平地。
从海底涌出的狂风激浪,从他们的面前呼啸而过,那声波与水波共振,在海底隐隐回震。
众人的胸腑本就因为海底压力与无法呼吸而沉闷不堪,此时再受剧烈震动,都是气血翻涌。
在这涡流之中,上方有金紫红碧光彩波动。
阿南抬头看去,山巅高台矗立于乱流之中,五光十色,隐隐绰绰。那里高高在上,倒比城中安静。
她向江白涟比了个手势,见他确定自己能护住绮霞,便与朱聿恒一起贴着山坡向上游去。
他们放低身体,竭力贴着地面,以免被激烈水流卷走,终于艰难地靠近了高台。
高台由一块块平整条石严丝合缝地垒砌而成,四壁陡峭,伫立于山顶之上。
他们贴着台壁急速向上游去,上面果然是青鸾气流的死角,他们终于松了口气,稳下身子。
台身四周有狭窄的楼梯盘绕,阿南对江白涟打了个手势,让他与绮霞先停在台阶上,自己与朱聿恒继续往上。
水城中混乱不堪,台上水流却异常平缓。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立于高台四角的红色珊瑚火凤,每一只都与当初江白涟在钱塘海中捞到后进献上来的那只珊瑚凤凰相差无几。
钱塘湾水城与渤海的形制相同,只是钱塘湾其中一只由于受震而脱落,被江白涟打鱼时偶尔获得,最终才指引他们辗转来到了这里。
高台四周是大枝的白色珊瑚与五彩琉璃纵横围成的栏杆,中间是方方正正两丈见方的一块平地,只在正中有一个高约丈许的青铜鎏金雕塑,是一尊庄严巍峨的四面佛。
佛像的身边,一只展翅飞舞的青鸾以尾相缠,盘旋在佛身左右,似与大佛一起守护这座水底城池。
大佛的身上缨络缠绕,青鸾的羽间宝石相辉,因为持续不断的水波荡漾,栏杆上的琉璃片振动四面水波,摄人眼目,是以在极远的城外都能看见这边光彩氤氲,金紫动人。
可是,没有关先生从应天行宫分来的三十六支琉璃灯。
阿南示意朱聿恒先别动,她来到青鸾后方,缓缓地从下方游到台上,踏着雕刻云纹的洁白石板,向内走去。
她极其小心,整个人几乎悬浮在高台之上,只用足尖轻点台面,以免惊动任何可能存在的机关。
可惜她毕竟身在海中,阻止不了周身的水流波动,台上原本舒缓的水流中,出现了一丝异常波动。
水流撩动了佛身那只青鸾,它口中冒着震荡的水波,圈在佛身上的尾巴是一个巨大的铜轨,倏忽圆转,喙口猛张,锋利的水波已向着阿南所在的地方直射而去。
阿南出生入死多年,早已养成了极为迅捷的反应,下意识便侧转身子向着高台外倾去,直扎入下面水中。
朱聿恒一把拉住她下坠的身子,带她紧贴高台墙壁站着。
他们的上方,是青鸾喷射而出的利波,比下方整座城池中弥漫的更为锋利,笼罩护卫住高台四面佛。
天平机关,与拙巧阁中那个几乎相同的结构,这长久不朽的弹性机括中,关键环节所用的想必也是鲸须。
只要有一处受压,万向旋转的机械青鸾便能感应,借这海中源源不断的水流作为动力,内部机括连通洞窟空洞,发射出鸾凤形状的利刃波光,斩杀入侵城池的任何东西。
阿南与朱聿恒交换了一个眼神,指了指下方的佛洞。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知道她是准备利用刚刚对付那些毫光的手法,一个人吸引水波的振动,另一个人趁机前往干掉青鸾。
再次拿出气囊,他们交替深深呼吸。
随即,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们绕着高台游到两旁。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朱聿恒会意,先试着弹出几片日月,查看水下轨迹。玉片轻薄,在水流的波动中角度肯定会发生变化。等确定了干扰及纠正手法之后,他才瞄准台角的一只珊瑚凤凰,一击而出。
凤凰与高台相接的双爪立即断裂,向台边直直跌下。
察觉到这边水流波动,青鸾立即旋转,向着空中飞舞的珊瑚凤凰喷出锋利的气流。
气流如利刃切削向飞舞的凤凰。红珊瑚抵不住巨大的冲击,翅膀与尾巴等脆弱的地方立即被震断,随水散落。
与此同时,对面的阿南趁着青鸾旋转的时刻,一个猛子扎向四面佛,企图借此空隙接近佛身——毕竟那青鸾脖子朝外,它总不可能对着佛像喷出那种锐利水波。
就在她堪堪接近大佛之时,那青鸾已飞快旋转回来,迅疾地向四方直射出大圈的锋利气波。
阿南立即一个弯腰下沉,避过那横斩的气流,紧贴在地上躲过一劫。但气流横削,阿南胸口猛然一震,口中气泡混合血液冒出,几缕血色转瞬消逝在海中。
朱聿恒瞥见到高台那边的血丝,大惊之下正要向阿南游去,头顶忽然传来异常的波动。
他抬头一看,不觉毛骨悚然。
原来,高台的波动又引来了鲨鱼。它们应当也是被水波卷入水城的,因这里的水波平静而聚集于此,看它们那目露凶光的模样,怕是早已多日未曾进食,正值饥肠辘辘。
如今他们被困在高台附近,怕是要让鲨鱼们大排宴席了。
朱聿恒紧握住手中日月,可这薄薄的玉片,面对这些巨大的鲨鱼,绝无胜算。他看向对面,阿南也已扣住臂环,但她的流光怕是更难伤及鲨鱼群分毫。
水压沉沉,让他胸口越发疼痛。朱聿恒终究还是咬一咬牙,不顾上头驱巡的鲨鱼,绕着高台游了半圈,会合到阿南身前。
阿南与他脊背相抵,手搭上自己右臂,对准了上头的鲨鱼,做好了防护反击的姿势。
鲨鱼如同幽灵般在水中游动,渐渐聚拢向高台。
阿南与朱聿恒紧贴着身后石壁,心里都不由升起一个念头——这难道会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由自主,朱聿恒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在这幽暗死寂的水下,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胸口砰砰的声音,无法抑制,剧烈动荡。
他忽然想起那个暮春初夏的早晨,他在皇宫的护城河外一眼看见阿南和她鬓边的蜻蜓,那迷离闪烁的光芒让他一步步追寻,兜兜转转直至此处。
难道他一路艰难跋涉至此,是为了与阿南一起永远葬身在这怒海之下?
但不知为什么,在冰冷的水中,与阿南的背脊相抵,感受到彼方传来她肌肤的温度,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他是朱家的子孙,他绝不可能窝囊又不明不白地等待死亡来临,面对阴谋诡计选择束手就擒。
死在探寻的路上,总好过死于等待。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赴死,他的身旁,有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阿南。
因为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忽然转过身,低头将自己的双唇在她的发上贴了贴。
希望下辈子,他们还能再重逢,还能一起面对绝境,杀出一个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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